【八一】矮脚猫(小说)
“哇呵!好感动呀。”我故意大声道,“你啥时候也关心关心我呗。”
“他这阵子不是心里苦嘛。”她却一脸落寞道,“我是说不用参加了。”
“为何?”
“有时候,人就是太幸福了,才会出事。”她说,“毛毛打来电话报喜那晚,新区工地里埋进去七个农民工,等他赶到现场,市领导都在了。从那以后,你在电视上见到过他吗?”
酒宴设在距离夏家三条街外的凯旋门大酒店。
一路上,我和毛小奇只谈小沫。
他说新郎是市经贸委的;公公更厉害,市常委的。
我说毛毛也很厉害,在皇城根儿,而且还是名校教师。
夏健带着一对新人,在铺红地毯的酒店门口迎宾。
一对神仙眷侣!
我都不敢认小沫了。
女人这一生,也就是这一天这一刻,才受全世界关注。
夏健带我们进去。夏家包下了一楼大厅,50多桌酒席,把大厅填得满满当当的,人头簇拥,像清塘时的杂鱼,而且各色人等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毛小奇让夏健忙自己的,但他执意带他去贵客席就坐。他坚拒。小沫跑进来找她爸,不知哪位大人物到了。夏健匆匆跟出去。我站在茫茫人海中,却看不到一个同事。我和毛小奇挑了张空桌坐下。既然赵莉交代了,我也不好意思撇下他。进来的客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但绕过圈儿,拐去别桌了。
其他酒桌越坐越满,唯独我们这一桌只有孤零零的两个人。
“小丁还在小车办给厂领导开车?”
“嗯。”我侧着脸,轻声地说,“您今晚到北京,说不定就当外公了。”
“那敢情好呀。”他说,“你将度过一个错误的人生,但没有人会告诉你什么是对的。”
终于开宴了。
他说:“两个人吃一桌?要不,我们去拼一下吧。”
“好!”我和他同时起身。
我刚坐下,就听到他挤进去的那桌,像一块石头砸进那个啥里,“轰!”地飞起来一群啥,像逃难似的,去抢我们刚才那张空桌,占据另一个啥。他边上只剩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翘着羊角辫,见自己被遗弃,哇地大哭。一位中年妇女慌忙挤过来,一把抱起小女孩,去找那桌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坐回到他身边。
“有意思!”他一脸苦笑。
“嗨,那就便宜咱们了,”我玩笑道,“吃了这一顿,省三天饭钱。”
还真是猪多成圈,大厅里都有了家畜的味儿。
他说不喝酒,下午还有事要开车出去一下。
我也不喝。
我是能喝点酒的,但今天不想喝。
我们连饮料都不喝。
一双筷子在越堆越多的菜盘里,东拣西挑,他这是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吃吗?
我也吃得心不在焉,盯着北窗外有只金色的矮脚猫,正抱着一根砖砌的柱子往上爬。
它拼命在爬。
它爬上去做什么?
它爬上一点,又滑了下来很多……
七
没有开空调,大厅就像盛夏的半干鱼塘,鱼们都浮在发烫的水面上,拼命吐泡泡。
我想脱衣来着,但我没衣可脱。
夏健领着新人开始挨桌敬酒敬烟,还有伴郎代酒,伴娘抱着皮包收钱。
他们所到之处,时不时地制造出大动静来,引得满厅注目。
我的嘴里味同嚼蜡,还不如丁松在家吃泡面呢。
毛小奇也索性不吃了,坐等送红包。
我看到汗珠从小沫丛林般的发根滚下来,滑落粉砌的脸颊,就像汽车行驶在风雨中,车前窗上的雨滴。
婚礼这一样生活吃力的。
毛小奇早早地站起身来,把红包递给小沫,她转手交给伴娘。
“毛伯伯!”小沫敬烟,她知道他不抽,就没点。
夏健忙说点上点上。
毛小奇很给面子地吸了一口,没有咽,像叫喊的老青蛙鼓起嘴,随即从嘴里吐出来。
新郎叫毛伯伯,伴郎给他倒酒。
我说他下午还要开车,忙打开“海南1号”,给他斟满杯。
毛小奇说对不起。
这年头,送红包还得道歉,唉。
轮到我了,赶紧奉上大红包,任务完成。
夏健带着新人辗转下一桌,毛小奇就想离开了。
他没说,但我看得出来。
我说再等等吧。
邻桌的邱燕突然站起身来——我这才发现,不少同事就在邻桌——,跌跌撞撞地过来找毛小奇。
我还以为她来敬酒呢。
谁知她居然吼道:“你算个啥东西……”
毛小奇并没有起身,一脸茫然地问:“你认识我吗?”
“烧成灰我都认识……”
邱燕的脸,就像从刚杀的猪胸腔里取出来的肺头,红得鲜艳,而且还热气腾腾呢。她伸出一对张牙舞爪的五指,疯狂地抓毛小奇的头发,但毛小奇及时起立,结果就抓在光秃秃的顶上,只抓了个空屁。毛小奇起身后,也迅速后退。邱燕头一低,犹如古代攻城门的撞木,直冲过来。
我本来是在劝她的。
我说邱燕,你这是干吗?
见她这架势,赶紧去拦她,胸口猛地一击,我就倒在毛小奇身上。
我的后脑勺撞到他脸上,我都觉得痛,他就越加了。
他抓住我的双臂,连退了两步,才站住。
就算是秀才遇到兵,以毛小奇的阅历,对付一个邱燕,还不是大拇指按蚂蚁;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只会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双臂,浑身筛糠般地发抖,害得我也不能自禁。
邱燕一把拉开我,冲他吼道:“你妈的,你也有今天呀!”
两位男同事及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开了。
她还贼心不死,奋力朝他踢腿,但已经远了。
“老酒食饥饱,就发癫……”一位男同事抱歉地笑道。
另一位男同事则劝她少惹事,今天这个场合……
整个大厅突然陷入静止的状态,不少人站起身来冲这边张望。
夏健赶过来,问我怎么样?
又问毛小奇怎么回事?
“鬼知道!”毛小奇扭曲了脸,抖着一簸箕金灿灿的麻子,像有东西在不断地雨落;但是片刻,他就不抖了,松开我说,走吧。夏健连声对不住,护送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挤出热闹非凡的大厅。在凯旋门大酒店门前,我终于叹了口大气。夏健问我还好吗?毛小奇也问。尽管胸口隐隐作痛,但我说没事。“我能有啥事?从钢铁厂里出来的,都是女汉子。”我笑道。
毛小奇劝夏健赶紧进去。
夏健双手合十,又道了歉。
凯旋门大酒店前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他。
毛小奇让我有空去他家玩,我说好的好的。
他说一定要来呵,我又说一定一定。
毛小奇向东走,我转身往西走。
我本该也向东走的,我要乘的3路公交车站就在他家的方向,但我说吃得太饱,时间又早,想去逛逛。其实我一点都不想逛,我已经过了踩着高跟凉鞋去逛街的年龄。我寻思着等他走远了,再回过去。但我没走多远,就听到有人喊“丹萍!”
真是奇了个怪了,今天怎么回事,大家都约好改口了吗?
我回头见一辆汽车追上来,驾驶室的窗玻璃徐徐降下来,窗口探出一张脸来。
是丁松。
他呼我上车。
我开口地笑道:“不会吧,你这是怕我跟人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