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梦魂萦绕金龟桥(小说)
要是在录取线上俳徊的新生流失,校长一般不会发这么大的火,大不了再按分数顺序,补发一些录取通知书就行了。
可是,一班这六个流失生,吴友光都说好了五个,明天就要来报名了,唯独这个属于前五名高分之列的欧阳清珍,却被老顽固老爹给压着不准读初中了!
当时,乡上只有乡政府和邮所,才各有一部手摇电话,学校是没有电话的,遇到急事也没法在电话上说。
所以,校长只好跑着去乡政府,向已经在吃晚饭了的分管教育的副乡长汇报了下午吴友光和语文老师在欧阳富家的遭遇。
从前三四年到现在,金桥乡的党政班子,任职人员都换了三分之二了。
带人去吓唬欧阳老爹,逼迫欧阳老爹同意欧阳清珍读小学那个分管教育的副乡长,两年前就换了人。
这一个副乡长更年轻,也更激进,还老想着当上乡长、乡党委书记,甚至还想当上副区长、区长呢,所以,很在乎自己分管这一块的政绩。
校长的索求,与副乡长的索求是一致的,都很在乎自己的政绩。
所以,副乡长获知情况后,第二天,就带了两个乡政府干部,还叫上了村长、村支书、村民兵连长,也邀约上了校长,一行七个人,于早饭后八点半前,就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欧阳老爹家里。
秋季开校之际,这一带的水稻和早玉米倒是收了,但迟玉米、花生,还不能收,红苕更是要等到秋末冬初才能收,所以还算是农闲。
但是,到底早晨凉快,欧阳老爹全家还是要天不见亮就下地,在地里干一大早晨,拔拔杂草啥的,总之舍不得全天都不下地干活儿。
乡政府的人赶到欧阳家时,还是叫村民兵连长去地里叫欧阳老爹回来的呢。
而这时,欧阳老爹家的早饭,都还在锅里,一家子要扎扎实实干一早晨活儿,才回来吃早饭。
当然,一家一户种地,干了一大早晨活儿,全天都不用再下地了。
这个欧阳老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邻里邻舍,田边地角,要是谁损坏了他家的什么东西或庄稼,要是谁争了他家一寸边界,那是天都要闹翻的!
家里面,只要是他欧阳老爹认定了的事儿,谁都更改不了,就是他老伴欧阳大婶,也不敢插嘴。
上街赶集,最好是别惹着了欧阳老爹,否则,他会骂了你还要把你朝派出所拉,告你打伤了他。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强横无比的怪性子老头子,却最怕干部。
当然,怕干部也是有讲究的,就是那得看是哪号干部。
本生产队的队长会计,欧阳老爹不但不怕,反倒是队长会计怕欧阳老爹。
但是,村干部一来,欧阳老爹就很好说话了。
要是乡干部来了,欧阳老爹可就总是吓得嗫嗫嚅嚅的,有理无理,他都是言听计从的。
当然,谁都不知道,欧阳老爹这个怪脾气,并非他与生俱来就有的,而是土改过程中形成的呢。
土改那两年,欧阳富还正年轻着呢,对地富反坏狠,对普通百姓横,对工作组的同志就怕。
欧阳老爹血气方刚时期形成的这个脾气,就伴随了他的一生。
欧阳老爹全家这一早晨的活儿,就是准备把一块山坳里的玉米地四周地埂上的杂草拔了,就回家吃早饭。
都没剩多少一点活儿了,听民兵连长跑来一说,欧阳老爹赶紧在山边水凼里洗了手,叫家里人继续把活儿干完,他就随民兵连长快步回了家。
欧阳老爹刚走进院坝,见这么多人站在院坝里,就估计到了,八成是因为昨下午的事情!
副乡长因为乡镇府还要等他会去参加会议,一见民兵连长叫的人回来了,就知道这就是欧阳富。
副乡长问:“你就是欧阳富?”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现在的分管教育的副乡长。我来问你,你是不是不准你的二女子读初中?为此,你还要用响篙追打学校来的老师?你说,有这事儿没有?”
遭了,昨下午那两个老师,一定是去乡政府告状了!
欧阳富虽然有些惊惧和后悔,但他到底是根红苗正的贫雇农,是土改积极分子,还是很有底气的,说:“嗯,是,有这事。不过乡长你也不问问,昨下午那两个老师,他们老是死皮赖脸不走呢!”
“欧阳富,我以金桥乡党委,金桥乡政府的名义告诉你!”
“我国已经全面实现小学阶段义务教育,目前,我国已经在着手推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了!
