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甸村解放后恶霸地主宋典经被镇压了，他家的财产也被分了。班素燕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她到村里找到了祥钧谊，含泪述说了自己的痛楚，强烈要求解除这桩被强迫的婚姻。
　　 祥钧谊了解到她的情况后，便同意了此事，并派所葆元带她去乡里申诉，请求乡里批准。乡里在调查了解清楚之后，觉得这确实是一起并不自愿的婚姻，依法判决可以离婚。
　　 迟玟君自此认为，班素燕离婚，是村里支持的结果，更加对祥钧谊怀恨在心。她这样的家庭，加上她儿子宋小金这样的残疾，确实很难再次成婚。对新生政权的旧恨新仇，迟玟君怀恨在心，总是跟村里过不去，跟祥钧谊过不去，心想，你不让我家过好，我也不能让你消停了。
　　
　　 三
　　
　　 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一大早，兰花甸的乡亲们起来，推开屋门，嚯，外边一片洁白，下雪了。
　　 原来头一天晚上，人们入睡之前，天就已经阴了起来，半夜里天空就开始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来，这雪已经下了半宿了，天亮了才渐渐地停歇了下来。地面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快没鞋帮了。雪把大地变白了，雪把房子变白了，雪把树木变白了，雪把墙头变白了，雪把篱笆变白了，雪把道路变白了，雪也把在外边跑的小猪小狗变白了。这会儿，兰花甸变成了一个洁白晶莹的世界，那被白雪包裹着的一户一户农家屋舍，俨然一座座玲珑剔透的水晶宫。那家家屋顶烟囱里冒出来的缕缕炊烟，则又把小村缭绕成了虚无缥缈的天街一般。“瑞雪兆丰年啊！”兰花甸的庄稼人都信这个。小年下雪更是新一年的好兆头。
　　 村子里的人们对小年是有讲究的，这一天，家家要把锅台上方供着的灶王爷烧掉，也叫请灶王爷升天，然后再请一张新的灶王爷供上。而且在灶王爷神像的两侧还要贴上一副新对联，内容一般都是写的“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是四个字“一家之主”。在这一天，家家都要包肉馅饺子，还要放一挂鞭炮，放几个二踢脚。小年距离大年只有七天时间了，在兰花甸，过年其实从小年就开始了。家家户户就开始杀猪杀鸡宰羊，淘米磨面蒸豆包，买衣买袜买头花，买香买纸买鞭炮，贴年画贴挂钱贴春联，说书唱戏扭秧歌。解放了，当家作主了，虽是地处穷乡僻壤，农民们也有着他们自己的追求，有着他们自己的乐趣，有着他们自己过年方式。可是，不论怎么欢乐，一些古老的传统的风俗习惯譬如请灶王供宗谱请神送神等还在一直延续着。
　　 祥五爷一大早起来，就先把锅台上方供了一年的灶王爷请了下来。虽然那张印有灶王爷形象的彩色纸张，已经在灶间经过一年时间的烟熏火燎有些看不太清楚了，可是在人们看来，那仍然是保护一家老小四季平安的灶神，仍然是一家之主。他虽然不声不响，可是在人们看来却法力无边。他虽然不吃不喝，可每当人们包饺子时，都要先给灶神上个供。祥五爷小心翼翼地把供了一年的灶神请下来后，一边在灶前点火烧着，一边嘴里还念叨着他自己编的多少年来一直重复着的那几句送灶王的话：尊贵灶神仙，辛苦一大年；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风调雨也顺，国泰民更安。旧的灶神图烧着后，他跪在灶前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然后再恭恭敬敬地把新请的灶王爷供在原来的那个位子上。再作三个揖再磕三个头。
　　 祥五爷做这些的时候，祥钧谊和黎彩云也站在旁边，神情严肃恭恭敬敬地看着。祥五爷磕完头起来后，他们两个依次跪下磕头。既是祈福，也是对老人家的尊重，也是对家庭规矩的一种延续。之后，他们家也和村里的人们一样，乐乐呵呵地准备着过小年了。
　　 吃过早饭，祥钧谊就到村部去了，他习惯了，虽然过年了村上没什么事了，该布置安排的事情年前都布置完了，可他还是要去遛一趟，看看上边有没有什么紧急通知什么的，看望一下值班的人员，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再回家来。
　　 黎彩云开始先打扫一下屋子。兰花甸这个村子，整个浪儿一个泥土的世界，路是泥土路，房是泥土房，炕是泥土炕，墙是泥土墙，好天人畜一跋乍，泥土灰尘四处飘散，一刮起大风，更是暴土扬场的。黎彩云是个勤快干净的人，她每天都要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常说：家里干净不干净，和穷富没关系，只要人勤快一点就什么都有了。她的家，泥土墙壁全部被用旧书报糊了起来，虽然比不上粉刷得那么白那么干净，可一进屋也是亮堂堂的。棚顶也是自己用木条和高粱秆扎起架子，用报纸糊了起来，把那裸露着的房箔和那些裸着的柁、檩子和椽子，都全部遮掩起来，进屋抬头往房顶一看，也是亮堂堂的。这在全村还是第一家。
