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从突发奇想这天开始就有一个长远的计划，他准备用三年的时间完成这一伟大的创举。一生充满坎坷经历的父亲心里明白一个理：不下河捞不着鱼虾，不上山逮不着兔子。做任何事都要身历其境，特别是干大事，还要经历一波三折的磨难。按照他的计划，一年一折，三年他就功德圆满了。才翻过年来，他赤胳膊露腿的就下地了，挖地，打垡子，烧麦杆，从厩里背粪往地里送。我家劳力少，压地全靠厩肥，他将差不多一半的厩肥都背到自留地里去了，为此我母亲还和他吵了一大架，使我父亲在实施他的伟大计划从一开始就变得困难重重。我母亲说：“它是你祖宗啊，你单喂它一个人？是你祖宗你也该分点给别的地呀，别的地饿荒了，一家老小吃喝拉撒咋个整？”
　　 “它就是我祖宗，咋的啦？这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咧。”我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站在地里气宇轩昂地说，“你以为我这是小孩玩家家，干大事就得要付出大代价。”
　　 父亲大有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英雄气概，气得我母亲一口气上不来，她是为一家人一年的生计着想，我和小妹都理解母亲的苦衷，唯一贯我行我素的父亲不理解。可我和小妹也拿父亲没办法。
　　 点种那天，村长老陆带着文书忧心忡忡的到地里来了，见父亲嘴里衔着烟袋一个人滋滋味味的单干，老陆又好气又好笑：
　　 “石蛮子，早就听说你预谋要干一桩仙事，不挨天不着地的果真就干上了。真没人管你了呀？”
　　 老陆来的动机不纯，我父亲没有给他好脸色：“这是哪里刮来的阴风呀！冷森森的咋这么戳背脊？”
　　 老陆正色道：“石蛮子，你别阴阳怪气的。你不听招呼再这么蛮干，你糟踏了这块好地！”
　　 “地都包产到户了，比不上前两年了，我想种啥种啥。我又没去挖别人家的田埂，睡别人家的老婆，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可这地有你这么糟踏的，你是要外村的人看我们皂角树村的笑话呀？旱地里种稻谷，亏你想得出来，这方圆几十里地就没人干这种仙事！你石蛮子这么实诚的人，也学会偷奸耍滑地糊弄地了？”
　　 父亲努了努嘴，扯高嗓门大声说：“谁糊弄地还不好说呢。谁说什么事都要别人做了才能做了，别人拉屎你就要吃屎呀？你老陆的官再大，你能保证这地里就种不出到稻谷来？”
　　 老陆歪斜着脑袋看着文书，文书也支支吾吾地说不上话来。老陆说：“这地祖祖辈辈就是这么种的，石蛮子，就你能耐，能在这旱地里种出稻谷来？”
　　 “我试试。”我父亲说。
　　 “我看你是疯了，你爱咋折腾咋折腾，你这破事我以后再不会多放一个屁！”
　　 老陆说完气咻咻的拔腿就要往回走，我父亲说：“村长，我今天把话搁在这，我不在这地里弄出点名堂来，我誓不为人。你等着瞧吧。”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哟。”老陆拖腔拖调地说，头也不回就走了。
　　 家里不支持，村里的人也说三道四的，父亲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好在第一场春雨下过不久，地里就冒出秧苗来了。我父亲欣喜若狂，他特意从地里撬了一棵回来向我母亲献殷勤：“冬芝啊，地里有指望了，你看这苗，比秧田里的还肥壮呢。”我母亲不搭白，漠然地瞅了他一眼。父亲将秧苗捧在手心里，手持松明子自顾翻来覆去地看，像看什么稀奇似的仔细研究，神情还是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父亲又笑眯眯地瞅了母亲一眼，兀自说：“老天长着眼睛呢。”
　　 父亲痴痴迷迷的，母亲实在听不下去，说：“石蛮子，你发什么神经，你以为是养鸡养猪，侍侯好了就能下蛋生崽。不长眼睛呀，不会去茅厕边看看，去年遗落的稻子不也长出了幼苗，比你手里的还肥壮。”
　　 母亲是务实的，为了这个家的生计，她无时无刻不想着给父亲泼冷水。父亲不以为然，也不跟母亲争辩，他有自己的打算。第二天趁母亲不注意，他上茅厕时特意四处瞄了瞄，果然见一簇秧苗傲然地长在茅厕旁边的粪塘里，绿油油的，婀娜婷娉，很是抢眼。“噫嘻，天下掉下来的呢，绿得晃眼睛呢。”父亲惊奇不已，像见到了天外之物，他飞身跳下粪塘，佝偻着像鉴赏家欣赏青花瓷瓶似的端详了良久，随即他将秧苗连土抠了起来，并十分隐蔽地及时移栽到了自留地里，显得非常的神经质。
　　 工夫不负有心人，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地里的稻苗疯长着，有大人一样高了，稻杆又粗又肥。我父亲满以为他伟大的发明就要大功告成了，可等到田里的稻苗抽穗扬花了，地里的稻苗还毫无动静。田里的稻谷沉甸甸的压弯了腰，地里的稻苗还老气横秋地昂扬着头。田里的稻草枯萎变黄了，地里的稻草叶才十分不情愿地耷拉了头。
