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香火(小说)
这女人一结婚性格也就变了,当姑娘时,腊梅不爱说话,即使家里来客人,她红个脸,笑一笑便算跟客人打过招呼了。结了婚,有了小孩,到了村里老称老少称少,礼数周全得很。一家两个馒头、两块发糕,另加一小包糖块,一家不落地发上了。
陈家村一带,红白喜事蛮讲究的,但细细想来,人一生也就三件事要办宴席的:满月、结婚、去世,其它诸如:房子上梁、上学招工、生病住院,便可办可不办。
每人都有三件事要办宴席,对任何家庭都是一种不可忽视的负担。负担归负担,礼数是不能缺的。人的脐带一断,村风村俗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绳束套在了每一个人身上,这不是你乐意做不乐意做的事,生在这方水土就得尊重这方水土上祖祖辈辈留的礼数。若是违背了祖辈留下规矩,就是忘本,就是另类,时间一长,就会遭这个族群鄙视,甚至是抛弃。
王根满月宴办得有头有脸,下一层事就是王根结婚了,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忙碌了几天疲惫的腊梅,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四
小孩就像水田里的秧苗说长就长了,转眼王根3岁了。3岁的小孩按理能走路,也会说些简单的话。可这王根像得了软骨病似的,大人扶着勉强能站,可大人一松手,他就像肉泥一样瘫在地上;不要说说话了,连爸妈都不会喊一声;一天到晚,除了吃便是睡,屎拉到裤裆里,也不哭;王根的嘴角总挂着口水,眼睛里一丁点的精气神也没有。时间不长,村里对王根就有了风言风语,有些长舌女背地里说,这王家小子头脑肯定有问题。
江南多雨水,尤其是到了夏天,这天好像被长竹竿捅破似的,雨就没完没了地下开了。下个一两天,小沟变成了溪,小溪变成了江,溪滩里的稻田就成了白茫茫的泽国。若是大雨下上个三五天,一准发大水。
洪水季节,村民们便有了一年当中难得的休息日。有了防洪大坝,村子虽安然无恙,大坝外却是惊涛骇浪,发洪水的日子,村民大多到大坝上看热闹。
王福心中有事,也就没有了去防洪大坝看热闹的心情。村里的风言风语多多少少也刮到王福的耳根,隐隐的,他觉得自己的宝贝孙子跟正常小孩不大一样,可又不敢那么想,确切地说不愿往深处想。这事老悬着也不是法子,趁着生产队放工,他便抱着孙子到大队卫生室。
村医端详一会,眉头不经意间皱了皱,怕伤了老人的心,他模棱两可地对王福说:“我说大哥,你孙子长得很壮实,身体肯定不会有病,只是智力发育可能存在问题,我只是一个大队赤脚医生,没多少能耐,你最好到大医院看看。再说你儿子媳妇都还年轻,再生一个。”
王福活了大辈子,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听得出来的,孙子智力的残缺是肯定。事情有了定论,王福反而平静下来了。让儿子儿媳再养吧,王根虽然残疾了,好歹也是王家的血肉,就当宠物养着,家里有一口吃的,自然少不了他半口。
王福抱着王根走出大队卫生室。此时雨停了,可天上依旧乌云翻滚,“马上还要下大雨了,赶紧回家。”王福自言自语道。
王福到了家后,桂花正趁着雨隙从草垛上拽草。看着丈夫和孙子回来了,桂花一路小跑过来,“医生咋说的,是不是阿根没事啊?”被桂花一问,王福心像是被人用棍捅了一下,强忍着泪水说:“医生说阿根脑子发育不全,阿根恐怕永远长不大了。”听了男人的话,桂花像遭五雷轰顶,手脚都软了,一抱干稻草全滑落在烂泥地里。怔怔地,桂花半晌说不出话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串。
“这可咋弄啊?这可咋弄啊?阿根虎头虎脑的,哪想会得这病啊,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啊!”桂花说着,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哭天抢地嚎开了。
