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到远山当樵夫(散文)
初次到远山深处砍柴枝当樵夫的情景,总是时常浮现于脑海,我对一个少年的“壮举”感到自豪。
一
我生长在江南一个小山村,开门见山,溪流横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虽然地名叫“富岙”,但山民们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往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连烧火做饭用的柴禾茅草都很匮乏。我们村里附近的山林都是生产队和大队集体所有的,没到山林开封时是不能随便上山砍柴、割榔樭、割茅草的,否则会被处罚。家家户户只能割田坎园坎的茅草来烧火做饭。有些村山林少,每年的柴草难以满足烧火做饭用,人们只得到三五十里路以外的岩门一带大山里,割榔樭砍柴枝挑回晒干备用。有人利用农闲时去砍柴枝挑回家晒干卖了补贴家用。
柴草,成了农人的命根子,这是那个时代的真实。
十二岁那年,我小学毕业。当时父亲随工程队在外地干活,家里只剩母亲一人撑起家,既要下地干活,又要干家务照顾我们,弟妹还小,不能劳动,家庭条件很艰苦。我想替父母分忧,趁暑假跟宽叔到远山砍柴家烧,多余的可以卖掉缴学费和补给家用。我要求爷爷教我打草鞋,做着准备。磨好柴刀,理好上大山用冲担、棒柱、绳索等东西。我把想去大山砍柴枝的想法对母亲说了。母亲听后,勃然大怒,坚决反对。说我还小,不能去!还说当樵夫又苦又累,还危险重重。说邻村某某人掉下悬崖摔伤摔死了,某某人被毒蛇、蜈蚣、山蜘蛛咬伤咬死了,某某人被大水冲走淹死了,某某人被“鬼迷魂”迷住走不出大山死了,某某人在大山中暑死了,某某人被鬼藤吊死了,某某人被摄魂似乎出现幻境,嘴里不停地说胡话疯疯癫癫了,大山里有野猪会袭人、野猴会挖人眼珠,山魈会拿人饭包,还有山鬼、水鬼缠人……一句话,就是不能去!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舍不得我去冒险。
母亲试图用那些惨烈的画面,制止我的行动。母亲的心,我懂得,只是这些画面对于一个敢闯的男孩子,却又是一个诱惑,他很想试试自己的胆量和运气。
我知道母亲是不会同意我去的。我脾气很倔强,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砍柴挑柴苦累是肯定的,大山里有危险也是可能的,可有什么鬼我就不相信了,我自己小心就是了。
晚上,我缠住宽叔要他明天带我去大山砍柴,早餐和中餐要他包干,不然我母亲知道就走不成了,并恳求叔婶等我走后等天亮后才能告诉我母亲,不然,她会追来把我抓回的。叔婶很善良,对我也很好,在我的硬缠软磨之下,终于答应了,并说了很多到大山砍柴应该注意的事项。
跟着大人们,主要是想给母亲一点心安,希望她不要为我的特立独行伤心操心。
二
晚上,鸡头啼(约晚上一点钟),我偷偷起来以小便为由,系上拦腰、刀鞘,穿上草鞋,戴上箬笠,拿起冲担、棒柱、绳索等,溜到宽叔家吃饭。吃完早饭,宽叔背起行当、饭包,点着火把带我出发。我们专心走路,潜行静默,忌讳喧闹,不说忌讳话和不吉利之语,甚至连“酒、肉、摔、死、割、砍”等字及谐音字都不能说,因为去大山干活,危险重重,忌讳多多,只求平安如意。我既紧张,又高兴,也担心母亲追过来,因为我是第一次去远山砍柴。
过了几个村后,天才慢慢明亮起来。凉风习习,流水潺潺,云雾缭绕,偶露山尖,恰似仙境。走在山路上,露水很大,草鞋都弄湿了,似乎腾云驾雾,犹如神仙。宽叔提醒:“不要头翘起来水牯似的,看路,路外是岩漈头,万丈深谷!有雾你看不到。”我把放下的心提起来,小心谨慎地走着。穿亭过桥,爬山涉水,经塆绕岗,走四五十里路,经过好几个村,才能到达岩门村,穿过矴步齿,走向四方坑、三板桥一带可以自由砍的山林。一路走来,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熟了,山路任我行,世界我来闯,从未有过的豪迈,任我感觉自己家乡一个孙行者。
山里的雾气慢慢翻腾退去。我们放下冲担等东西,把饭包挂在树枝上,就上山砍柴。哇!这里山高崖峭,清溪环绕,树高林密,鲜花盛开,鸟语盈耳,人迹罕至,空气清新,是鸟的天堂,鱼的乐园。山因有水的滋润而变得更加翠绿,水因有山的庇护而变得更加清柔。很少看到屋舍,近乎原始森林。前面有砍柴的声音传来,有人比我们还早。真是“春山漠漠淡烟横,阴壑丁丁伐木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遇到有本村和邻村熟悉的人打个招呼,继续往山上走。突然,对面山传来有人唱山歌:“第一劝郎要学勤,陆(陆续积累,俭用剩下)起钱财讨(娶)起亲(老婆)。有钱讨个红花女,冇钱讨个二(没,冇或二嫁)汉亲。二汉亲啊二汉亲,头痛冷热二靠身……”哦,莫非山上住着神仙?声音洪亮,唱得山响。宽叔说:“不是神仙,是邻村的大力郑、山歌郑,你认识的。一般人挑柴一百多斤,他可挑三百斤左右,而且整天山歌哦哦的,笑吟吟的。他是业余樵夫,农闲时干一下。人高马大的,浓眉大眼的,经常挑柴到我们村卖的。”是的,他很乐观,我认识。