　　 “妈的，这……这地被我喂懒了！”
　　 我父亲发疯似的左一圈右一圈地在地埂上转悠，嘴里兀自说道。
　　
　　 四
　　 “石蛮子，你忙活了半天，你那地咋像个只长膘不生仔的懒婆娘？”见我父亲垂头丧气地来到打谷场，发誓再不管我父亲闲事的村长老陆还是禁不住阴阳怪气地问。打谷场上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抖谷子，只有我父亲拐着两只手像只闲游浪荡的鸭子。
　　 我父亲正愁无处发火，老陆是自找没趣。他站住了，斜吊着眼睛望着老陆：
　　 “你吃饱了撑的呀，没事找茬呀？”
　　 老陆见我父亲脸气得像猪肝似的，愈发高兴地说：“我吃饱了撑的？我吃饱了撑的也不管你这种瞎干的人。”
　　 天气闷热难当，风像是蒸发了似的。我父亲太阳穴两边的青筋突突直跳：“你管谁了？你吃香的喝辣的还要大伙管着呢，你神气个屌！”
　　 两人不阴不阳地对峙着，像两头斗红了眼睛的牯子牛。老陆坦胸露乳的将胸脯拍得啪啪响，我父亲抖手抹胳的将手指揉得吱吱叫。我父亲想，只要老陆再二话连天的，他就上去收拾他，尽管我父亲明知不是老陆的对手，但他心里不能输给他。正在另一头抖谷子的母亲本来不想搭理父亲，见状忙慌慌跌跌地奔过来，她大声武气地对父亲吼：“石蛮子，你不死回去还在这里丢人现眼！石家哪辈子作的孽，出了你这么个种！”
　　 我母亲在皂角树村是有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可从来没有人见她发这么大的火。她是个要脸面的人，父亲在地里种旱稻搞得她骑虎难下，她在村里抬不起头来，现在父亲又在这里耍横撒野，母亲怒不可遏了。
　　 “你这臭婆娘，人家上你头上屙屎拉尿了，你还咽得下这口气！你滚一边去。”我父亲白愣愣地望着母亲。
　　 “别人给你脸你不要脸，你以为你能耐呀，你能耐就别回那个家！”我母亲一气之下拖着扫帚往屋里去。
　　 “不回去就不回去！”我父亲干巴巴地顶了一句。
　　 老陆在村里恶强霸道的，母亲走后，有好心的村民过来劝父亲：……“大兄弟，好汉不吃眼前亏，回去吧。”……“胳膊扭不过大腿，这口气咽下去又不会死人。”……“吃一堑，长一智，那旱稻咱就别种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多好的媳妇呀，打着灯笼也难找。”……“不就芝麻大点事嘛，一村一寨，早不见晚见，别伤了和气。”
　　 父亲充耳不闻。两人相持不下。这时，一直视而不见在一头忙活计的小寡妇花红放下打稻草的连杆，扭扭摆摆地走过来，她尖声尖气地说：
　　 “哎哟哟，咋这架势呀？两大男人没长眼睛，婆娘们忙得屁滚尿流口干舌燥的，你们在这里发什么骚情呀!不会省点力气帮婆娘们一把。”
　　 花红吱吱哇哇的，却把两男人唬住了。其实我父亲在心里一直感念着花红，却由于金二的离家出走，他心里一直怀着对花红的愧疚之情，反而对她敬而远之了。
　　 老陆变色龙似的对花红笑脸相迎：“这石蛮子，真是老虎屁股模不得。这久我没招他惹他，他倒长脾气了。”
　　 花红不理老陆，转向我父亲说：“石大哥，你别跟畜生一般见识，他一天不糟践别人嘴就发酸。”
　　 花红替自己说话，叫父亲始料不及，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花红。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花红对我父亲莞尔一笑，笑得我父亲心旌荡漾。皂角树村的人都说，村长老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自花红的丈夫离家出走后，他生方设法地一直想将花红据为己有。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在我们皂角树村，在小寡妇花红家惹是生非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村长老陆了，谁都别想打花红的歪主意。
　　 花红一下变得翻脸不认人，老陆怒气冲冲地对她吼叫了起来：“噫，你这小骚货，不知廉耻呀。是咋说话的？”
　　 “我咋说话的？我说的是人话，不像有些人，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的全是混帐话！”花红嘴不饶人地说。
　　 “哎哟，哎哟哟，有人撑腰要翻天了呀！猴五猴六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呀？”老陆不可思议地望着花红直嚷嚷。
　　 “你幸灾乐祸什么呀？”花红说，“鸡有鸡路，鸭有鸭路，耗子生来会打洞。人家石大哥光明磊落过日子，照我看，比那些偷鸡摸狗的人强多了。”
