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美头拉开了，我们到场子上找小伙伴玩去。
　　
　　 七
　　 村里那棵上了年纪的皂角树正开着浓密的小花，浅黄色的小花密密匝匝，生机盎然，花枝间蜜蜂嗡嗡环绕，阵阵微风吹过，细小的花瓣便雨点般飘飘洒洒落下来，落在人们焦黄蓬乱的头发上。我父亲与村长老陆为小寡妇花红争风吃醋打情架的消息不径而走，他们之间的绯闻便像这轻轻飘落的皂角花，不轻不重地给人们黯淡的心里平添一丝淡淡的色彩，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说道的笑料。
　　 在我们皂角树村，小寡妇花红一直是有争议的人物，村里喜欢唠嗑子的男男女女聚拢在一块，说着说着人们便拐弯抹角地总会把有关花红的话题引入正题，眉飞色舞地大肆渲染。现在，话题里又有了新的主角，那就是我父亲了。
　　 消息传到我母亲耳里，她显得异常的平静，像这件事是发生在别人的头上一样，她照旧早出晚归下地干活，照旧脚勤手快地操持家务。其实我母亲的平静是表象，她的内心正承受着巨大的痛楚，只是出于女性的敏锐，我父亲与花红之间的事她早有防备，一经证实，这痛楚便变得深沉而不致于猝不及防。“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我母亲兀自说道。当时我父亲像一只斗败了的掉毛鸡，皮耷嘴歪地坐在屋檐下的黛石上，正准备挨我母亲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我母亲没有像惯常那样的骂他，她手里拿着一只木瓢正准备给猪喂食，她平静地对我父亲说：“别装模作样地坐在这儿，你的心思不在这。上你该去的地方去。”
　　 “我上哪儿？你不要我，孩子们可离不开我。”我父亲瓮声瓮气地说。
　　 “省了吧，这个家拖累不起！种你的稻找你的野女人去吧。”
　　 一向快言快语的母亲说话温和得反倒让我父亲像不认识她似的，使父亲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母亲是彻底对他绝望了，再不会原谅他了。我父亲久久凝视着我母亲，老气横秋地说：
　　 “冬芝，我做下的蠢事让你丢脸了。这个家容不下我，我搬出去住。我还要种我那稻，要丢人我一个人到外面去丢。”
　　 “走吧，别在这屋里拦手拌脚的。”
　　 我母亲说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将舀进木盆里的猪食倒入圈里的猪槽里，我家那头母猪便和它的小猪崽们噼里啪啦地争食吃，吃得非常的欢。那天，我父亲就搬出去住了，他阴沉着脸，犹豫着想对我和小妹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小妹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独自走到一旁去了。
　　 我父亲从山上背了些木柴，抱了几捆稻草，在自留地边上搭起了窝棚。他从家里搬了铺盖，就在窝棚里住下了。“不在这地里弄出点名堂，我他妈誓不为人人！”我父亲破釜沉舟，他种稻的劲头更足了。
　　 一个好端端的家被弄得四分五裂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我父亲，他不但在地里种旱稻，拿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开玩笑，还和小寡妇勾三搭四的，谁都不会原谅他。但看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进了窝棚里，人们又产生了恻隐之心，三三两两跑到我家来劝我母亲，说牙齿还会咬着舌头，一家人磕磕碰碰的在所难免，要我母亲和我父亲重归于好。我母亲还是用那句老话说：
　　 “狗改不了吃屎，好戏还在后头呢。不出三天，你们就不会来劝我了。”
　　 我母亲的心死了，说话的口吻温和却不容改变，但她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她没闲功夫与村里的人多来少去的了，一双手把一家人里里外外的事打理得滴水不漏。
　　 我父亲孤魂野鬼般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地里，当皂角树村的人们开始做田撒小秧的时候，他也虔诚而小心翼翼地将稻谷播种下地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遇到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也不主动打声招呼。人们不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但他们知道石蛮子不是等闲之辈，除了他突发奇想，一竿子插到底非要在旱地里种出稻谷这件事以外，他居然与小寡妇花红勾三搭四的，在偷鸡摸狗这件事上，一向如鱼得水的村长老陆也是他的手下败将，简直叫人刮目相看！人们常说，得了便宜卖乖，小寡妇与老陆反目为仇，对我父亲投怀送抱，我父亲变得不爱说话于是也在情理之中。
