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奖】医院里的幸福(小说)
一
当春婶拎着她那惯用的一大一小两个饱满的包装袋走进十一楼康复科时,眼尖的护士长杨华就隔着护士站和她打招呼:“阿姨,您来了!”
“又来麻烦你们啦!”春婶一脸和蔼的微笑,“李苹医生今天上班吗?”
“还是给您安排李医生负责的床位?”杨华心领神会。
“那就最好了。”春婶很开心。
“就给您安排48床。”杨华一边给春婶套上带编号的橡胶手环一边说,“我带您去病房。”
“谢谢你啦!”春婶跟在杨华的身后。
病房里共四个床位,从门边一直排列到窗户边——四十五号老孙,四十六号老成,四十七号老李,四十八号春婶。春婶全名程迎春,因为和老成的姓同音,老成老程的傻傻分不清,熟识之后其他三位男病友及家属就都默契地称呼她一声春姐。
小智替春婶预缴了住院费,又带着小川去做了核酸检测后,俩人才来到春婶的病房。
小智在春婶的床位边支起了一张供小川晚间休息的小床,叮嘱春婶安心养病不要七想八想有事打他电话之类以后,和病房里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回厂子里上班去了。
“走的是你的大儿子?”老成的爱人梅香问春婶。
春婶停下手头的整理,抬起头,朝梅香笑了笑:“我有那好的福气就好啰!”
“智哥,走了?”小川说。
“走了。”春婶回答他。
“智哥!”小川说。
梅香看着小川的眉眼,心里因嘀咕而冒出的问号一串串被浓缩,她想到她村子里那个和小川神似的孩子,确定了小川的不正常。
“你老伴没来?”梅香问春婶。
“他呀,早就解脱了,哪像我,拖着这半残不残的身子,还要……”春婶看了一眼小川,话语戛然而止。
“程阿姨,这回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了?”李苹医生迈着紧凑的步伐,声音比身体来得更快。
“这些日子心里又总是有些发慌,小智让我来你们这里住几天,说是保险些。”春婶眯眯笑地看向李苹。
“住几天也好,再好好检查检查。”李苹微笑着,又去问梅香,“你家病人今天怎么样啊?”
“护士刚量过了血压,正常呢!”梅香说,“李医生,你说我家老成,血压血糖都正常,为啥还是会中风呢?”
“造成中风的因素很多。明天下午我们护士站会进行一次有关心脑血管方面的知识讲座,你和病人可以一起去听一听。”李苹声音柔和。
“他就爱抽烟喝酒。这进了医院,酒倒是没处喝了,这烟……”
“这烟要戒。”李苹掐断了梅香的话,走到老成的病床边,“左胳膊举起来我看看。”
老成扬着他的左胳膊,那条胳膊软塌塌的,让老成想到他儿时无聊举一条扭成股的毛巾,明明咬紧牙关在鼓劲了,毛巾还是塌了下来,散成皱巴巴的一坨。
“还好。”李苹说。
“这还好?我感觉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老成有些暴躁。
“这个脑梗死,也就是中风,是有个过程的。你还在病情的急发期,不变严重就是好事。”李苹平心静气地说。
“阎王为么事不一下要了我的命去?这死不死活不活的!”老成越发心浮气躁。
“心情要放好哈,烟可真的不能抽哦!”李苹依旧保持着亲和的笑意,“你的梗阻面积不大,只是压迫了运动神经。你的肌肉张力还好,放宽心,会康复的哈。”
梅香横了自己男人一眼,笑着对李苹医生说:“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成兄弟是轻度中风吗?”春婶问李苹。
“是的。”
“是轻度就好。成兄弟,听李医生的,好好养病,保证你能活蹦乱跳地回去。”春婶好像比李苹这个医生还要医生。
其实,春婶并没打什么诳语,她只是想告诉老成要相信李苹,要好好配合李苹的治疗,她可不就是李苹给治好的?而且,春婶觉得,人呢一定得相信点什么,比如你去寺庙就得相信有菩萨保佑,进了医院就得相信医生能治。倘若你啥都不愿相信,那,那就不好说了。
梅香有点烦老成。医生都已经说是轻度了,都说了能恢复,只是需要一个过程,为什么就不能安心等那个过程过去呢?“就是一门心思想抽烟!”梅香既怨恨又无奈,“要一个已经抽了快四十年烟的瘾君子突然戒掉已经渗进骨血的习惯,也确实不易。可是不戒烟不行啊!”梅香到医院不知不觉已经四五天了,家里的鸡啊鸭啊,田里的庄稼啊,也不知怎么样了。虽然托付了邻居,但梅香依然不放心,她想着过几天等老成身体有了起色,说什么也得抽时间回去看看。
二
老孙俩口子在外面溜达完,有说有笑地回来了。梅香看着他们,说心里没一点嫉妒是不可能的:你说都是住院,别人怎么就能住得喜笑颜开,自己家却住得愁眉苦脸呢?
