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幸福的模样(小说)
她把半身防护衣递给他。
周卫静说,你留在里边啊?
过去做检查,都是她自告奋勇留在里边的。宋明说,没关系的。你出去吧。
他们出去后,保护门关上了,机器开动,轰轰隆隆的,他看见玻璃窗后边,两个医生,在动作,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算安全,但是转念想想,怎么都有辐射,哪里都躲不过去,反正有防护服,再说,老爷子躺在床上,也没保护,就当今年的CT检查提前做了。老爷子现在倒是很乖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医生叫他举起手来,他也举起来。上上下下了几次,检查做完了。门打开,他们进来,他们把老人扶起来,搬到轮椅上,又推给医生,医生面前有三五个病人,他接了市民卡,又还给周卫静说,等一会儿吧,报告单都还没有做出来,没有这么快的。
他们就在边上等待,周卫静示意他把老爷子推到窗下。他照做了,一个老妇女在看医生,她儿子在边上解释,说他妈妈高血压,但是不敢吃药,担心一开始吃药,就永远要吃了。阿春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一开始吃,就永久性需要吃药。
他们总是很为她的愚昧和顽固着急,解劝了几次,她总是无动于衷,宋明问她,你血压多高?
周卫静在边上说,她一百七。
他很惊讶,这么高还不吃?我一百二三,都天天坚持吃的。
阿春没有回答,周卫静摇头,她就这样的。
他也不响了。自己出来上厕所,洗手,洗脸,弄得口罩里湿漉漉的。回来诊室,发现他们已经出去了,阿娟打电话给他,说去住院部了。
他就一路看标志寻过去。周卫静在住院部窗口,里边的人说,现在没有床位,而且需要做过核酸检测。你如果要住,可以先住急诊室,做出结果再说。
他接过阿鼎手中的轮椅,把老爷子推到急诊室。急诊室门口柜台前,有两个护士在忙碌,他们经过登记,测量体温,看健康码,等一系列检查后,护士示意他,去边上推一张推床过来,他得令赶紧行动。几个人把老爷子弄上推床,老爷子兴奋不已,好不容易才把他推到急诊室,又是一番登记测量,填写表格。然后把老爷子安顿在抢10。对面有好几位老病号在挂盐水,一个个面容憔悴不堪。老爷子一个个打着招呼,他倒是到什么地方,都很容易找着朋友。可惜那些朋友心思不佳,根本没有心思和他呼应。医生护士过来询问一些问题,他们一一回答,许多边上的老人和陪人,观察一会儿,悄悄问他们,是不是老年痴呆?他们说,不是,是下棋连输三盘,太亢奋了。
大家捂着嘴笑笑走开。医生过来问了,给他挂上血压计,氧气,他把夹手指的夹子,放在手里玩耍着,他们去按着他的手,他就死死地把宋明的手捏得死死的,哈哈大笑说,我压住你了。
周卫静过去按他的手,怕脱了针,他的另外一只手死死握住她的手。他们就这样陪着他,他左右看看,兴奋异常。护士给他预伏了针头,抽了十来管血液过去,医生开出药来,给他接上去,宋明问,有没有镇静的药在里边?
护士说,要等神经科医生过来开。
好吧。
他们就这样死死地被他握着手,他还笑嘻嘻地问他们,现在你们被我压住了吧?
压住了,压住了,你最厉害!
周卫静给他竖起大拇指。宋明说,我们再下三盘,看谁厉害?
周成晚马上兴奋起来,周卫静说,你就别刺激他了。兴奋起来很麻烦。
宋明嘀咕,不刺激也兴奋啊。
他去停车场喝茶,回来给周卫静带了水,急诊室的门大开着,医生出来说,门怎么不关的?保安赶紧关起来。在骨科做护工的阿红过来了,原来是黄瑞欢通知她的,和周卫静在微信上语音了好几次,终于下班找过来。护士过来说,一般陪人只有一个,你们情况特殊,所以申请同意给你们两位,但是你们三个人在里边,就不行了。
周卫静说,他回去的。我们俩在这里陪。
阿春进来时,说我去给你们买点心吧。阿红说,那我带你们去。
宋明问周卫静,通知妈妈了吗?
她说通知了,等会儿就过来,阿春说,那我去接她,顺便把脸盆,尿盆,坑盆,毛巾,牙刷,被子,都带过来。
周卫静说,阿红姐今天和妈妈先值班。
阿红说,我明天有事,今天不能在这里值班。你先值吧。
宋明说,那我晚上在这里值班吧。他是担心周卫静身体吃不消。周卫静说今天你值班啊?