　　 村里惟有我母亲知道我父亲有几根花花肠子，果然不出她所料，我父亲吃住在地里，还不到三天，花红就主动将做好的饭菜送到地里给他吃。花红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盛进一个瓦钵里，她将瓦钵放入提篮里，拎在手里迈着细碎的猫步，一路小跑着朝我父亲跑来，路上还不忘随手摘一片鲜嫩的瓜叶盖在瓦钵上。见我父亲佝偻着腰忘我地在地里忙着，花红站在地埂上喜不自禁地朝我父亲喊：
　　 “石大哥，开饭嘞！”
　　 声音清脆而宏亮，有极强的亲和力。我父亲抬起头来，见面若桃花的花红笑盈盈地望着他，心里的郁闷一下烟消云散。“是喽！”他也长长的吆喝了一声，心里便感到无限的舒坦。他用手背敲了敲发麻的腰杆，从地里走出来，在地埂边的水洼里涮了涮手脚，端起花红递过来的瓦钵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花红说：“饿死鬼附身呀，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狗命，习惯抢着吃。”我父亲抬头望着花红憨憨地笑。
　　 我父亲蹲在地埂上边吃饭边与花红眉来眼去的，每一个眼神他们都能感应，每一个微笑他们都能心领神会，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了。以后，我父亲白天侍弄地，晚上就住在窝棚里，一日两餐饭都是花红送到地里给他吃，一顿不落。村里的人自作聪明地猜测，晚上窝棚里蚊虫叮咬，遇上刮风下雨，外面下大雨窝棚下小雨，那滋味绝对不是人受的，我父亲夜深人静的时候肯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摸到花红热乎乎的被窝里，孤男寡女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实际的情况是，我父亲自从搬到窝棚里来住下后，从未迈进花红家一步。我父亲与花红夜里呆在一块只有一次，还是在他简陋的窝棚里。
　　 那是夏天，地里的稻苗已长到齐腰深了。一天早晨醒来，我父亲从窝棚里钻出来，习惯性的蹲在窝棚门口凝视地里齐刷刷的稻苗，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一夜之间，地里的稻苗有大半已抽穗开花了。我父亲欣喜若狂，他情不自禁地说：
　　 “我把他妈日，老天长眼睛了呀，我石蛮子来好运了！”
　　 我父亲几乎要大叫了起来。但他没有叫，兴奋和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哆嗦着下到地里，颤抖着双手摩挲着稻叶，像抚摸刚出生的小羔羊，稻叶上湿润的露水打湿他结满老茧的手掌，像羔羊身上滑沓沓的胎衣，让人倍感亲切和温暖。
　　 花红送饭来的时候，我父亲还痴痴迷迷地蹲在稻草丛中，茂密的稻草将他单薄瘦小的身子遮掩得严严实实，花红举目四下里寻找，也没有发现。“石大哥，石大哥！”花红压低声音喊。我父亲呼地从稻草里钻出来，他眉开眼笑地对花红说：
　　 “妹子，老子把这仙事日弄成了！”
　　 花红被吓了一跳：“你咋咋呼呼什么呀？”。
　　 “稻子开花了，你瞅瞅。”
　　 花红往地里一看，也被惊呆了：“你这死冤家，真还被你弄成了？”
　　 当时，太阳正当头顶，阳光打在鲜嫩的稻叶上，泛着亮晶晶的光。我父亲从地里走出来的时候，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这下可以把看我笑话的人的嘴给堵上了。”我父亲眉开眼笑地说。
　　 “吃饭吧。明年也把我家那几分屙屎不生蛆的山地种上稻谷，你帮我。”花红将瓦钵从提篮里抱出来，递给我父亲。。
　　 “我不吃。”我父亲说。
　　 “你别高兴过头了，稻谷收进家才算得。你要是不吃饭，以后我就再不会给你送饭了。”花红善意地威胁我父亲。
　　 “你不给我送饭我也不吃，我吃不下。我高兴得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我就要你吃，你把饭吃了，晚上我就不回去了。”花红说完满脸通红。
　　 我父亲听懂了花红话里的意思，她是想慰劳他。“那我得吃，那可是桩累活！”
　　 我父亲接过瓦钵，唏哩哗啦就把满满一瓦钵饭吃完了，他不但把这一瓦钵饭吃完了，晚上花红又送来了满满一瓦钵，分量明显比往常多，我父亲也吃了。
　　 那晚，花红没有回去，她和我父亲睡在窝棚里。他们心安理得，再也没有谁对他们横加干涉。他们像久旱干裂的老板田，互相滋润着，如饥似渴地相互补给着养料和水分；他们是干柴烈火，一触即发，直至化为灰烬，似乎只有化为灰烬他们的灵魂才能获得永生，才能获得本该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份宁静。他们蛇似的缠绕在一起，疯狂地抚摸，疯狂地呻唤，呻唤声和地里的蛙鸣混淆在一起，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把整个皂角树村振荡得地动山摇。
　　
　　 八
