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隔壁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担心他们会大吵大闹起来，我的小耳朵兔子似的竖得直直的，听着听着我就听出了一点门道。我母亲不是那种十分小气的人，她不会在意父亲将稻草送给别人，绕山绕水的说了半天，她最终目的是在根究父亲昨晚去了哪儿。小妹在我的脚头十分安静地睡着，一动不动，她贼精着呢，像个小大人，我不能十分肯定她就真的睡着了。果然过了没一会，小妹用脚试探着揣了揣我，压低声音问：“哥，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他们会不会干起来？”“你这个小人精，你咕咕叨叨什么呀，睡你的觉！”我用力揣了小妹一脚。
　　 隔壁说话的声音小了些，我听到我母亲还在严厉拷问：“那你昨晚死哪儿去了？”。
　　 “你不是不让我回家吗。嘿嘿，你不让我回家，我自有去处。”我父亲说。
　　 “你能耐？上哪儿打野去了？”
　　 “说了你别见笑？”
　　 “我哪还有心思笑，我哭都来不及……”
　　 “我说昨晚我在牛圈里睡咧，你信不信？”
　　 “鬼信！”
　　 “我昨晚真的抱着我们家老黄牛的腿呼呼一觉睡到大天亮咧，不信你去问我们家的老黄牛。”父亲说着，脸红到了脖子根。
　　 “姓石的，你果然是畜生！”我母亲忍不住还真的嗤嗤地笑了起来。
　　 我也捂着嘴咕咕地跟着笑了起来，父亲简直是幽默大师！
　　 天上下雨地上流，俩口子吵架不记仇，我松了一口气。后来父亲母亲一块洗了脸脚，蹑手蹑脚地在我旁边的三条腿木床上睡下了，不一会，三条腿木床咯吱咯吱快活地摇动起来，这久违了的声音搅得我心烦意乱。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那边望过去，一片白生生的月光铺在三条腿木床上，父亲赤着膀子爬在母亲的身上像摇一只小船，在母亲快乐而急促的呻吟声里，那片月光被父亲摇得支离破碎。
　　 一场危机就这样化解了，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遗憾。不管我母亲是信了父亲的话还是故意装糊涂，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家出现的这条裂痕是再也无法弥补了。我觉得父亲说的话有水分，为了验证它的真实性，第二天，趁大人们下地干活的时机，我在打谷场上找到了小寡妇花红的女儿小美头，当时她正和小伙伴们打成一片，在一垛一垛的稻草堆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们正玩得津津有味呢，当时小美头正扮猫。这种游戏的规则是：充当裁判的猎人先用一块准备好了的黑头巾蒙住扮猫人的眼睛，待扮老鼠的人都在草垛里躲藏好了，猎人解开猫头上的头巾，让他去将老鼠们一个一个从草垛里纠出来。谁都不愿意扮演劳苦功高的猫，老鼠只要找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就行了，猫在明处老鼠在暗处，猫非得费尽千辛万苦才能将老鼠找出来。这种游戏天生的缺陷就是有失公正性。
　　 “小美头，小美头，你过来。”我站在另一头朝小美头招手。
　　 小美头将头上的毛巾解下来，她用手揉了揉被蒙木了的眼睛，眨巴了半天才看清是我：“小伍哥，快去躲起来呀？”
　　 “我不和你们玩。你过来，我有事找你。”我一脸严肃地说。
　　 “我还没逮到老鼠呢。”小美头朝裁判看了看，一副无辜的样子。
　　 “不玩了，他们爱咋玩自己玩去！”我气焰万丈，走过去将小美头拽过来。小美头和我一样七岁了，模样俊俏，像她母亲花红一样，樱桃小嘴丹凤眼，红扑扑的瓜子脸人见人爱，大伙都爱跟她玩。
　　 我把小美头领到场子边上的一垛草堆旁。天高云淡，风呼啦啦地吹着，将打谷场上的秕谷壳和尘土吹得漫天飞扬。“小伍哥，谁招惹你啦？”小美头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迟迟疑疑地问我。
　　 “谁也没招惹我。”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小美头一眼。“小美头，你小伍哥平时是用手背对你还是用手心对你？”
　　 小美头眼睛滴溜溜地转，她不假思索地说：“小伍哥不是用手背也不是用手心对我，是用这。”小美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窝窝。这丫头片子模样俊俏，人也聪明，会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小伍哥，你对我好我记心里了，我也用这对你。”
　　 小美头的小指头在胸前绕线球似的比划着，边比划边拨浪鼓似的点头，弄得我眼花缭乱。小美头的表白要是平时一定令我神采飞扬。
　　 “那你得对天发誓，对我说实话。”我说。
　　 “小伍哥？你今天怪怪的是咋的啦？”
　　 “我没咋的。我问你，我爹前晚是不是和你妈在一块？”
