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忘】老家的晒谷场(散文)
一
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场在一座猫鼻梁山头的半坡上,远看就像一把长长的弯刀架在山腰。
“天河搭屋梁,家家把新尝”。每到天上银河星光灿烂,牛郎织女相会天河的“七夕节”,也正是稻谷、玉米等秋粮开始成熟的季节。
我们这儿称稻谷子为谷子,玉米为包谷。谷子登场之前,社员们每天清晨都要打早工平整晒谷场。
晒谷场承载着社员们的希望。大家抡起厚重的拍板在晒谷场上拍得清脆响亮,“噼噼啪啪”的声音不停地在几道湾里回荡……
直到将泥土铺就的晒谷场拍得像板子一样平整,像镜子一样亮光,社员们才回家吃早饭,准备开镰收割谷子。
“拍板一响,乐坏老娘”。熬过了几个月青黄不接的春荒,入夏以来又啃了两个多月的光洋芋,眼看大秋作物成熟,谷子就要登场,一日三餐常为无米之炊发愁的老娘们,终于开了笑脸!
二
50多年前,我刚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就赶上了秋收。队长看我身体单薄个子小,担心一担水谷子会压得我憋气,就安排我跟身高力气大的杨木匠搭帮晒谷子。
虽然晒一季谷子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却留下了半个世纪难以忘却的念想。
记得当时我很感激队长给予我的照顾。父亲却说:“晒一季谷,脱一身肉,收庄稼这季活路条条蛇都咬人,你去试一下就晓得锅儿不是铁打的!”
起先我并没有觉得晒谷场的活路有多苦,反倒觉得有些乐趣。
每天早上,我们用木板耙子将晒谷场里的一座座谷堆摊开,满场金灿灿的谷子,像一副巨大的金色画板。
初升的阳光透过挂满露珠的树林,把一束束七彩光线斜射到晒谷场上,给金色的画板赋予了立体感。
最有意思的就是用木齿耙翻晒谷子。齿耙将近1米宽,有8块木齿,在摊开的谷子上面循着第一幅的纹路标线,“沙沙沙”地耙出一幅幅笔直的纹路或者波浪形的纹路。每隔一两个小时再耙一遍。这种劳动的体验就跟在黄金画板上画画一样。
在阳光斜照的上午和下午,齿耙要顺着太阳照射方向的变化,不断改变齿耙路径的走向。这样才能增加太阳的照射面,谷子才会干得快一些。
每当中午阳光直射的时候,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晒谷场耙出自己想象的各种图案。完全忘记了“秋老虎”当头暴晒和谷毛钻进脖子里的奇痒难受。
每耙完一遍,我还要站在高处树荫下,欣赏一番自己“创作”的丰收图画。
谷子晒干到一定程度,就用木板耙将面层的谷子耙成一道道塄坎,让太阳晒到底层的谷子,并且要不断变换塄坎的位置。
谷子干得差不多了,就趁热垒成大堆,利用谷子自身的温度将残存的水分彻底烘干,谷子的干湿度才均匀。
至于谷子干得合不合适,牙齿就是检验的仪器。将谷子丢进嘴里,咬得脆断就证明已经干得合适了;如果咬成了面粉,那就是干过了头;如果谷子咬起很疲软,那就是还欠太阳。
三
晒谷子期间,跟我们打交道最多的是生产队的掌印人。
掌印人的职责就是在晒谷场上给粮食打印。这是大集体年代一种特殊的监管方式,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正像歌唱家郭兰英《敢叫日月换新天》那首歌唱的“依靠贫下中农掌大印……”
在贫下中农当家作主那些年代,我们生产队的大印就是由贫下中农协会的组长掌管。
这个印是一个八寸见方的木匣子,木匣子上有一个手柄。我们是第九生产队,木匣子底板上镂空刻着一个“玖”字。匣子里面垫上一层棕片,再装上石灰。
秋收季节,掌印人随时把木匣子提在手上,看起来比队长还威风。
每天傍晚,我们把晒谷场摊晒的谷子耙成一堆一堆的,掌印人先在谷堆尖上杵一个印记,然后一轮一轮往下杵。根据谷堆大小,一般要杵三轮或者四轮,最后还要在谷堆周围杵上一圈印记。
第二天一早,掌印人到晒谷场查验完所有谷堆上的印记,看到雪白的“玖”字原封未动,才允许我们把谷堆摊开来晒。
如果遇上夜间水霜很重的天气或者当晚有可能下雨,我们就要将事先准备好的稻谷草把子一个个成扇形打开,从谷堆底部一轮一轮往上盖。最后盖顶的那个大草把帽子要盖得非常均匀,这样即便是再大的雨也不会打湿谷子。
用稻草盖谷堆子看起来简单,其实不然。稍微不小心,要么会弄乱了印记,要么就遮不住雨。如果弄乱了印记,早上验印的时候,掌印人就会找我们的麻烦;要是没有盖合缝,漏雨打湿了谷子也是不行的。
记得有个傍晚我盖谷堆的时候,由于谷堆比较大,盖最后那个稻草帽子有点够不着。
我双手举着草把子打开扇面往上一盖,身子一个趔趄,不小心碰着了覆盖在谷堆上的草把子。
我担心扰乱了印记,明早上这一关怎么过得去?杨木匠叫我赶快去把掌印人追了回来,重新补了印记。
四
农谚:二四八月乱跑云。说的是二四八月天气就像细娃的脸,说变就变。
晒谷子离不了预测天气。那些年农村没有天气预报,全靠观云测天气。主要是看云的形状、变化和走向。比如:“天上勾勾云,地上雨淋淋;天上起了鱼鳞斑,地上晒谷不用翻;云走东,有雨也不凶,云走北,雨不歇;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等等。不过在二四八月乱跑云的季节,天上的云也经常给我们撒谎。
我们还通过晒谷场下面的新四河水库预测天气。只要水面早晚起雾,大多是晴天。
队里还有一位姓熊的老汉推甲子预测天气,可是他推算十次难有一次准确。
有天晚上,上半夜还是明星亮月,下半夜突然乌云遮天,大风吹得木架子晒屋“嘎吱嘎吱”地摇晃,一阵阵电闪雷鸣将我们从疲劳的熟睡中惊醒。
“糟了!”满场的谷子要遭雨淋,我们心里急得要命。
杨木匠来不及点亮马灯,就摸黑下楼抓过牛角号,爬上晒谷场后边的山梁“呜呜呜”地吹了起来。我慌忙火急地收拾工具,做好“抢暴”的一切准备,等打印的赶来验了印,就动手往晒屋里抢收谷子。
“呜呜呜”的牛角声在湾里一阵阵回响,给沉睡中的社员们传递着“抢暴”的紧急信号。
家家户户男女社员闻风而动,火把的光焰和手电筒的亮光划破了漆黑的夜幕,从四面八方涌向晒谷场……远远望去,这是一道道多么壮观的流动风景线!