　　 全村男女老少都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来看稀奇，唏哗声不绝于耳，那情形就像大集体时村民们出工做活一样热闹。微风吹拂，那刚冒出头来的稻穗迎风摇荡，频频向人们点头示意。它们是娇嫩的，因为娇嫩它们才显得珍贵，显得那么的耐看。人群里出尽风头的人自然是我父亲，面对从未听到过的赞美之辞，一向口齿伶俐的他反而变得笨嘴笨舌，他用那句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搪塞他们：没有过不去的河，也没有越不过的山，没什么大惊小的。我父亲越谦虚，人们越觉得他神秘莫测。
　　 村里只有两个人没有来凑热闹，一个是村长老陆，另一个是我母亲。据说老陆得知这个情况后，他什么都没有说，独自背上猎枪就上山了。看到有这么多人来看热闹，我高高兴兴地跑到家里告诉我母亲：“妈，地里的稻谷出穗了，村里的人都去看稀奇，你也去看看吧。”
　　 我母亲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她冷冷地说：“有什么稀奇值得看，要去你去！”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情像跟她无关似的。我自讨没趣，拉起小妹的手就往外走，我对小妹说：“妈生爹的气，她是在眼红爹呢。”小妹说：“妈没那么傻，爹的心都飞到别处去了，不在妈身边了。”我和小妹一路走一路嘀嘀咕咕的，心里像吃了黄连一般的苦涩。
　　 我父亲眼巴巴地等待着收获那一天的到来，然而，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大喜过望等来的往往是大失所望。艳阳高照，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地里的庄稼渐渐成熟了起来，田里的稻穗也垂下了沉甸甸的头，人们准备开镰收割了。我父亲守候在地里，像怀胎十月的妇女等待分娩的那一天。当皂角树村脚下那一溜窄窄的稻田里的稻穗弯腰低头的时候，我家自留地里的稻穗还昂扬着头，像不知道节令似的，一味傻傻地在风中摇摆，颜色也不是金黄色，灰白灰白的，微风吹过，也听不到籽粒碰撞发出那醉人的银铃般的响声，把我父亲急得够呛。
　　 打谷场上又响起抖谷子的声音了，我父亲变得坐卧不安起来。一天，花红来到地里，见我父亲神情凝重地坐在窝棚前，她站在地埂上伸手摘了几颗稻穗捏在手里，递给我父亲，她说：
　　 “石大哥，它们全是瞎的。”
　　 我父亲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根木头似的。其实他早看出来了，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样的结果，更羞于把这样的结果让别人知道。上天是在惩罚他，庄稼人不规规矩矩种地，瞎折腾的人就该受到惩罚。他从怀里掏出烟袋，裹了一根旱烟吧哒吧哒地咂了起来，脸色十分的难看。看着花红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我父亲叹息了一声说：
　　 “他妈的又黄了。妹子，我对不住小伍子他妈，也对不住你。”
　　 花红一往情深地望着我父亲，花红说：“石大哥，你千万别这么说。你要是还种这稻，明年我还给你送饭。”
　　 我父亲的心里涩涩的。“种，咋不种，我就不信这邪！”我父亲说。“妹子，你给我送了这么长时间的饭，我就用这稻草回报你吧。”
　　 我父亲十分感激地地注视着花红，茫然的眼神里充满了柔情蜜意。
　　 花红苦笑着说：“看什么看，地都成这样了，你还看，把我脸上看下一个坑，我就成麻子了。”
　　 “成麻子了你也好看。”我父亲说。
　　 地里也不是颗粒无收，那干瘪的稻穗里偶尔也夹杂着几粒米星子，这给了我父亲极大的信心和安慰。他和花红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将稻草割了。我父亲像别人一样把稻草背到打谷场上，他将稻谷抖落下来，扬去秕谷，借来量粮食的木半升，全部收拢起来还不到半升。场子上的人都聚拢过来看，说什么的都有，老陆抓了几颗稻谷在手心里捻了捻，斜睨着我父亲说：
　　 “这点收成也能养活人？”
　　 “养不活人又不要你养。”我父亲说。
　　 “你还有理了？你当然不用我养，有人养你，可你一个大男人吃软饭，也不嫌丢人……”
　　 “我怕丢什么人，我又没做亏心事。”
　　 我父亲边说边将稻草捆起来，他准备送一半到花红家，一半背回家里。
　　 老陆愤愤地说：“石蛮子，你不怕丢人，可你那两个娃儿，你也不管了？家里的田地就靠冬芝一个人盘，年成又不好，今年你家的人要饿肚子啦，你知道不知道？”
　　 老陆这话说到我父亲的心窝里去了，可他有什么办法，他抬起头来看着老陆：“那你说咋整，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对冬芝和我那两个娃，我愧对他们哩。”
　　 “石蛮子，你是鸭子死了嘴不烂，你那张嘴什么时候饶过人。我好歹是一村之长，你别老跟我抬杠，有些话你得听。”老陆一板一眼地说，“我已经替你家想好了，村里的那群羊，就由你去吆吧，换点粮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