　　 花红话里有话，把老陆的脸都气歪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婊子！”老陆气咻咻地说，十分怨恨地瞅了瞅正对我父亲挤眉弄眼的花红，转身朝一边走开了。
　　 见老陆灰溜溜地走了，花红开怀大笑。其实开怀大笑的更应该是我父亲，有人帮腔，又是令多少男人像大狼狗似的见着就想舔的花红，他心里滑溜死了。花红穿一件粉红色的花格子衬衫，薄薄的衬衫汗浸浸地贴在身上，两个口袋子奶鼓鼓囊囊的晃荡着，十分眩目地波涛汹涌。老陆走后，我父亲才敢正眼看她一眼。我父亲说：
　　 “大妹子，老陆小肚鸡肠，是记仇的人，以后他不会放过你。”
　　 “我又不是他养着的骡马，由着他使性子呀。那畜生，是披着羊皮的狼，识破相了防着点就是了，我不怕。”花红说。
　　 “倒也是，这皂角树村，谁也不是孬种。多管闲事多吃屁，我种我的稻，他猴急什么呀，有本事自己也舍舍得得地拿出点好地来试试看看呀。”我父亲也趁热打铁奚落老陆。
　　 “石大哥，地里谷子欠收，那稻草总不会有毒吧，总可以喂牲口吧？”
　　 “那倒是好料。”我父亲讷讷地说。
　　 他们相视而笑。
　　 那个阳光妩媚的下午，我父亲石蛮子和皂角树村漂亮的小寡妇花红肆无忌惮地站在打谷场上有说有笑，他们忘记了周围有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双眼睛在躲躲闪闪地盯着他们。后来村里有人还对这件事津津乐道，说我父亲和小寡妇花红那天说的话箩筐背不完，江河装不下，小鸟听了会唱歌，公鸡听了会打鸣。夕阳西下，我和几个小伙伴从大坪子山上掏鸟蛋回来时，打谷场上抖谷子的人都忙着收工陆续回家了，我父亲和花红还像两尊雕塑似的站在那儿。我悄悄地将小妹叫到打谷场上，我对小妹说：“小妹，你看，爹都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呢。”听了我的话，小妹立即撅起了嘴，老远就学着我母亲的腔调对我父亲喊：
　　 “石蛮子，你嚼什么牙巴骨，还不给我滚回去！”
　　
　　 五
　　 那天傍晚，我小妹尖声细气的呼喊声耐人寻味，久久回荡在皂角树村的上空。天说变脸就变脸，黑压压的云彩从山那边挤过来，棉花团似的堆积在村庄的头顶上，眼看就要下雨了，我拉着小妹的手就往回跑。当晚我父亲没有回去，我母亲、小妹和我都不知道父亲去了哪儿。
　　 第二天一大早我父亲才从外面摸了回来，他神情冷竣，从屋里取出镰刀在院子里的磨刀石上霍霍地磨得山响。我和小妹呆呆地靠在门框上，一句话都不敢吭，从未感到父亲有如此的威严肃穆。我第一次预感这个好端端的家出现了危机，心里既担心又害怕。
　　 母亲顾自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在灶台上做早饭，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父亲拿着磨好的镰刀到屋后的自留地里去了，我和小妹一直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可他没有正眼看我们一眼就出了门，我们觉得父亲一下离我们走远了。父亲是去地里割稻草，但他再不是一个人单干了，除了他，地里跟他一起干活的还有花红，皂角树村恐怕只有小寡妇花红还愿意跟他一块干活了。割下来的稻草齐刷刷地放在地上，把整块地都遮严实了，他们把稻草一捆一捆地扎好，我父亲把地里一半的稻草都背到了花红家。
　　 晚上父亲收工回来，我和小妹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都觉得父亲是我们家的叛徒。
　　 我父亲没有主动解释昨晚去了哪儿，母亲赌气也没有问，他们一晚上就这样僵持着。但这样的煎熬对母亲是极大的伤害，自己的男人在外面过夜，她这个做妻子的没名没份的，说出去会遭人耻笑的。等我和小妹睡下后，我母亲问：
　　 “姓石的，你能耐大，你那地白白耗了一年，非但一粒籽儿收不回来，连稻草也没有拿全。你是咋想的，这日子真不想过了？”
　　 我母亲的话和风细雨的，但父亲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咧了咧嘴，结结巴巴地说：“人家一个人拖个孩子也不易，帮一把也是应该的，你别瞎想。”
　　 “你这半截话咋一点不明朗，你是说谁呀？”母亲明知故问。
　　 “装呀？小美头她娘花红呗。”我父亲说。
　　 “哟，还赖别人瞎想，昨晚怕就睡到一块去了。”
　　 “你这婆娘，胡说八道什么呀。”我父亲急得不知如何的，他几乎要跳了起来。“人家是老陆霸占着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吃着豹子胆了呀？”
　　 “你以为你是省油的灯？”我母亲十分不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