他从厕所回来时,阿春她们提了点心回来,让他就在门口吃掉。他吃完粉干煎蛋后,阿春出来,说去接妈妈。黄瑞欢带了许多东西过来。老爷子一见宋明,就非常兴奋,一定要跟他握手,悄悄地对他说,对不起。
宋明说,干嘛说对不起。
周成晚没有回应,他握着老伴的手,更加兴奋,一直握个不停,黄瑞欢怎么也摆脱不了,就有些生气了,轻拍了他一下,他才有些老实。宋明在边上看了,就幸灾乐祸,说,你也有今天,被妈妈打了,就老实了。
周成晚就伸手过来,握宋明的手惩罚他。他躲藏过去了,拿出手机来看新闻,他说,你不和我握手了,看电脑了啊?
宋明说,对啊。
他问,都有些什么新闻?
宋明说,总书记在世界卫生组织大会上发言,表示资助20亿美元。
周卫静说,还是给那些国家啊?
宋明说不是,是给世界卫生组织。
周成晚接话说,疫情很严重啊。
宋明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新闻里都有啊。
周卫静说,爸都有看新闻的。
宋明知道他有看新闻的,尤其是对台湾,美国特别感兴趣。他又伸手过来要求握手,宋明怕了他了,说妈妈打你就老实了,只会欺负我们。周卫静说,你就让他握一下吧。
宋明说,爸的手力太大了,妈的手都被握青紫了,所以拍了他一下,就老实了。
他在床上,把腿伸过来,说,我要压住你。
宋明就假意拍一下他的脚,黄瑞欢在边上笑,把一片西瓜传递给宋明,她担心西瓜掉下去,从塑料袋里抓出西瓜来递给宋明,她以为宋明客气不吃,其实宋明是闻到塑料袋里有点鱼腥味。她握住西瓜的肉身,叫宋明赶紧吃掉,他不好拒绝,说在这里吃不方便,黄瑞欢说那你出去吃,周成晚伸手过来抓西瓜,抓去了好几片西瓜肉。宋明只好打开塑料袋吃西瓜,但是周成晚不让他顺利吃掉,还是握着他的手不放,黄瑞欢责怪周成晚,你先让宋明吃掉啊。
宋明低头吃瓜时,老爷子又过来骚扰他。他吃完西瓜的过程,就是和周成晚左右相互搏的过程。夜晚降临了,周卫静说,还是你回去吧,我晚上开车看不清楚。
黄瑞欢说,那都在这里睡觉好了,明天一大早来回麻烦。
周卫静说,要送儿子去上班的,儿子摔伤脚了。
宋明不响。医生经过时,他看老爷子还在蠢蠢欲动,就问,镇静什么时候加进去,医生说,要等神经科医生过来,他说什么时候过来?
医生说,要不我加进去算了。
医生问,你们俩是什么身份,周卫静说,我是女儿,他是女婿。
他说那你过来,我和你说说。
周卫静回来说,医生的意思是,最好明天去做磁共振。
周卫静说,不好做,因为心脏放了六个支架。
医生说,哦,那没办法。
神经科医生也来问了一下,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女医生,听了连输三局的故事,她的倾向是,明天去精神卫生科看看。他们去市里的医院检查了一下,发现所有的医生都没有号了,如果去专业精神病医院看,医保还没有挂钩,那么只好在县医院看精神卫生科,阿春再次送黄瑞欢去家里拿拉下的东西,她不可能太接近伺候,所以接送之类的行动,就积极一些。黄瑞欢一直说,被她冒冒失失拿出去一个包,里边有调羹,还有其他当用的东西。老爷子说着急要拉大便。宋明赶紧通知她们要把便盆带过来。她们回来后,阿春就说回去了。宋明去门口接她们,搬了行军床和其他口袋回来,四个保安一定要看健康码,宋明说刚刚看过,他们说,我们不可能个个人记得清楚的。
宋明就打开健康码给他们看,再给另外一个看,说,你也看看。
然后宋明就通知另外一个保安,保安,开门,保安,开门。
他很不高兴,板着脸瞪宋明,后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给宋明开了门,眼睛绿起来,只差冲过来打宋明一顿。宋明想起,刚才护士都要娇滴滴地,叫他们保安大哥,可见这些做了保安的本地人,自我感觉竟然非常良好。黄瑞欢回来后,周卫静过去拿了市民卡,去挂了县医院的精神科。估计八九不离十,就是老年痴呆症。宋明查了返老还童,的确就是他这样的手舞足蹈。他好像孩子一样开心,但是他们心里都很沉重。老爷子一会说要拉大便,好不容易把他脱下裤子,端上便盆,又说自己不拉了。
周卫静叫宋明拿塑料脸盆去接热水,他到处找热水,还是没有找到,问了一位护士,她认真指点他,他去找到地方,却怎么都没有办法在框架里接到热水,好不容易把脸盆挤进去,去年住院时买的脸盆,劈里啪啦粉身碎骨,老化了,变脆了。宋明只好回来,说接不到热水,幸亏还有一个老脸盆。他拿了热水瓶去接热水时,接受了刚才的教训,特地挂上陪护证,叫保安老师,他们很痛快地给他开了门。宋明回来时,跟她们学说,叫保安很不痛快,叫老师就很痛快。护士竖起耳朵听,也跟着笑。他说,那我先回家去,老爷子坚决不让他离开,他好不容易道别,走上回家的路。
周成晚的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肺癌,脑萎缩。病入膏肓。自此他们陷入送医、住院、出院、求医的过程中。周而复始,这样的过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放化疗科主任说,这样的精神状况,照光都不好照。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都知道,他的时日不多,但是他们无可奈何,他们只能无助地,看着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慢慢枯萎下去。
