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夫妻关系和睦，共同经历了大半生的风风雨雨。从一无所有，奋斗到有了自己的房屋，风光发送了老人，唯一的儿子也供得上了大学，在省城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不料五十四岁那年风云突变，老伴得了肺癌，不到半年时间就撒手西去。留下老李一人独守老屋，由于思念老伴，性情也渐渐有了变化。这个前半辈子滴酒不沾的汉子，一下子爱上了杯中之物，而且往往都是不醉无归。
　　 每次喝到最后，即使大家已经搁箸置杯，酒意阑珊了，只要他没喝好，便总会一个劲儿地劝酒：“二子，今儿没喝好吧，哥陪你再来点，最后一杯”“大华，你今天不够意思，喝拘了啊。来，瓶里还有酒，咱俩过一个，最后一杯”“那谁，你到是跟牛凯喝啊，最后一杯了！”……
　　 大家也没人好意思撅他面子，结果被他搞得想散却散不了场儿，直到一个个东倒西歪才作罢。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知道了他这个脾气，总是酒喝到七八分时就嚷着喝好了，特意对着老李说不能再喝了，乐意喝让他自己多喝点。其实，都是在等喝老李那“最后一杯”。
　　 老李喝酒时大大咧咧、云山雾罩，但只限于拉闲篇儿，对于东家长李家短的一概不提。而且酒后也从不惹事，喝多就睡。还有，多是他主动攒场儿做东。基于如上几点原因，老李在酒友中有着不错的人缘儿。常聚的那五六个酒伴，也互相知根知底，相处还算融洽。
　　 老李的儿子还算孝顺，自老伴去世后，多次接老李去省城生活，都被老李婉拒了。他给的理由是，大半辈子都在屯子里生活，乡亲们也熟络，到大城市里人生地不熟，不习惯——自个儿在家自由，没事喝点儿小酒也滋润。
　　 见拗不过老李，儿子只好作罢，由于工作比较忙，路途又远，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不过每月都会定期打钱回来，赶上过年过节还会多给一些。老李一个人也花不掉，所以喝酒的钱还是比较充裕。
　　 一天早上，天空有点飘雨。老李去街上买了一只白条鸡，回家早早炖上，就开始打电话约酒了。
　　 结果老唐感冒不舒服，老孙要在家看孙子，老邱家来姑爷，老万家的母猪要下崽……赶巧，一圈儿电话下来基本都出不来。最后只有老刘那边没直接推脱，只说他县里有个表弟，今天来家里串门，中午得招待一下。老李也认识他这个表弟，便说表弟来了就一起过来，正好喝点。老刘熟知老李的脾气，所以也没客气，一口应了。
　　 中午时分，老刘带表弟到了。炖鸡桌中间一放，酒瓶一开，一人面前摆个酒杯，三个人就喝了起来。
　　 老刘表弟酒量不太大，刚喝了三两“杏花村”舌头就大了，眼神也现出了迷离之色。
　　 老刘见状赶紧叫停：“老李，今天就喝到这吧，让表弟回去睡一觉，后晌儿还要回家。”
　　 “咋？表弟喝不动我不劝，你老刘不是没事吗？咱俩接着喝。表弟，没拿你当外人，我就不招呼你了，随意就行。我和你哥再喝点，你先搞点水，缓缓劲儿，等着喝最后一杯。”老李还没喝好，所以不依不饶。
　　 表弟低着头，眯着眼，摆手说：“你们喝，你们喝，别管我。”
　　 老刘几番推脱无果，知道拗不过老李，再争执下去怕伤感情。于是就让表弟先在桌上趴会儿，俩人继续喝了起来。不大工夫，各自又是四五杯下肚，这回老李也有了九成醉意。
　　 “今天到这儿吧，没少整了，我也喝美了。乐意喝，改天，改天。”老刘见机说道。
　　 老李用力睁着惺忪的眼，乜斜了下老刘，又瞅瞅趴在桌子上的表弟，舌头僵硬地说：“好，好吧，那就再来最后——最后一杯。喂，我说表弟，醒醒，醒醒了，咱再喝最后一杯，就散。”说着拿起酒瓶，抖着手把三人的杯子倒满了。
　　 表弟被老刘摇醒，茫然地瞧着他俩，一时没缓过神儿来。见老李又向他举起了酒杯，急忙摆手：“哥呀，弟不行了，实在喝不下了。今天我认怂！”
　　 “啥？这像老爷们说的话？还是，还是嫌弃哥的酒，酒不好咋地！难得跟你凑一块儿。来，喝，喝了这最后一杯，咱就散。说话算话，最后一杯！”
　　 老刘也想早点散场回家，便打圆场：“这样，我说表弟，酒是你李哥的情谊，最后一杯，总归要喝的，就别推脱了。举下杯，你喝不掉就剩下，我替你收底。”
　　 见表哥这样说了，表弟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端起杯凑到嘴边，一扬脖子，空杯了。
　　 “呵呵呵……我就说表弟没事儿，净跟咱装！”老李得意地笑着，跟老刘干掉杯中的酒。
　　 老刘扶着表弟走了。老刘也没心情收拾残羹冷炙，靠在炕头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嘴巴干得不行，端起茶缸子“咕咚咕咚”一顿喝。
　　 “叔，你今天和老刘头儿喝酒了？”老李的一个远方堂侄跑进来说。
　　 “嗯。你咋知道？”
　　 “还有他表弟？”
　　 “嗯，你咋知道？”