　　 “小伍哥，你爹对我妈比村长好，他帮我妈劈柴，我睡了，半夜还听见他帮我妈修我家那张老床呢，整个楼板弄得咯吱咯吱响。我还听见我妈说，她就喜欢你爹不怕村长这种有血性的男人。你爹只顾嘿嘿的笑，也不搭白。但我知道，你爹也是用这对我妈……”
　　 “放屁！”我一听火冒三丈，吓得小美头颤颤巍巍的直哆嗦。“你妈是狐狸精，把我爹的魂都勾走了。我爹的魂不在我妈身边了。”
　　 “小伍哥，别人都说我妈是狐狸精，我还以为你不会说呢。”小美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泪珠子扑簌而下。
　　 听了小美头的话，我又气又急，觉得小美头也实在可怜。我说：“小美头，你妈是狐狸精，但你不是小狐狸。你以后长点眼睛，要是我爹再上你家，你就悄悄跑来告诉我。”
　　 看着小美头泪水涟涟的样子，我的话越说越软绵绵的，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六
　　 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话是我母亲训导我们时时挂在嘴上的话，这句话现在用在我父亲身上是再恰如其分不过了。我父亲和小寡妇花红的关系从隐蔽转向公开是在他和村长老陆鼻青脸肿地干了一架之后。
　　 天气刚转暖，我父亲就下地干活了。那天早上阳光明媚，我父亲将地里的土垡子在太阳下翻晒，正准备从圈里背几篮粪堆在地里捂起来，他再不能狗吃牛屎只图多了，地喂懒了就适得其反了。这时在心里一直让我父亲日思夜想的花红突然气喘吁吁地跑到地里来，花红披头散发的，神情十分的慌张，出什么事我父亲一看就猜到了七八分。我父亲忙问：
　　 “妹子，那畜生，他又欺负你了？”
　　 见到我父亲，花红一屁股坐在地埂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石大哥，那畜生不依不饶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呀。”
　　 见花红这副样子，我父亲的心都要碎了，他捡起地上的镰刀，黑着脸说：“一个破村长，他想咋整就咋整，真是无法无天了。这口恶气我再也咽不下去了！”
　　 我父亲手里提着镰刀，气势汹汹地就要走。花红见势头不对，扑过来夺下他手中的镰刀，花红说：“你还要火上浇油啊，你还嫌不够乱呀？”
　　 “我要把这畜生劈了！”我父亲说。
　　 “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我男人……”
　　 “可他也不是你男人！”我父亲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说，他琢磨不出花红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倒不是那种喜欢打抱不平的人，但花红遇事首先想到来找他，这说明和他有肌肤之亲的花红心里还一直惦念着他。“不能让他就这么胡来，谁也不出来说句公道话，倒让他长脾气了。我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花红问。
　　 “除了你，一村人都在说我的闲话，都说我石蛮子吃饱了撑的拿着这地瞎折腾哩，我都习惯了。”我父亲说。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去帮一个小寡妇打情架，这事说出去自然不好听，但我父亲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抢过花红手中的镰刀，朝花红家飞奔而去。
　　 到花红家门口，我父亲一脚将木门踹开，喝得烂醉如泥的老陆正斜躺在屋檐下的木椅上，嘴上说着胡话，骂骂咧咧的，听到门巨大的哐啷声，他的酒一下醒了一大半。
　　 我父亲走上去厉声问道：“姓陆的，你倒心安理得的很，一天到晚只认得喝，喝，你的眼睛都被你那口黄尿泡瞎了吧，把门都摸错了！”
　　 村长老陆歪歪倒倒地站起来，他十分惊奇似的眨巴着血红的眼睛，见我父亲手里提着镰刀垮着一张黑瘦的脸站在面前，噗哧一下就笑了：
　　 “石蛮子，你找死啊，这门子也是你串的？你要咋整？”
　　 “我要咋整？你倒问我要咋整，我还要问你要咋整呢？老子今天是打癞皮狗来了。”
　　 “哎哟，你石蛮子果真神气啊，你打赖皮狗？打狗还要看主人哩。喏，我的脑袋在这，有本事削了去。”老陆将头凑了上去。
　　 我父亲将镰刀把握得紧紧的，因为握得太紧，手都微微颤抖了。他瞅着老陆：“姓陆的，你真不想活了？你以为我不敢？”
　　 “你石蛮子有什么不敢的，我知道你能耐大着呢。”
　　 “我问你，人家孤儿寡母的，你有事无事就往这儿跑，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连狗都不如……”
　　 “我不如狗，你如？你喝我的洗脚水啃我啃丢了的骨头还如狗？石蛮子，你喝我的洗脚水那小婊子就不听我的话了，原来你在背后撑着她的腰她就翘尾巴了呢。”老陆说。
　　 “算咧，强拗的瓜不甜，人家又不是你婆娘，你恶强霸道个屌！”