“这就是说,只要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民,适龄儿童都必须读到初中毕业,家长必须送子女最低读满初中!
“虽然国家现在还没有强制推行,但我们金桥乡党委和政府,已经研究决定,凡是学校录取了的初中生,家长就不得阻碍子女入学,听到了没有?”
“哎哎,乡长同志,国家不是还没有强制推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吗?我家正缺劳力,您能不能让我家老二就在家里务农啊?”
“欧阳富,我们金桥乡党委,金桥乡政府,是不是国家的基层党委政府?”
“是,是是,我哪儿敢说不是啊?我只是请求,乡长同志您通融一下嘛!”
要是平时,这个副乡长,是会再教育一通这个老顽固的。
可是,乡政府礼堂还等着他回去参会呢。
副乡长说:“欧阳富,我虽然是分管教育的副乡长,但我也只是照本宣科,向你转达金桥乡党委,金桥乡政府的研究决定,你可别顶风作案!”
看看,看看,在副乡长的口里,这叫“顶风作案”呢!
不过,不管那时的乡干部政策水平和法律水平怎样,对下面,还不会索贿,遇事情,还是要认真处理的呢。
而且,一到农忙,乡干部全体出动,扛上锄头,披上蓑衣,分别到各村去亲督抗旱排涝,亲督收种,生产队那阵沿袭下来的工作作风,也还在呢!
这就是惯性,土地承包到户,才刚过了一周年嘛。
副乡长对欧阳富说完,扭脸对村支书和村长说:“不好意思,我还要赶回乡政府去开会,拜托你两个,叫欧阳富吃了早饭就亲自把他的二女子送到学校去报名!
“要是欧阳富还敢对抗,你们就叫几个民兵,把欧阳富抓起来绑了,送到乡政府派出所关起来,听候受审!”
又要抓去坐牢?这是为啥呀?儿女读不读书,是我自家的事呢,这次又说要抓我去坐班房!
不过,这欧阳富也挺逗,听副乡长这么一吓唬,就以为这是抓他去坐班房!
村支书和村长说:“乡长您就放心吧,谅他欧阳富也不敢与党纪国法对抗!”
村支书和村长为什么把副乡长叫乡长呢?
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不成文的潜规则,只要正乡长没在面前,称副职时都会把“副”去掉,以示尊敬。
副乡长说过,就带上乡政府的两个人和校长,先快步离去了。
第七章 总算读成了初中
乡政府和学校的几个人一走,村支书就是老大了。
不过,村干部到底也是农民,是体制外的干部。
那阵的村干部,支书村长一月只有六元补贴呢,生产队那阵,是用工分抵报酬,包产到户后,收入还是得靠自己家里种地养殖。
但是,但凡要传达什么政策,要处理本村什么纠纷,或村里要干点儿什么公益事,没工资也得干。
不过,凡涉农政策,村干部也有权力。
所以,土地承包后,稍微多两年,村干部、甚至队干部,就渐渐学会“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了。
再就是,村干部直接面对社员的时候很多,就算是队干部应该干的事,为了不得罪人,也常常推给村干部。
所以,村干部就成了“干不好得罪上头,干好了得罪下面”的风箱里的耗子。
何况,当时除了种地不是生产队集体耕种了,什么都还是生产队那阵的样子呢,与稍后几年的村队干部,还是不同的。
后面的事情留给村支书了,村支书就会按他的套路来处理了。
村支书没法完全像乡干部那样,用权威来压人,也就不会像副乡长刚才那样,张口党委,闭口政府,而是连磨嘴皮子带威胁。
一通软硬兼施的话说下来,硬是说得欧阳富当面开口答应,吃了早饭就叫二女子去报名。
但是,碍于面子,欧阳富恳请村支书,同意他欧阳富本人不送二女子去学校。
村支书则说,这个嘛,他去向乡政府帮欧阳富说说情,应该不是问题。
就这样,各方面的人都出马,红脸、黑脸、白脸全套表演,总算说得欧阳富准许欧阳清珍吃了早饭就去学校报名了。
欧阳富到底怕乡干部,再加上村支书给他“开通”一番,他心里就想,其实我也不是有多缺劳力,不就三年初中吗?
三年过去,二女子就大了,初中一毕业,就找媒人介绍人家,把二女子嫁了,变着法儿多收些彩礼。
初中毕业了,你们那个啥子九年义务教育,也就够了,我肯信,你们乡干部还能有啥说的?
……
爹同意了,欧阳清珍可高兴了!