望着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我和杨木匠好像盼到了救星从天而降!
每次“抢暴”都是掌印人最先到场验印。偏偏那个晚上掌印的却没有到场。
谷堆没有验印,大家迟疑着不敢下手。队长心里明白,打印的肯定昨夜好酒贪杯,起不来床了。
远处的雨声越来越紧,队长急得直跺脚:“要是验印的今晚上死哒,你们未必就不抢暴了?再不快动手,核桃观的‘栽岩雨’就下来哒!”
队长一发话,男女老少立刻像攻占山头一样扑向各个谷堆,大家撮的撮,挑的挑,耙的耙,扫的扫,忙而不乱……
平时有的社员参加集体劳动,手撑锄头把,站成排排说闲话,甚至出工不出力。可是在“抢暴”的时候,社员们那种争先恐后,团结协作的主人翁精神得到了充分体现。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心愿:绝不让一年汗水换来的粮食被大水冲走!
满场的谷子刚刚被抢进晒屋,社员们还没来得及离开晒谷场,狂风裹挟着瓢泼大雨哗啦啦地倾盆而下。雨水和汗水将大家的衣服湿透,粘在身上冷得瑟瑟发抖……
有时候,老天也故意捉弄人。一场紧张的“抢暴”刚结束,满天乌云渐渐撕开了亮口。月亮带着笑脸,星星眨着眼睛出现在晴朗的夜空。
一场虚惊把社员们累得疲惫不堪,大家七嘴八舌数落着着老天的不是,话里有话捎带埋怨晒谷子的没有把天气搞准。
而此时我们心里更是暗暗叫苦:这么多谷子明天要挑出去晒,够我们忙大半天了!
经历几次“抢暴”,我才体验到了“晒一季谷,脱一身肉”是什么滋味。原来晒谷子不光是身累,更多的是心累。
五
晒干的谷子堆满了晒谷场,马上就要给国家交售公余粮了。
公余粮不仅要求干得适度,而且要求颗粒饱满,干净利索。
粮管所宽敞的院坝里挤满了装粮食的箩筐、蔑篓和五颜六色的口袋。来晚了一步的还在门外排起了长队。
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最后几天。交售粮食的社员们挤在院坝周围屋檐下,不住地用草帽扇风,有的摘下头上的帕子或拉开衣襟不停地揩汗……
粮食质验员老何是军人出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黄军装,成天在粮食堆里打交道,他的头发灰蓬蓬的,两道浓黑的眉毛也是灰蒙蒙的。由于老何检验粮食铁面无私,人们当面称他何同志,背后叫他“何铁钎”。
老何腋下夹着一把铁钎,铁钎中间有凹槽,老何验粮时,将铁钎往粮食中间面一插一抽,留在铁钎凹槽里的谷粒就是他检验质量的标本。
老何抓几颗谷子或者玉米丢进嘴里,包谷嚼得崩崩响,谷子一咬就脆断,便认定这批粮食合格。老何就从荷包里摸出一叠纸条,在上面画一个表示粮食等级的符号,这符号只有他和过磅员才看得懂。
如果一咬成了面,就认定粮食干过了头,这样的谷子就有可能被降级。如果咬着疲软,就认定没有干好,这样的谷子或玉米就会被拒绝收购……
老何检验粮食没有任何情面可讲。要是哪个卖粮的社员啰嗦,他就瞪着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训斥道:“粮食干度达不到,进了大仓就要发烧;你那点粮食一发烧,就害得满仓粮食变质。就算你们是我妈的男人,我也不会讲一点情面的!”
你还别说,“何铁钎”这个人软硬不吃,可他讲的道理又让人不得不服:是啊,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你把一大仓库粮食弄坏了,哪个赔得起?
我和杨木匠晒谷子都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看到质验员老何一点不讲情面,我们心里像拍簸箕:这回若是检验不合格,要弄回去重晒,来回十几里路程,不光是队长和社员们会骂我们,更要命的是,还不晓得要扣我们多少工分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大喊:“我们生产队的粮食检验过关了!”
我们送来的粮食全部过磅结了帐,已经是半下午了,社员们的肚子早已饿扁了。队长带着大家喜笑颜开走进街上的饭馆,敞开肚皮享受每人一斤大米饭、一碗合渣汤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