“你看你,一大把年纪,咋一丁点事的都经不起的,阿根的病,你又不是心里没数,只是这层窗户纸谁都没有勇气捅破,阿根是没指望,儿子和儿媳还都年轻,他们有的是精力生小孩,别哭了,让别人听去笑话我们。”王福把村医那里学的话,现学现用拿来哄桂花。经王福一劝,桂花由嚎啕大哭变成了抽泣。王福不忍心看桂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悲苦样,他走进里屋。
“王盛和腊梅呢?”王福问道。
“发大水,上游冲下来不少木头,有的还是上好的杉木,村里人都到防洪大坝上捞木头去了,他俩也去了。”
发大水到防洪大坝捞木头、看热闹是村民习以为常的事。这阿根再疼爱也长不大了,看着没指望的阿根,王福对他疼爱劲陡然减弱了。他瞅着木愣愣的孙子,心里说不上是厌恶还是可怜,重重地把孙子往门槛一放,顾不得大雨将至,朝着防洪大坝走去。
王福出了村口,不一会就到了防洪大坝。只见大坝上黑压压挤满了人,大坝外,原先窄窄的一条小溪,此时已变成了浊浪滔天的大江。每一根木头捞起来,人群中便会传出啧啧的赞叹声,若又有勇敢的后生跳进洪水,人群中便会爆发出阵阵惊叫声。
王福哪有心情看人捞木头,他心急火燎地在拥挤的人群搜寻儿子儿媳的身影。无奈坝上人太多,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找到他俩。心急腿快,王福朝更远的人群吵吵嚷嚷处挤去。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王盛,一手拉着一根粗杉木,一手朝岸边划,腊梅则站在水边大喊大叫地比划着。王福不担心儿子,儿子打小就在水里长大,在水里他就是一条“泥鳅”,儿子的好水性在周围是出了名的,若没有真功夫,这木头哪轮到他捞。他隐隐的有些担心儿媳,洪水不但凉,而且还不干净,女人的身子比不了男人。无奈坝上人实在太多,他一时半会也挤不过去。只好眼巴巴地看儿子在水里挣扎,媳妇在水边比划。要说这王盛水性真的好,在险象环生中把杉木的一端搭在岸上。看丈夫到了岸边,腊梅斜着身子去拉王福,脚底一滑,“扑通”一声掉落水中,王盛反应快,一把拦腰将腊梅揽入怀中。跌跌撞撞,夫妻俩把木头搬上了岸。
木头上岸,豆粒大的雨滴肆无忌惮地落下,一看下大雨了,人群哄散了。
“你俩不要命了,一根木头值多少,人没了,要木头有个屁用。”这是腊梅嫁过来第一次挨公公训斥。腊梅不知道阿根的事,自然听不出公公那半是爱惜,半是埋怨的话意。雨太大,顺着额头流下雨水让腊梅睁不开眼,她不停地抹着脸上的雨水。王福从腊梅的肩头接过木头,和王盛抬着木头,深一脚浅一脚朝家里走去。到了家门口,腊梅见了婆婆怀是抱着儿子,一条腿里、一条腿外骑坐在门槛上。
“妈,大雨天的,你咋跟根儿坐在门槛上的?”腊梅一边从婆婆的怀中接过儿子,一边疑惑地打量着婆婆。桂花刚想跟儿媳哭诉,王福使劲地朝桂花摆手挤眼。桂花明白男人的心意,在没有拿出具体办法前,不能将王根弱智的残酷事实,告诉对王根充满幻想的儿子儿媳。
腊梅去里屋换衣服,桂花将中午的剩菜剩饭热了热,自己说没胃口,坐在灶台下发愣。腊梅也推说身子不太舒服,不想吃。父子俩胡乱吃了点,各自回房了。
秋夏孩儿脸,一天变三变,昨天还是乌云翻滚、暴雨如注。早起,天已放晴,这天像是被水洗过似的,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洁白的云。或许昨天暴风雨的劲头还没散尽,这白云就像羊儿在草原上撒欢,忽地,一朵白云飘出了人们的视线,忽地,又一朵白云进入人们的眼帘。王福夫妻俩茫然地看着湛蓝的天空,思忖着如何对儿子儿媳说王根的事。纸终究包不住火的,可说得不得体,对这对小夫妻就是一种毁灭,他们实在不忍心伤害自己的亲人。
王盛是个勤快人,喝了碗稀饭,去自留地了。下了几天的雨,地里瓜架、豆角架多半倒了,他得趁着上工前扶好。桂花没心思喂猪,两头猪在圈里饿得嗷嗷直叫。
“你去给猪喂点食,这鬼喊狼叫的,让人心里发毛。”王福不满地朝着妻子嘟囔道。
“吃吃吃,这猪饿个一天两天也死不了。”桂花没有理会男人,径直朝媳妇房内走去。
走进房内,见腊梅还搂着王根呼呼地睡。
“太阳都三丈多高了,还睡。”桂花没好腔气哼了一句。听到婆婆来,腊梅强撑起身子喊了一声“妈,你来了,我身子不舒服。”
“咋了?”桂花边问边去摸媳妇的额头。
“哎哟喂,咋这么烫?”