吃过早饭,欧阳清珍脱下早上劳动沾了泥的破衣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揣上爹给的一元二角钱学费,一溜烟跑下了山坡。
到了学校,欧阳清珍直接去找到了吴友光,说:“吴老师,我来报名了!”
“好,太好了!跟我到办公室来吧!”
学校的办公室,就是两间大教室,而且和教室一样,都是泥地面。
所有小学教师在一间办公室,所有初中教师在一个办公室。
办公桌就全是课桌,为了能放得下作业本,每个老师拼了两张课桌。
坐的家什,就是学生坐的那种板凳了。
那时,金桥乡学校,还没有三屉一柜的办公桌,更没有藤椅,老师的工作条件十分艰苦。
当然,办公室里只有老师有坐位,学生因事到了办公室,全都是站着和老师交流。
吴友光坐下后,拿出登记本,就给欧阳清珍填写报名事项。
但吴友光刚拿起笔,欧阳清珍就说:“莫忙写名字,吴老师!”
“怎么?又变卦了?以你的成绩,要是不读初中,那可就太可惜了哦!”
“不是,吴老师,是,是因为,您看,我爸妈给我取的老婶娘老奶奶的名字,好土好土哦,我想趁读初中,改个好听点儿的名字,行不行呢?”
“哦,因为这个哈?没问题,我还以为你读初中又变卦了呢!”
那个时候,没有身份证,改名字是很方便的。
改了名字后,要到办理户口迁移了,才需要在户籍簿上填上现用名和曾用名。
所以,欧阳清珍提出改个名字,根本就不是回事儿。
吴友光就问:“那么,你想改个啥名字呢?”
欧阳清珍想了想,说:“吴老师,我也不晓得改个啥名字好,请您给我取个名字吧?可以吗?”
“嗯,可以,但你稍等片刻,容我想想哈。”
少倾,吴友光说:“这样,我给你取个‘欧阳雪莹’的名字,意思就是,你的品行,像白雪一样晶莹无瑕,你看可以吗?”
欧阳清珍歪着头自言自语道:“欧阳雪莹,欧阳雪莹……好,好啊,吴老师,谢谢您了,您给我取了这么好个名字!”
“你满意的话,那就从这一刻起,你不再是欧阳清珍,而是‘欧阳雪莹’啰!”
“那才好呢,我早就不想要那个土名字了,这回正好刚进初中,谢谢吴老师给我改这个名字!”
“你喜欢就好,举手之劳,没必要谢。
“好了,欧阳雪莹,你可要珍惜学校和政府多方面的努力才换来你读初中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刻苦学习哟!”
“我会的,吴老师放心!”
“好,你到教室去吧,我马上要过来安排座位了。”
……
于是,几经周折,吴友光这个八五级一班,也包括二班,录取新生总算全额入学了。
得力于副乡长亲自带着一帮人去做了一回工作,欧阳雪莹也读成了初中。
读初中的学生,包括学生的家长,大多数都是想通过升学,跳出农坑的。
那阵的农村,穷虽穷,社会风气还很清正,就连小学娃娃每天爬山涉水七八里十多里路走读,也不会担心娃娃不见了。
所以,学生们大都是很认真学习的……
而吴友光呢,到了接手初八五级的一九八二年,都二十五岁了。
还在前两年,就有好心的人给吴友光介绍农村的女朋友了。
可是,因为几年来经常家访,吴友光可是深知农民的生存状况的,对他这个城里人来说,那是想想都害怕的!
而且,最生动的范例,就是学校里的教师同事。
但凡是双职工,就是夫妻两人都在教书,两个人领工资的,虽然不高,但每月总能存下其中一个人的工资,就算养了孩子,每月都还能存个十几二十元。
所以,双职工们都追求存折上的五位数。
再就是,夫妻一方在教书,另一方在供销社、医院或信用社之类,也能算双职工,那些单位工资略低,但每月也能存些钱。
凡是单职工,那日子就悲催了!
说来也怪,单职工中,竟然十个有九,都是老公在教书,老婆在农村,几乎听不见有老婆在教书,老公在农村的。
那时的户口政策是“儿跟母走”,就是说,只要女的是农村户口,就算男的是吃国家供应的,所生子女,也是农村户口。
所以,单职工全都拖着于一个农村家庭,除了自己吃饭,钱都得拿回家里去。
生产队时,要拿钱给家里零用、买穿的,但这是小头,大头却是买粮度荒月。
当然,因为家里有人吃国家供应呀,就还得应酬农村中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