日趋严重的老年痴呆症,让周成晚的生活变得波澜起伏,变化多端,花样百出,周卫静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电话询问妈妈,爸今天怎么样。黄瑞欢天天日夜衣不解带照顾周成晚,已经筋疲力尽。周成干每天准时过来陪周成晚,笑说自己手机流量,都被周成晚玩掉两百块钱了。周卫静赶紧去约了移动公司,过来安装网络。
周成晚的儿子周路,从国外回来后,每天凌晨,都会设置闹钟提醒自己,过去看看老父亲。这天凌晨四点钟他上门时,发现黄瑞欢疲惫不堪睡着,老人不见了,原来他上半夜醒着尿了炕,黄瑞欢见了又气又急,问他,你几岁了,怎么尿炕也来了?他笑嘻嘻地回答,我两岁。你知道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吗?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就像雷达一样,滚过头顶,有时候我是清醒的,有时候我是糊涂的。黄瑞欢看着他,只能默默祈祷神明眷顾,让他更少一分痛苦。
谁知道,凌晨三点,他穿上枕头边放着的一套新衣服,去边上一排邻居家,挨家挨户敲响了门,说是要去做客,老村落,现在住的,都是过来打工的外地人。邻居们睡眼惺忪,开门看见他,似曾相识,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幸亏周路刚好来到,听到异动,及时反应,向大家道歉了又道歉。在把他带回来的路上,他们碰到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老头,拉着车出来卖菜。他二话不说,上前伸出手,就打了对方一个巴掌,说,猴子,你为什么追我的老婆?对方莫名其妙,又不好出手对付他,真是郁闷死了。
好不容易把他接回家,他看见迎门的玻璃镜里,有个老头子,他拿起拐杖,就去敲玻璃镜,边砸边骂,打死你这个死猴子,你为什么到我家来,你是来追你的女同学吗?玻璃镜终于敲碎,玻璃渣铺了一地,黄瑞欢和儿子,面面相觑。
他又开始犯病了。几个人一起努力,把他送到县医院急诊室,那几个已经非常熟悉的年轻医生,见了就是摇头。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商量着,去仓库拿了一根绳子,把狂躁的老人捆绑起来,放在床上,给他打了点滴,才慢慢安静下来。
医生说,你们先去交二十元绳子费用。如果还出现类似的病症,就直接送他去精神病院,我们医院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也就是说,他们基本上已束手无策。
老人抬帮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公安部门经过侦查,以扫黑除恶的名义,将他们的案件移送检察院。周成利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惶惶不可终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堂弟媳妇黄瑞欢,和县公安局长的父亲,当年曾经是初中专同学,就叫了老婆,一起上门委托她去代为说情,希望网开一面,予以从宽处理。黄瑞欢听明白始末以后,奇怪地发问,公安只是侦查阶段的任务,起诉和判刑,都是检察院和法院的工作,公安局长也管不了这么多吧。现在管得这么严。
周成利性格单点火,生气起来,天也才斗笠那么大。他老羞成怒,你不想帮忙就直说。他们官官相护,哪里有提不了的篮子,你骗小孩啊?
黄瑞欢说,好,求人有求人的讲法。既然你这么硬气,那就当我不想帮忙好了。再说我一个老太婆,哪里有本事去帮忙?你自己犯下的罪,自己去赎罪吧。
周成利夫妇俩骂骂咧咧去了。周成利、周成辉、周成光、周成干、周成吉、周建荣等人,终于被绳之以法,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缓刑和拘役等。周成晚因为身患老年痴呆症、肺癌等,加上已经主动退出所有赃款,得以免予刑事处罚。
黄瑞欢和周卫静等人,时时处于矛盾当中,他清醒时,就想到送他去放化疗科治疗。他迷糊时,就想,如果有可能,还是让他安静离开吧,原来那么自尊自强的一个人,现在变成这种状况,可怎么受得了。
幸际年丰玉烛时,
华堂宣劝万民熙。
福书不待三宗隔,
神韵何妨六义推。
的的未开花自落,
煌煌长占日初迟。
模楷复贡重看处,
应在春前岁一期。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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