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燃尽的纸灰、破碎的黄纸片、剩饭盆剩菜渣、香烟头啤酒瓶子，屋里屋外院里院外狼藉不堪。人散了，柳妈趴在炕头号啕大哭。婷婷说，妈，别哭了，跟我去海南吧，吹吹海风住住别墅！你妈啊享受不了那海南的风，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山沟里守着你爹。
　　 不一会儿，出租车来接婷婷了。柳妈这次没有送出门，看着婷婷走出大门，哭倒在炕上。
　　 （四）
　　 季节在轮回，日子也在单调重复着。柳絮又飞了，柳妈呆坐在门槛上，看着眼前一团一团在墙角打着转儿的白色的小精灵，他爹在那边还会患哮喘病吗？快一年了，那边过得好不？眼泪又来了。
　　 妈！妈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大门外，混着柳絮飘进来。一身浅灰色的运动服，白色运动鞋，齐耳短发。要不是后背上用背带背着一个熟睡的娃，不就是曾经那个大学生吗？可是这瘦瘦的脸，是我的儿吗？揉揉眼睛，不是做梦吧？
　　 妈，你快点接我一把啊，好沉啊！
　　 哎，柳妈回过神来，踮起小脚跑过去，婷婷啊，你怎么回来了啊！拉着闺女粗糙的手笑着，却早已满眼满脸的泪。
　　 姑爷子呢，他怎么没送你回来？你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妈去接你啊！这么远还带个孩子，咋回来的啊？面对着柳妈的喋喋不休，晚婷一言不发。
　　 来来，抱抱大外孙子！
　　 妈，是外孙女！
　　 电话里，你一直不是在说是生了个大胖小子吗？在肚子里做B超，不也是小子吗？柳妈愣愣地看着眼前越来越陌生的闺女。
　　 妈，别问了。婷婷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妈，这回我不走了。
　　 你说啥？
　　 我闺女也姓柳，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柳小絮。无论飞多远飞多高，都要飞回地面的小柳絮。晚婷平静地说。
　　 是不是他欺负你了，那个王八羔子，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告诉妈！当初我就看他不是好东西，这回我一定饶不了他。柳妈的瞪着正在燃烧的玻璃球一样的眼睛。
　　 妈，不怪他，都是我不好！
　　 到现在你还替他说话。你真要气死我！如果当初你，哎，你真是要气死我……柳妈跺着脚，吐沫星子在嘴巴周围飞溅。
　　 妈，你消消气。晚婷轻轻地拍打着老妈的后背，就像哄着怀里的孩子。妈，怪不得任何人，这一年我想得非常明白了，如果不是我自己贪图享乐，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我对不起死去的爹，对不起父老乡亲们，更对不起您啊，你们为了我付出了那么多，可是我是这么不争气……提起往事，一湖平静的水，被狂风掀起了巨浪，晚婷压抑不住了，抱着柳妈嚎啕大哭起来。
　　 唉，……妈能把你送出去，就能把你接回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晚婷带着孩子回来了，一夜间就像插上了翅膀，飞遍了柳树沟的家家户户，也飞进了了沟外老刘家窝铺。被人们遗忘了一年多的晚婷，又成了家家户户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
　　 起初，看着乡亲们背后指指点点，柳妈总觉得低人一头。时间久了，柳妈忽然觉得自从她们娘俩回到家里，给她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小絮正是咿呀学语，每天“幺幺”（姥姥的音发不好）地叫个不停。一会儿跑过来贴贴小脸蛋，一会儿又搂着脖子咯咯地笑。老屋里传出了，久违的笑声。晚婷抢着去地里种地，补苗。戴上草帽、口罩，喷雾器一背，去东山坡打除草剂。透过玻璃窗，柳妈怀里搂着娃娃，看着闺女弓着腰一步一步地行走在田垄间，心里不知道是苦还是甜。
　　 这天晚饭后，娘仨正在炕头玩耍。柳岩叔来了，晚婷蹭一下站起来，脸红红的，不知道为啥每次见到他总有说不出的歉意和羞愧。柳岩叔，逗逗小絮，然后叼着旱烟坐在炕沿边一口一口地吸着，吐着呛人的烟雾。柳妈看着烟雾里，眼睛半眯着的柳岩叔，低声说，老哥，是不是有事啊？
　　 柳岩叔，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敲打几下，恩，是，有点事。
　　 娘俩一起疑惑地看着柳岩叔。
　　 这个，晚婷也回来好几个月了，还打算回去不？以后啥打算啊？
　　 他叔啊，你有啥话就直接说吧。你也不是哪外人，婷婷啊，柳妈抬头看看晚婷，牙一咬，不回去了。
　　 那我，可就开门见山了啊，张各庄你嫂子的侄儿今年三十五六了，还没娶媳妇呢。我想着，要是婷婷不嫌弃——叔，别怪我打断您啊，我现在真的没有这个心情想别的，就想一心一意把小絮养大，好好陪陪我妈。其他的，我，我不想了。晚婷的声调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头也低下了脸又红了。正好小絮伸过小手过来够烟袋锅，抱起她，走到外屋去。柳妈看着门帘后面的背影，低声说，过些日子再说吧，这丫头还没转过这个弯子呢。行，那就以后再说吧。柳岩叔起身出来，临走的时候，掏出一百块钱，硬是塞给了小絮。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柳树沟里静静地，偶尔的一声狗叫能顺着着山头传到沟外的老刘家窝铺里去。明晃晃地月亮就挂在头前的玻璃窗上，在皎洁的月光下，小絮甜甜地睡着了。娘俩个翻来覆去谁也睡不着，瞪着眼睛望着圆圆的月亮，谁也不说话。听说，刘海还没有成家呢。柳妈翻腾了许久，默默地说。妈，睡觉吧！晚婷侧过身，闭上眼睛。
　　 第二天，晚婷在后院墙根儿割韭菜。大门外有车停下来。柳妈听见声音，抱着小絮笑着往外跑。婶，婶！是刘海的声音。晚婷顺着前门一望，赶紧躲到了东墙角。哎，哎，大侄子来了，快进屋，快进屋。婶，不进屋了，听说县里招聘教师呢，我去县里要了份招聘简章来了，让，让婷婷试试去吧。刘海一边说着一边左右张望着。进屋，我去叫她。不了，不了，给她就行了。我走了。刘海一边回头一边走出大门，嘟嘟，马达声启动，车开走了。晚婷拿着一把韭菜从后院走过来，接过简章。瞧你那点出息吧！柳妈用手指点了一下闺女的额头，婷婷脸一红，拿着简章跑进屋里。
　　 柳树沟的秋天来了，沟里到处都飘着着红元帅五香梨成熟的香甜味儿，高粱涨红了脸谷子笑弯了腰，乡亲们不但要收秋还得接送孩子，一个个都累弯了腰。
　　 这天一大早，喜鹊在柳树沟上空叫喳喳。柳树沟里成立了幼儿园，晚婷成了这里唯一的一名幼儿园教师。
　　 柳树沟的乡亲们，笑了，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有福了。柳妈笑了，晚婷也许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