　　 自从她家这样做了后，也有一些人家跟着学起来。她先把那口大木柜擦拭干净。那木柜是结婚时买的，是一口底色为大红色的柜子，正面是牡、菊、莲、梅四幅花卉画，妖娆妩媚，鲜艳夺目。柜上摆着一个老式座钟，还有一个彩色釉瓷陶器，这两样东西都古香古色的。座钟是祥家祖上留下来的。彩色釉瓷陶器是黎彩云结婚时带过来的。那个陶器是一个穿着古装衣服的神童，用一个玉质如意挑着两样东西，一样东西是一枚硕大的金色铜钱，另一样东西是一硕大的粉红寿桃。这两样东西，一样象征着富富有余，丰衣足食。一样象征着生活甜蜜，健康长寿。
　　 黎彩云的父母家是个大户人家，只是因为她自己父母去世得早，留下的一些值钱的和有价值的东西，因为生活拮据，都被他们姐妹们变卖了，只是这个彩色釉瓷陶器她特别喜欢就藏了起来，没有被卖掉。擦拭完柜子，再把地上的那张八仙桌子和几个木凳也擦干净，这几乎是屋里的全部家当了。擦完这些后，她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一些清水，用手往屋地上均匀地撩洒一些，以免起灰尘。村子里的女人们所以特别愿意凑到她家里来掷嘎拉哈、纳鞋底、绣花、唠嗑，也都是觉得她家亮堂干净。
　　 祥五爷有个习惯，每天早晨一起来，就先抄起大竹扫帚，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一年四季莫不如此。他不识字，没有读过也读不懂《三字经》、《百家姓》、《朱子家训》之类的中华传统家教读物，但他是懂得“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这个勤俭持家的道理的。因而，他家的小院一年四季都那么干净整洁，从来不是草茉狼林畜粪成堆批儿片儿的。今天早晨他来到院子里，就开始收拾院子里的积雪，扫清了门口窗下，又扫清了通往自家小仓库猪圈鸡舍道上的雪，又扫清了通往大门和厕所道上的雪，然后，又把大门外的土街也扫干净了一大段，收拾完院里院外后，就又照例拎起粪筐去捡粪了。勤劳的人是歇不住的，年节也不例外。下雪后捡粪更容易捡，那黑的黄的牲畜粪，在白白的雪地里，老远就看得到。
　　 祥五爷和祥钧谊走后，黎彩云就开始切菜剁肉和面，准备中午包酸菜肉馅饺子，再炒上几个菜，让他们爷俩喝几盅。每逢年节，她都要这样做，她想，他们爷俩一年到头忙忙活活，都挺辛苦的。再说老爷子祥正东都快60岁了，眼看花甲之人了，还一天到晚得闲不住，为这个家庭操劳着，她这个当儿媳妇的真是又心疼又敬重。她自己父母去世得早，婆婆也早已去世，双方家中只有公爹这么一个老人了，她说啥也不能让他老人家在自己身边受到一点委屈。
　　 正在黎彩云拿着菜刀咣咣的在菜板上剁饺子馅时，忽然听到外边传来呜呜啕啕的哭声，而且越来越近，还边哭边叫边骂。当她抬头往院子里瞅时，居然是有人哭着喊着骂着舞了豪疯地进了自家院子，直朝屋里走来。
　　 哎呀我的天呀！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呀！这可让我们怎么过年呀！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呀！来人哭声越来越高。
　　 黎彩云撂下案板的活儿，赶忙走出屋子，仔细一看，那个女人不是西边村子里的宫秋雁吗，这时她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她男人前几天私闯民兵训练场被打靶的人给打死了。不过，她听祥钧谊说已经处理完了，她家也没有提出不同意见，怎么突然又来我们家哭闹起来了。不管怎么说，来了就得应对啊。黎彩云急忙走出屋门，迎上前去，质问宫秋雁：你干什么在我们家院子里这么鬼哭狼嚎的，全村人都在过小年呢，这多不喜庆，有啥事进屋说。
　　 谁知，宫秋雁不仅不进屋，反而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祥正东刚刚扫完堆起来的雪堆里，还是连哭带骂带叨叨：我们家人的命难道就这么不值钱吗？给两石粮就打发了。你们当官的就这么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吗？共产党不讲迷信还得讲良心吧。我的天啊！我可怎么活啊！我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边哭着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下雪天，黑土地被大雪盖棉被似的盖个严严实实，鸟雀们无处寻觅食物了，就只好到人家的屋门口窗子下，趁着人们喂猪喂鸡喂鸭喂鹅时，寻找一些食物，借以充饥。