　　 “噫，石蛮子，你碗底下埋肉吃偷着乐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因为你把她睡了，她才不听我的话的。”
　　 “她又不是你婆娘，光你睡得？现在土地分到户了，人也不再是集体的人了，人家想跟谁睡跟谁睡，你管不着。”我父亲慢条斯理地说。
　　 “这小骚货就想跟你睡，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还要看我愿不愿意跟她睡……”
　　 “你得意个屌。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愿意跟你，就因为全村就你石蛮子一个人不听我的话，敢跟我老陆对着干。”
　　 “我不听话，那是我有理。跟你老陆对着干，我不敢。”
　　 “你不敢？全村就你石蛮子狗日的一个人什么都敢干！”老陆咄咄逼人，我父亲拿着镰刀的手抖了一下。“老子不跟你白费口舌，你还不动手？你不动手我就要动手了。”
　　 我父亲的手又抖了一下，他真想将老陆凑过来的头朝脖子一镰刀削了下去。见我父亲迟迟疑疑的，老陆站直了身子，手伸到我父亲的脸上，手指头指着我父亲的鼻子抖动，抖得我父亲鼻子一阵阵发酸。“拿开！”我父亲用镰刀将老陆的手挡开。
　　 老陆一下火了，“噫，你狗日的还真动手了呢。”老陆说着抬起腿一脚将我父亲踢开，我父亲一个趔趄跌倒到墙角，手中的镰刀应声落地。老陆臂粗腰圆，我父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老陆走上去，一边骂一边拳脚相加，打得我父亲难以招架，只等前去老陆家将老陆的小脚婆娘带来的花红们到，老陆才收手。
　　 我父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花红一进门就抱着我父亲呜呜的哭开了，弄得我父亲既温暖又苦涩。老陆家的小脚女人一看就明白了是什么回事，扯开嗓子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呀，这日子没法过了呀……”花红见状，忽地站起来，她沙哑着声音对老陆家的说：“嫂子，我请你来是要你将你家的牲口牵回去，要哭自个儿回家哭去。”
　　 老陆的脸再也挂不住了，对着自己的婆娘骂道：“谁叫你来了？你给老子滚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花红说：“姓陆的，你他妈的不是人，什么事都是出在你身上，你还有脸说人啊。”
　　 说着拿起身边的扁担就要上去打老陆。老陆站着不动，他看着花红说：
　　 “你打，骨头打断了筋连着，老子不还手。”
　　 老陆说不还手还真的不还手，任凭花红劈头盖脸地朝他打下去，他不但不还手，还咧着嘴笑。花红觉得这人咋这么脸皮厚，打着打着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老陆家的也不上来帮忙，白瞪瞪地看戏似的站在旁边。见花红不打了，老陆说：“不打了？你这小骚货心狠，还真下得了手，反倒打得我心里痛快呢。”
　　 我父亲牙根都被老陆打出血了，站在一旁噗噗地往外吐。花红对着老陆骂道：“姓陆的，你是瘌痢头上的虱子，吃人又羞人，对你这种人手不会软，把你打死了，狗都不愿看一眼。”
　　 老陆也不跟花红计较，转过身对我父亲说：“石蛮子，这小骚货真心护着你哩。我今天多喝了几口，但我老陆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今后我再不会迈进这门槛一步！石蛮子，今天我打你了，倒把自己打清醒了，你要是不记仇，今后咱们还是好兄弟。”
　　 老陆将花红拱手相让给我父亲的意思，但通过老陆的这张破口一说出来，我父亲听着很不是滋味，我父亲气鼓鼓地说：
　　 “我不能让你白打了。”
　　 “你让我白打，这小骚货今后让你白日。石蛮子，你不亏。”老陆说着自顾哈哈地笑。
　　 “你是畜生，天打雷劈了你。”花红气得暴跳如雷，她对老陆吼道。
　　 老陆也不生气，咧着嘴笑得从容自得。我父亲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今后你要再多管我的闲事，我宰了你！”
　　 那天下午，小美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家时对我说：“小伍哥，你爹又跟我妈在一块了。”小美头拉着我的手来到她家时，老陆正垮着那张臃肿的老脸从屋里出来，后面跟着他的小脚女人。见势头不对，我们没敢往屋里去，趴着门槛往门缝里看，只见小美头她妈正用火草给我父亲豁了口子的脸止血。我悄悄地对小美头说：“我爹才跟村长干了一架，你妈护着我爹呢。”小美头说：“小伍哥，你爹伤得不轻，成了个大花脸了。他们为什么打架？”小美头怅然若失地望着我。我信口说道：“我爹在地里种稻，村里个个都反对，只有你妈一个人护着我爹，村长对他们有意见呢。”小美头立即嘟起了小嘴：“有意见就打人，什么破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