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豆腐,雪花里的一份念(散文)
一
小时候,只要雪花一飘,我就很少出门了。因为天冷,母亲上班时,总是把我关在家里。临出门前,母亲还不忘嘱咐我:“千万别出门到外边玩呀,看再冻感冒了,就麻烦了呐。”说完,往外就走,刚走出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复又返回来,隔着门说:“玉儿,别忘了买豆腐,千万别忘了,要不然,晚上没得菜吃嘞。”
我答应着:“记得了,妈妈,放心上班吧。”
东北的冬天,冰天雪地,除了雪还是雪,几乎看不到别的。一条公路,从我家门前蜿蜒而去,好似卧着的一条白蛇,一动也不动地卧在门前,整整一个冬天,一直卧在那里。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发出雪被踩上去的声音,好有节奏感。
每天,我就只能呆在屋子里,眼巴巴地看着窗外,不敢出去,怕冻着感冒了。然而,只要听到有人推着车子大喊:“豆腐——豆腐——卖豆腐嘞——”我就赶紧找盆子,去缸里用一小瓢舀上小半盆豆子……
我见过母亲每次都是舀这么多去换豆腐的。那时,一般都是用豆子换豆腐,很少有人用钱买的。当时对豆子换豆腐,并不觉得稀奇,村里人都是这样的。等我长大以后,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钱币这一等价物时,也让我联想起豆子换豆腐这件事。物与物的交换,直接省略了中间的等价物,交换一次性完成,就这么直接,古朴的好似我们的村庄一样。这短短的交易时间,就连出门换豆腐都没有锁门的习惯呢!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自留地,大多人家在玉米地里间隔着种上黄豆,也有大片大片种黄豆的。秋收过后,家里收的豆子,大多用来换豆腐,或是换油吃……
我喜欢吃刚刚出锅的豆腐,热情腾腾,软嫩,香美。这不,今天换豆腐的又来了。我端上豆子,出门,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冷了。卖豆腐的是邻村的女人,三四十岁,大家都喊她豆花嫂儿,她好似很喜欢这个称呼。大人孩子都这么喊她,日久天长,好似都忘了她的名字了。
雪花在天上飘着,翻飞的如蝴蝶儿一样,飘飘洒洒。一曲《一剪梅》在雪花里时隐时现,那是豆花嫂放的音乐。她的大喇叭,时而传出了她的叫卖声,“豆腐——豆腐——卖豆腐嘞——”更多的还是那歌声,“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
“我寻着抓肝挠心似的《一剪梅》而去,准能找到豆花嫂了。”说着话的,不是我,而是村庄里的大嘴婶儿。大嘴婶儿,因嘴大而得绰号,别人或许会不高兴,大嘴婶才不会不高兴呢!她反而说:“人无外号不发,叫就叫吧,我大嘴婶要发达了呢。”
她一听见豆花嫂叫卖豆腐的声音,就会说:“在电视上听到那《一剪梅》和在豆花嫂的豆腐车子上听到的,大不相同嘞!咋那么抓心挠肝呢,这是咋说呐……”
谁知道呢,不同,又说不出咋个不同来,反正听着不一样吧。
二
是呀,真的就是不尽相同!我也深深感觉到了这一点。
每次,我都是一路小跑步的在雪花里寻找着,追赶着。刚刚看到豆花嫂的身影,一回神,又不见了。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追,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寻找,有时我会大声喊几嗓子:“豆花嫂儿,我要还几块豆腐……”
总算寻到了,赶紧问问:“豆花嫂,还有吗?”
“有嘞,有嘞。”豆花嫂一说话,先笑。一行雪白的牙齿,好似一行玉贝,闪闪发着玉白的亮色,她的笑容总是那么美哩!她时常围着红色的围巾,穿着半新不旧的碎花棉袄,带着雪白的套袖,腰里围着同样是白布围裙,脚上穿着男人们才穿的大头鞋。一条灰色的裤子,都是旧的,但是洗得很干净,一看就是干净利索的人。尤其是说话,就像亲人似的,她见了老人喊大娘大爷;见了同辈喊嫂子哥哥,或是妹儿,小老弟儿;见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喊我们小丫头、小小子儿。
我站在豆腐车前,使劲地踮起脚来,说:“豆花嫂,我要一块边上的哈。”
她听了,很温柔地说:“小丫头,我知道呢,你喜欢吃豆腐边儿,我给你特意留着呢。”此时,看到豆腐车子上热气腾腾的,雪花舞得更是起劲儿了,歌声也越加动听婉转,好似直往心里钻,一缕缕豆腐的清香也直往心脾里沁。周围还围着好多买豆腐的,说说笑笑,李大爷,张大娘,赵家媳妇……当然,也缺少不了大嘴婶子的。还有,如我这样大的小孩子,都是家里大人去上班了,又没有闲人在家的,小孩子只好出来买豆腐了。没事儿的,放心好了,豆花嫂童叟无欺,大人们都很放心。每次遇见小孩子来买豆腐,豆花嫂都是多嘱咐几句:“小心呀,路上慢点走,不要急,别再滑倒了。”遇见老人去买她的豆腐,豆花嫂就会推着豆腐车子护送到门口。
我去卖豆腐时,很喜欢站在她的身旁,一边贪婪地猛吸着豆腐的香气,一边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就见她动作麻利,先称好我拿去的豆子,又用一把切豆腐的刀,切下一块豆腐。一般都是一刀准的,之后她再切下一小块,说:“已经足称了,这是搭上的。”
买完了豆腐,我往往不舍得走,端着热热的盆子,再逗留一会儿,是想多看一会儿豆花嫂忙碌的样子,多听一会儿她的有说有笑,也多听听那首《一剪梅》。真的好听呢,咋也听不够呢!有一次,我无意之中听到大嘴婶问:“豆花嫂呀,你家男人还不好吗?”