　　 黎彩云是个善良之人，每逢冬天这样的大雪天，她都可怜那些喜鹊麻雀之类和人们一起过冬的鸟雀们，在早晚喂猪喂鸡的同时，都抓几把秕谷或者碎米子扬在扫出来的院子里，让鸟雀们来吃。有时她自己没时间，谁家的小孩来玩，他就让孩子们来做。她对孩子们说：这些鸟雀一年四季生活在我们的周边，是我们的好朋友好伙伴，冬天这么寒冷也不飞走，多么可爱呀。看这大雪泡天的，寻不到食物吃会饿死冻死的，她就给它们撒些吃的去。
　　 一些来她家玩耍的孩子们在她的教育和带动下，也渐渐培养起了爱心，他们一到下雪天就主动甚至争抢着去扫院子去给鸟雀撒食物。而那些鸟雀也是吃惯嘴了，一到下雪天，就聚集到他们家的院子周围，等待施舍，还不停地叫着，说不清是着急还是感谢。宫秋雁呜呜啕啕哭着进了院子时，把一个晶莹安恬的冬季清晨雪景给破坏了，把一个温馨和谐的小年的清晨给搅和了，把一群正在吃食的喜鹊麻雀惊得喳喳喳喳地叫着，四下纷飞，飞开了也不飞走，还是落在房檐上篱笆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应该是在抗议这个老娘们打扰了它们的早餐。还有那些鸡们鸭们鹅们，也都被吓得到处乱窜，最后都躲进窝里或墙角处，偷偷地观察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宫秋雁刚进院时祥正东家的那条两尺多长的黑狗还汪汪汪地咬着，这时看见主人出来了，院门口人也多起来了，便停止了汪汪，钻进了鸡架旁边的狗窝里，瞪着两只惊嘘嘘的眼睛，紧盯着院子里的动静，不再吭声。
　　 正在宫秋雁哭闹不休的时候，院门口忽然又来了一群人，男男女女的足有七八个。这些人多数都是妇女，有的头上系着一条线围巾，有的戴着一顶兔子皮棉帽，有的戴着一顶狗皮帽子，有的戴着棉手闷子，有的两只手抄在一起，不知道是因为天气温度低，还是她们的心里没个底数，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样子。她们来到院门口，有的进了院子，有的没有进来，有的一脚院里一脚院外地叉腿站在那里，又想进又不想进。也有的胆胆突突地问：这是谁家呀？小院整得这么利索呀。
　　 在这些人的后面，地主婆迟玟君连推带搡的并压低嗓音说：进去呀，往院里进呀，叫你们来不就要进院子里去吗。
　　 原来，这些人都是六村宫秋雁家的邻居。迟玟君叫他们来时，也没告诉他们来干什么，只是说六村这边有热闹看，叫他们来看热闹，并说去了回来赶明个一家给两升高粱。
　　 这些人一听去看热闹还给高粱，也就跟着来了。他们平时大都没有来过祥钧谊家，到了门口也不知道是谁家，当然也不知道是什么热闹。当他们来到门口看到院子里有个女人在呜呜啕啕地哭，仔细一看是宫秋雁。有一个人说：这不是祥书记家吗？这时，他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都感到被迟玟君骗了。谁也不敢往院里进了，都退到院外了，有个人说：咱们走吧，回去吧。
　　 宫秋雁看到迟玟君领着人来了，像孤军奋战的士兵看到了增援的队伍一般，更加有恃无恐，哭声更大了起来：我男人被他们平白无故地打死了呀，他死得太冤枉了呀！谁给我们孤儿寡母的人做主呀！不仅哭得鬼哭狼嚎呼天抢地，还在那个雪堆上打起滚来，立刻造得浑身又是雪又是土。
　　 本来静谧安宁的小村，又是一个雪后的早晨，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小年。有的小嘎儿在自家的院子里点着拆开的小洋鞭儿，一会儿嘎叭一声，一会儿嘎叭一声的放着。也有的点着大炮仗叭叭地响着。还有的点着一个二踢脚，咚——咣，地上一个响然后空中又一个响。这些鞭炮的响声，升腾着浓浓的年味，唤醒着那些还甜睡在热炕头的人们，他们睁开眼睛，才想起来：妈呀！天都大亮了，今天是小年啊！心中立刻涌起一阵温馨和甜蜜，于是便一骨碌爬起来，开始忙乎起来。
　　 人们打开屋门，就听到有人在哭，有的人感到惊奇，就撂下手中的活儿，寻着哭声赶了过来，并且边走边议论：
　　 这一大早的谁这么鬼哭狼嚎的？
　　 是呀，这大过年的，整的什么事呢？
　　 那不是祥五爷家吗？难道他家出了什么事了？
　　 人们议论中带着惊疑，惊疑中带着惊讶，惊讶中带着惊慌，惊慌中带着惊恐。一会儿工夫，祥钧谊家院里院外已经围拢了四五十个人，吵吵嚷嚷乱马萦花的，成了一锅粥。
　　 黎彩云听着宫秋雁边哭边叨叨他男人被打死的话语，只是一个劲地哄着劝着说：嫂子你别哭，你看这人已经没了，也不能再活了，你再哭坏了身子咋办？再说了，有事好商量。祥钧谊去村部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回来叫他给你解决还不行吗。今天又是小年，你起来进屋里来，我给你包饺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