老孙生得高高壮壮,偏黑,嘴唇厚紫,说起话来高声大嗓,掷地有声。不过他好像是一个言语并不多的人,不像他的老婆得娥那样总爱仰着一颗圆脑袋望着他,薄薄的双唇间噼里啪啦,叽叽喳喳。得娥长得小巧玲珑,五官各司其位而又相互守望,显得团结而有序。那五官虽用不上疏朗有致这个词,但散布在那张不大的面盘上也并不显得拥挤。总之,梅香看着得娥,无法用自己高中学历里积累的词汇来概论她的美丑,只能说凭感觉,感觉不丑,感觉应该算是美的,应该,算是。梅香想:为什么一个女人见着另一个女人后总要在心底品评一番呢?对方的美与丑又关碍着谁了?何况那女人和自己一样已经很资深很资深啦!非要透过这资深的皮囊去推算其十八岁的模样然后再用自己的审美去勾勒一个分数吗?无聊!
“梅姐,还没去买饭呀?”得娥可不知道梅香心底里的无聊论。
“这不,正等春姐一块呢!”
“春姐?”旋即,得娥敏锐地发现了新伙伴,“春姐好!春姐是哪里不舒服住的院?”
春婶正从一个包装袋里倒腾出几个瓶瓶罐罐,李苹还要查房,走得急,春婶想着等会儿把几罐自己腌制的臭豆腐给杨华和李苹送过去,还有杂打粑。李苹医生曾和春婶提过她最想念她姆妈做的杂打粑了。
“妹子好啊!我是心脏上的老毛病啦!这里的常客,隔两年就得来住上十天半月。”春婶手里的罐子还没来得及放下,就慌忙火急地回答,她可不能怠慢了别人的热情。
“哟,这是么事呀?杂打粑?!”得娥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春婶不好意思地笑着:“每回来都麻烦李医生她们。我自己做的一点小吃食,难得她们喜欢,就又做了些带了过来。”
“确实难得呢!市场上卖的总是淡寡得很,哪能和家户人家亲手做的比?”得娥说,“春姐姐你别忙活了,该吃午饭啦!”
“吃。”小川出其不意地说了一句。
“哈!这是谁家的胖小伙呀?”得娥注意到了小川。
“小川,叫阿姨!”春婶指着得娥让小川打招呼。
“姨,吃!”小川盯着瓶瓶罐罐。
得娥觉得小川说的是“咦,吃!”。得娥是谁呀?人一进了她的眼睛,她就知道对方有几斤几两。她本想摸摸小川的头,却发现有些鞭长莫及,右手瞬而改道抚上了小川胖乎乎绵软的手背:“咱小川饿了呢,叫姆妈带小川去吃饭。”
春婶最见不得别人对小川好,谁只要对小川和颜悦色,温言婉语,春婶就格外地感动,感激:“妹子吃过了吗?喜欢杂打粑就拿一瓶去下下饭。”
“姑娘马上就送饭过来了。”得娥眉开眼笑,“这多不好!哎呀,春姐姐神人哪,怎么一眼就看出我好这一口呢?”
“也不是啥值钱东西,你喜欢就好。”春婶看了一眼旁边的梅香,“你……”
“统共也就带了几瓶呀?莫都分了。”梅香拍了拍春婶的肩背,“我不稀罕这个呢,想吃了,我自己能做。”
“那好,其余的几瓶我都留给李医生她们。”春婶有些如负重释。
“姐姐们都是能干人!”得娥嘻嘻笑着,“我这个憨家伙就捡现成的便宜啦!”她拎起那瓶馈赠品,又向老孙炫耀:“等会儿姑娘来了,让她拿回去,做熟了带来吃。”
“我能吃腌菜吗?”老孙说。
“你不能吃正好,我多吃点,好好解解馋。”得娥娇嗔地仰着圆脑袋。
“唉~”老成在病床上长叹一口气。
“又叹么事气唦!总叹气,总叹气,叹气你的病就被一爪拈了吗?”梅香见不得自己老公的萎靡样,“医生说了是轻度,轻度!总不是会好的?”
“是啊,成哥哥,你看看我家老孙,才来了一个星期,恢复得多好。”得娥说。
“我也就晚你们两天住进来,却还在床上躺着,像个活死人一样。”
“侄子不是也说了吗?虽然都是脑梗,但压迫的位置有不同。”梅香说。
“就你能,你有嘴,你会说。你去八楼了吗?唉~”老成又是一声长叹。
“我怎么没去?我把你的片子也带过去了。你侄子说李医生很负责,让你安心,交给她治就好。”梅香觉得自己喉头的气一阵一阵地往上涌。
“他怎么不来亲自跟我说?他的亲叔叔住院呀,是亲叔叔呀,他这个做侄子的怎么不能来看一看我?唉~”
“他给李医生打过电话的,他们科室也是忙。”
“忙忙忙,我都住院几天了,他一点空都抽不出来吗?”老成气呼呼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忙,哪个压力不大?没来总是有原因的唦!难道他一来你就能病好了不成?”