听到这句,一脸笑容的豆花嫂立时收住了笑容,叹气道:“还那样呐,不见好。”
一旁的李大爷摇了摇头,说:“唉,不易呀!豆花嫂,这病就是吃干药铺也医不好的。”
张大娘接过话说:“也就是豆花嫂照顾好的,不然这种病早没了。”
“是呀,是呀,摊上豆花嫂,真是造化呀。”赵家媳妇说着,一边帮着豆花推着车子往前走了几步。豆花嫂子没再说什么,她推着车子又去别处去叫卖着豆腐,眼里好似有眼泪了。可是,她的脸上依然微微笑着,她是把眼泪咽下里去了吧。我想着,虽不太明白大人们的话儿,但隐隐能感觉到豆花嫂的艰辛与不易。
大人的话,小孩子听了也是一知半解的。我端着豆腐盆往家走,早已迫不及待了。路上,还悄悄地用小手捏下一块豆腐放进嘴里,舌尖抵着软糯的豆腐,心里暗暗地说着:好香呀,真好吃呀!
三
现在想来,豆腐确实是很真实、很难得的美味呢!不少诗词,将各种形态的豆腐描写得纯粹而形象,“石膏化后浓如酪,水沫挑成皱成衣。”这说的,就是豆腐皮。“剁作银条垂缕滑,划为玉段载脂肥。”这无疑就是水豆腐了。
说起豆腐,我的父母都喜欢吃这道菜的。尤其是父亲最喜欢吃了,咋做都喜欢吃。最简单的吃法,就是凉拌豆腐。小葱一把,洗一洗,切碎,豆腐蒸一蒸,倒上酱油,切碎的小葱一洒,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又养眼又好吃。
有时候,父亲在火边烤几只红红的干辣椒,就着烤得焦脆的辣椒,用手碾得碎碎的,再往豆腐上一洒一拌。那焦脆的辣椒散发着香辣,豆腐裹着豆腐的嫩香,吃在嘴里,那叫一个痛快!再在小火炉上,烫上一壶我们北大荒的高度酒,一边喝一边吃,那就是一个美呀!
看着豆腐,母亲想起一支童谣:“支拐拐,磨豆彩,做豆腐,请奶奶。奶奶没在家,请你姊妹仨。姊妹仨没裤子,摸喽摸喽小肚子……”
母亲说:“哼唱这支谣曲时,仿佛就会看见了那一老一小盘腿对坐,两手相牵,你扯过来我扯过去,好似在一圈一圈地推石磨,磨豆子。老奶奶和小娃娃的脸上泛起了无限的喜悦,口中不知不觉间,溢出水豆腐那种鲜甜甜、滑嫩嫩的味道来了。”
听着母亲的歌谣,想着豆腐的好吃,我的心里美美的。
豆腐有很多做法的,好处就是煎、炒、烹、炸、煮、炖都可以。
父亲的厨艺是顶呱呱的,母亲就更不用说了,她会用豆腐做出许多美味佳肴来,什么泥鳅钻豆腐、白菜粉条炖豆腐、炸豆腐丸子、鲶鱼炖豆腐、麻婆豆腐等等。我最喜欢吃鲶鱼炖豆腐,鱼香豆腐香相得益彰,美味相融在一起,有说不出的美滋味,道不完的好味道。不同口味的豆腐,也总能让吃不下多少饭的我,胃口大开,吃得美滋滋的。
东北的冬天,新鲜的蔬菜很难见到,只有白菜、土豆、萝卜等几种单调的蔬菜。因为从不缺少豆腐的原因,给饭桌上增添了美味的同时,也增加了不少话题。每天去买豆腐,会听到村里许多新鲜事儿,王家媳妇生了一个胖小子,赵家姑娘考上了大学,李家鱼塘今年卖得价钱不错呢,朱家小子明年打算娶媳妇了……
那天吃饭时,听父母说起豆花嫂的事,原来豆花嫂还是个有文化的人呢!她喜欢唱歌跳舞的,参加过村文艺队,也就是在村文艺队里与豆哥相识的。他们一见钟情,很是相爱,婚后有了一双儿女。没想到没过几年,豆哥得了病,瘫痪在床,什么也做不了不算,还得需要人照顾。眼看着一家老小,重担都落在了豆花嫂肩上。豆花嫂没有被压倒,她坚强地撑起了这个家。她学会了做豆腐,赚钱养家,也用来给豆哥治病,养着一双儿女,还有豆哥的两位已经什么也做不了的日渐老去的爹娘……
雪花,在窗外继续飘着,我吃着鲜美滑嫩的豆腐,耳边又一次想起豆花嫂的叫卖声:豆腐——豆腐——
雪花又一次飘起,那首《一剪梅》的歌声也会再次响起。只是豆花嫂的声音确实已经走远了,隐没在了岁月里,就如那豆腐只是一份雪花里的念了。
哦!豆腐,再平常不过了,身在异乡的我,却怎么都吃不出从前的味道。香油、味精、大料等佐料都加了,咋就不是当年的那个味呢!这到底缺少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