　　 “唉，坏了。刚我从他家门口路过，救护车刚走。老刘头说他跟表弟在你这喝酒，表弟喝多了，刚被弄上车。我都没敢细问，就跑来跟你报信儿了……”
　　 “噫！”老李的酒一下子惊醒了大半，不等堂侄说完，便抓住他的肩膀头：“快说说，到底啥情况？人有事没？”
　　 “我哪知道？只是路过看到的，过来给你送个信儿，反正被救护车拉走了。要不，你自个儿去他家问问，别等人闹上门来。”
　　 “我去干吗？喝酒不假，又不是我灌的，他自己想喝，跟我有啥关系？再说，再说就他喝那点酒能有啥事？保不齐早就有啥病吧……”
　　 老李松开堂侄的肩膀，语气里带着惴惴不安。
　　 “我不管了，我就过来跟你说声，你自个儿看着办吧。我得走了，家里等我吃饭呢。”
　　 见堂侄出屋去了，老李瘫坐在炕上，那叫一个悔，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喝，喝，喝，整天就知道喝！这回出事了吧？人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可咋整啊？”老李恨恨地埋怨着自己。
　　 站起身来，想去老刘家看看情况，想想又回来坐下。反反复复好几次，也拿不定个主意。
　　 “如果人真坏了，我死活不能揽这头儿！如果没大事，我就认头出点钱，毕竟在咱家喝坏的。反正手里还有点积蓄，儿子那边得瞒着，不能让他知道。”老李在心里胡乱地盘算。
　　 最后决定今天不在家踏实等等信儿，明早再过去看看情况。晚饭都没吃，翻来覆去熬了一宿。
　　 转天刚蒙蒙亮，老李就跑去老刘家了。结果，老刘家的大门还没解栓。他犹豫了下，还是上前拍了拍门环。
　　 “谁啊？这么早啥事？”里面传来老刘的声音。
　　 “刘哥，是我啊，老李。”老李怯怯地说。
　　 门栓一阵响动，老刘探出了头：“你这是发癔症了？天还没亮透呢，有急事？”
　　 “没，这不起来遛弯儿，到你这儿了吗，顺便过来看看。”
　　 “哦，你睡不着，合着也不让我睡。你可真行！啥事？说吧！”老刘嘴里咕哝着，满是埋怨。
　　 “我就来问问，昨儿你没喝难受吧？”
　　 “难受啥？我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回家晚上吃个馍，喝碗粥，啥事没有了。”
　　 “哦哦，那表弟……”
　　 “他啊，他不行，回来就栽我炕上了。”
　　 “那，那现在他人在哪呢？”
　　 “走了啊。”
　　 “走了？你院里那摩托不是他的？”
　　 “嗯呐，他在我炕上睡到天快黑了才起来，走道儿还一溜歪斜的。我没敢让他骑车回去。正好碰到嘎子开车回来，我就让他把表弟捎回县里了。”
　　 “嘎子？你说村东头儿，老谢家的二小子？”
　　 “嗯，就他。”
　　 “他不是在县120开车吗？咋有空回来？”
　　 “正好邻村有人摔伤了，做完手术后让家里来养着，就雇了他的救护车。这不他正好顺道回家看看。”
　　 “这，这……唉！”老李一拍大腿，长长喘了一口气。
　　 “你这是咋了？”老刘一脸懵地看着他。
　　 老李把昨晚的事儿说了一遍，惹得老刘也醒盹儿了，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笑？我现在后脊梁沟还冒凉风呢。这样，你给我做个见证，打今儿起，我戒酒了！”
　　 “你能戒得了？”
　　 “戒！必须戒！谁再喝谁就是孙子！昨晚咱那最后一杯酒，就是我这辈子喝的最后一杯！”老李说得斩钉截铁。
　　 大话说出去了，开始几天有人约他喝酒，还真被他给推掉了。但是没隔上一个月，老李就又端起了酒杯。主要原因还是每天在家对着老伴的遗像，感到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喝醉了可以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就在他老伴忌日那天，老李把自己憋在家里独自喝闷酒。多半天的时间，没人知道他喝了有多少。结果傍晚的时候，肚子痛到不行。街坊们闻讯赶来，一边把他送医院抢救，一边给他儿子打了电话。
　　 还好，经医生诊断老李只是急性胃穿孔，送医也及时，治疗一段时间不会有大碍。
　　 但老李的儿子在得知他被送去抢救了，着急忙慌地雇了一辆出租车，连夜从省城往回赶。结果司机路况不熟，走了一条正在施工的路，不小心把车子开到了新挖的沟里。还好沟不是太深，车里的人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医院里，老李见儿子头上缠着绷带，坐在在病床旁陪着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望着儿子若有所思地出神儿。
　　 老李出院以后，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也再没人见他喝过酒。有人逗他，还要不要“最后一杯”了。
　　 他总是笑笑不语，或者讪讪地说上一句：“最后一杯啊，我跟儿子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