“唉~~”
“你说,你天天就这么叹气,烦不烦?你不烦,跟你同病房的人也烦啊!”梅香觉得自己的耐性都快给磨没了,她真真地,真真地想拍拍屁股灰走人,家里的鸡,鸭,庄稼……
“成兄弟呀,要放宽心哩!”春婶牵上小川。
“想吃点么事唦?”梅香问老成。
“随便。”
“哪里有随便卖唦?”梅香咕噜着起身,从包里翻出她的钱夹捏在手里,和春婶一道出了门。
三
跨出医院的大门,穿过一条马路,就是好几家毗邻的快餐店。快餐店的主要客源就是医院的病人及陪护家属,当然也招待来探望病人的亲友。一到饭点,负责招揽生意的店员就会站在店门前比赛似地叫唤:“来,吃饭了啊!可吃现成可点菜可现炒啊!来,有面食有稀饭有干饭啊!”他们“啊”字咬音极高,语速奇快,让人觉得从他们嘴边吐出的字眼不是呈流线型鱼贯而出,而是以递增之势一个一个地向上叠加,叠加,摞高,摞高,最后一个重心不稳,坍塌下来,轰然塌进人的耳朵里的。
梅香很抵触听那些店员的叫唤,那巨大的声浪和刻意的热情让她受不了。但人就是奇怪,越抵触什么呢还越会留心什么,梅香就曾留心聆听过他们叫唤的内容,但很可惜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让梅香很失望。梅香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听出点什么,是恶作剧般地想听听那些正猛力释放热情的店员有没有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呢,还是想探探他们有没有报菜名的真本事,就像相声段子里的贯口那样报菜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鸡……”看样子所有的失望都是源于奢望太高。
春婶和小川流连在快餐店的柜台前。
快餐店的吃食日日都是那样丰富。面食有包子、馒头、馄饨、饺子、热干面、素汤面、肉丝面、牛肉面、三鲜面、财鱼面。米饭呢,干饭稀饭都有。菜的花样更是种类繁多,二十多种是有的,用一色的不锈钢大方盘盛着,任君挑选。所有菜系荤素统一一个价位,论斤称,十四元一斤,粥饭管饱,不另算钱。店内有楼上楼下两处大厅,桌椅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井然罗列着。桌面上摆放着筷筒,餐巾纸,那是为就地进餐的食客准备的。梅香一屁股坐在一处空位上,看春婶一手拿着餐盒一手握着食品钳艰难选择:夹了几块藕丁,复退出两块去,豆干夹一箸,肉丸夹三个,黄骨鱼夹一条,夹什么青菜呢,小白菜,溜白菜,油麦菜还是莴笋丝?
“黄骨鱼吃了对身体好,多夹点呀,夹一条够谁吃呢?”梅香实在看不过去,她知道春婶在计较这顿饭的开销。
“我不爱吃无鳞鱼的,小川吃就好。”春婶又怎能不识梅香的好意?
“吃!吃!”小川说。
“你在这里吃吗?”春婶看见梅香没有起身的意思。
“打包去病房啊,那个人还要吃饭呢!可不能让他等着。”梅香一笑,“等得烦了越怕叹气叹得狠了。”
“病人啊,敏感,心情是要差些。”春婶说。
“你不晓得,本身就是个没耐性的人呢!唉~”梅香也叹了一口气,“你说托人生有啥意思哈,这一病,啥也不能干。他这一生也没啥其他爱好,就爱个烟酒,这烟不能抽酒不能喝的,活着就只剩喘气,劳动外加一天三顿饭了——病好了也不知能不能劳动。”
“人不就是活的一身责任吗?你看看我,”春婶朝小川努努嘴,“我得为了他努力地好好活着,我多活一天,他就能少遭一天罪呀!”
春婶、梅香、小川,一行三人提着饭菜走出快餐店的时候,老李和他的儿子小李正从隔壁店里出来。
“啊啊啊~”老李看到了梅香。
“阿姨也买饭呢!”小李和梅香打招呼。
“老李已经吃过了?”
“啊啊啊~”老李咧着嘴,直点头。
春婶疑惑地看着梅香。
“哈,忘了介绍。这是我们病房新来的病友春姐呢!”梅香和老李说。
“啊啊啊~”老李又咧着嘴朝着春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