我们一边走,宽叔一边嘱咐:我们要抓紧时间砍柴枝,捆好柴,把柴从山上溜到山脚路边,然后捆实柴用冲担冲好两捆柴枝,用棒柱撑住靠在路边,等候一起来的人。如果时间还早,就再去山上砍倒一些柴枝放在山上让太阳晒,等下次来再挑回家。如果时间紧张,就马上取下饭包先吃中饭。候齐大家就往回挑。不要捆太多柴了,要比平时少挑一点,我们要挑四五十里路哩。我“哦哦,嗯嗯”地应着。
我不想爬山爬太高,太难爬了,坡面积蓄的柴叶厚,太滑了。再说,我只要砍像甘蔗那么粗的柴枝柴条。于是就停下“哼哧哼哧”地砍柴。宽叔他要砍粗大一点的柴枝,就得继续往上爬,因为离路近的粗大的柴已被人砍光了。我选择直一点的柴砍,便于捆扎。不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背心也湿透了。
根据平时在自己村里割茅草、割榔樭积累的冲挑技术,我先将柴捆用麻绳捆紧再冲挑。可很遗憾,柴捆似乎有意刁难我,当我举起一捆冲向另一捆时,头上的一捆竟玩起“老鼠克”游戏,从竹冲担顶上滑下来压住我,我又不是老鼠,凭什么压住我呀?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柴捆扎得不结实,二是竹冲担太滑,摩擦力大小。于是,我把柴捆放下来,重新用麻绳用尽力气捆扎一遍,稍微好一点,但还有一些滑动。再冲挑一试,挑起来一看,不对,前歪后扭,重心位置冲插有误。冲挑是技术,也是艺术。如此循环反复弄几次,终于马马虎虎可以挑了。但当我从下坡往上坡踏步挑时,竟然“两头脱”了,前头扬起后头滑坠前头又坠地,只剩空冲担。哎呀,我气馁了。正在骂骂咧咧时,宽叔溜柴下来见状,说:“累吧?冲挑要有技术的,还要有力气,这可不比我们平时冲茅草、榔樭哟!你的问题是力气太小捆扎不实,竹冲担太滑要用柴冲担。别慌,宽叔给你做一条柴冲担。”只见宽叔从他的柴捆中拿出一条粗直的柴,放在树桩上削尖两头,削平中间,一条漂亮的柴冲担做成了。他把我的两捆柴重新扎紧,用柴冲担一冲就成。我挑起来前扬后翘试一下,两捆柴很中正,不会滑动。厉害,到底是老樵夫!
我们拿下饭包吃午饭。我早就饿得胃都贴到脊梁骨了,狼吞虎咽,没扒几下就吃完了。吃完饭稍微休息一下,就挑柴往回走。
宽叔嘱咐:“在挑柴时要注意路况,不小心撞到路边岩坎,就可能摔下悬崖或溪水里。平路往往小跑,担一段时间,歇息一两分钟。山路弯弯曲曲,上岭下坡,穿矴步过小桥,都要跟上伙伴,否则落单遇到意外情况就麻烦了。”我跟着浩浩荡荡的挑柴队伍跑跑歇歇。大家为了赶时间,天黑前必须赶到家。就像急行军似的,后面有“黑夜”这个追兵。前面那位挑柴的后头柴捆上,有几朵野花夹在柴中,有几只蝴蝶蜜蜂追着花飞。我怕蜂螫,不敢靠得太近。想起清代朱景素的《樵夫词》:“白云堆里捡青槐,惯入深林鸟不猜,无意带将花数朵,竟挑蝴蝶下山来。”想着诗,看着山中的景,感觉也蛮有情趣的。看看路边外面,我的天呀!腿都抖动起来,早上来时有雾看不到底,现在雾退了,竟然是深壑悬崖!只要一脚不慎,摔下去就粉身碎骨,一命呜呼!
渴了,可以喝泉水溪水;累了,可以放慢脚步,左右肩膀轮换挑或稍微休息;饿了,没有办法,只能忍着。只有到达岭头莲头亭和上堡垟亭,才可以坐下长歇一下,一般十分钟左右。到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真是出户持灯去,离山带月归。来回七八十里路,甚至一百里左右。既要挑柴,又要小跑,又累又饿。真正体会到“起早摸黑”“披星戴月”这些词语的含义。
到家了,小腿酸麻,肩膀辣痛,只挑回七八十斤柴枝,但还是很高兴,因为我是个小男子汉,去过大山砍过柴了,在同伴面前有吹牛的资本了。母亲只是心疼,没有骂我。我磨好柴刀,打算明天还去,每天坚持下来,暑假两个月,就是一大笔财富。学费和补给家用的梦想完全可以实现!
三
记得宋朝萧德藻《樵夫》诗云:“一担干柴古渡头,盘缠一日颇优游。归来涧底磨刀斧,又作全家明日谋。”到远山学做樵夫,很苦很累很危险,但为了心中的梦想,起早摸黑也是值的。吃一堑长一智,不经一番寒霜苦,哪来梅花扑鼻香?母亲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奋斗靠自己,天道总酬勤。初次到远山打柴,尝到了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学到了不少知识,最重要的是锻炼了人的意志,为将来走出大山实现梦想,奠定了身体和意志基础。懂得劳动成果来之不易,理应珍惜,包括幸福生活。
和朋友谈起人生经历,我说我的履历表上的身份要写上“樵夫”,他们都笑,我说,这段经历任我一下子成熟了,不能不记住。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网,写于2022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