“昨天来了那个,我没注意落水里,后半夜就发烧了。”
“王盛这个木头,连媳妇生病都不知道,你躺着不动,我去熬一碗红糖水,喝了,发发汗就好了。”
说完,桂花看了眼熟睡中的孙子,叹口气,去给媳妇熬姜汤了。
媳妇生病,老两口把王根的事暂时搁下不提。
到底是下地干活的女人,身子就是皮实,到了傍晚,腊梅就退了烧,人也和以前一样精神。
是时候给小两口道明实情了,吃完晚饭,腊梅帮着桂花收拾完碗筷。王福把煤油灯灯芯拨亮,说道:“你们等会儿回房,我和你妈有事跟你们说。”
清楚王根病有些日子了,王福已经接受现实了,他讲述王根是个傻子时,语气还算平和。听说儿子是个傻子,王盛愣住了,腊梅搂着王根,眼泪哗哗地淌,嘴里傻傻地说“这这这,咋会这样,咋会这样……”
“傻病没药救,事摊头上了,躲也躲不过,伤心也不顶事,这就是命,根是你身上掉下肉,我们会好生待他的,你们还年轻,把身体调理好,再生,没什么大不了的。”王福半是宽慰自己,半是宽慰儿子儿媳。
五
自打知道王根是傻子后,这个家便失去了先前的温馨。一家人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出门感觉头上总顶着一片沉重的乌云,生产队劳动时只低头做事,田间休息也不往热闹处凑。殊不知,一家人性情陡变,却不知不觉中将王根是傻子的消息传播出去了。
村子里,谁家日子好过点就会招来嫉妒,有时为多分一把稻草,少分一把稻草都会吵得不可开交。可一旦那家遭灾落难了,沉于心底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就会被激发出来。在王福一家人面前,人们刻意不提谁家孩子聪明,哪家孩子有出息,他们真的怕无意中伤害这可怜的一家。
自从上次腊梅落水后,她的月事便不正常了,不但时间全乱了,而且数量也极不正常,有时只有几滴,有时滴滴拉拉七八天身子还不利索。
原本王根生下来后,夫妻俩打算等王根大一点再要个孩子,每次房事都采取措施。知道王根是傻子后,夫妻俩迫不及待地想再要一个。可一年多过去了,腊梅的肚子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腊梅没有怀上,腊梅自然急,但公公婆婆比她还急。王福两口子犯起了嘀咕:儿子的身体跟蛮牛似的,是不是媳妇身子出啥毛病呢?光等着不是个事啊。
在王福的催促下,桂花带着腊梅到县医院检查。医生拿着化验单对桂花说:“你媳妇是月经不调,卵子质量差,这种情况受孕的概率极低,先开些药吃吃,若营养跟得上,精神愉快,也不是不能受孕,这不是买三斤豆腐两斤青菜的事,急不来的。”
开了大包小包一大堆药,婆媳俩心意冷冷地走出了医院。此时,天近黄昏,破碎的残阳有气无力地散落在天边。
媳妇做检查,婆婆等结果,两人中午饭也没顾得上吃。桂花带着腊梅走进一家面馆,要了两碗雪菜肉丝面。检查出自己难以怀上孩子,腊梅一点食欲也没有,觉得这面比药还难吃,一双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就不把面条往嘴里送。
“腊梅啊,医生说怀上困难,也没把话说死,医生不是说营养跟得上,心情好,还是能怀孕的,秧苗被水淹后,过个十天半月的不又返青了吗?就当为了生孩子,也得把饭吃香了。”桂花宽慰着腊梅。
听婆婆的暖心话,腊梅心里很是愧疚。造成今天的这种局面,过错在自己,若是自己对身子爱惜点,哪会这样啊。
回到家里,桂花一五一十地把检查情况跟王福说了。王福听了,如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医生说可能好只是客套话,去年他去医院看得了胰腺癌的表哥,医生也说:不要急,只要心情好,积极配合治疗,一切都有可能。王福知道七里八乡得了胰腺癌没有一个能治好的,前村开厂的张麻子钱多的是,到头来也只活了两年。果不其然,他表哥只活了半年,还欠了一股屁债。王福阴沉个脸不敢往深处想,儿媳的病一定得看,没后了,生活还有什么奔头。
吃了半年医生开的药,腊梅还是没能怀上,每每看着儿媳瘪瘪的肚子,王福连扛锄头的劲也没有了。
王福寻思着:一级医院一级水平,疑难杂症县医院的医生没法下手,也许到大医院的医生那边就是药到病除的小毛病呢,得到大医院去看看,不能把儿媳的病给耽搁了。
等到家里的两头猪出栏了,王福把全部钱交给桂花,“你明天和王盛带腊梅到市医院找专家看看,一定要找专家,哪怕等几天,不要心疼钱,一定要把腊梅的病查个清清楚楚,问得明明白白,人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你有主意,还是你去吧。”
“你这不废话吗?天底下哪有公公领着媳妇看妇科的,传出去,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啊。”听说老伴要自己带腊梅去看病,王福气得差点从凳上跳起来。
桂花想想是这个理,老公公带媳妇看病,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第二天,吃了早饭,桂花带着王盛、腊梅去市里了。桂花怕遇到熟人,趁出生产队出工时才出门。怕啥来啥,刚出村口,碰到了推着独轮车碾米回来的吴婶,“哟,这是咋滴了,一家三口到哪玩啊?”
“这,这不,他二舅家今天房子上梁,我带着两个孩子去帮帮忙。”看这病不能四处张扬,桂花支支吾吾地答道。其实,出门前桂花就想过,万一遇到熟人,该怎么说。可桂花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天生就不会撒谎,想好的话说出来也结结巴巴的,一句话说完,脸涨得通红,手心也冒出了不少汗,胡乱跟吴婶说几句,便急匆匆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