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疲惫之际的甜蜜中，刘洪昌觉得，此时当个男人真蛮不错的。
　　
　　 七
　　 下午上班前，刘洪昌来到单位。说起来，国家就像个大围墙，政府就是盖子里一个编织在细密而又相互制约的网络零件。在众多政府部门中，刘洪昌的单位是一个并不重要的部门，管理着全机关的综合治理工作。他在综合治理委员会的宣传科，整个科里只有四个人，一个科长、二名副科长，全科只有他一名科员，而且是一名有着近二十年工龄的老科员。科长是个年轻的大学生，副科长有两个，一男一女，都年纪稍大些。男副科长，因为长年有病就泡在家里等着退休；女副科长是市里主要领导的夫人，只要求享受待遇，不需要单位这一点小权力，对于单位的上班，也是可来上班可不来上班的，可管事也可不管事的角色。这样的格局，让年轻的大学生科长立即找到一个很好的平台，终于有了一种充分发挥特长、施展才能的大好机会。
　　 几天没来上班，黑红色的办公桌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刘洪昌便从楼下的卫生间打来一盆清水，三搓四拧的用力扯着，才抖开一条湿毛巾，有板有眼地擦拭起来。多少年来，在科室里，他从来也没有感受到受别人帮助的奢望，一个科室四个人，三个领导一个兵，也只有他一个科员。多年的工作生涯，让他明白在这样的机关里工作，职务和级别就已经决定一切，也只有他有服务别人服从他人的义务，是真正体现官场秩序的最终实践者。因此，在做任何事情时，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怨言，更没有任何顶撞抗争的行为。久而久之，他的顺从、温良和谦逊态度，也为他赢得优秀职员的荣誉。
　　 看着一大堆从各单位发来的文件，几乎没有什么让他要做的工作安排，他安心土打扫起办公室卫生。窗外，有许多人懒洋洋地走过，楼道挂着的时钟“当”地一声响，又到了上班的时间。此时，刘洪昌已经把自己的办公室打扫得明亮干净，洗拖把时又顺便把过道也拖过一遍，关门上锁前，纵眼一看，整个房间充满着清水透凉的爽劲。
　　 好在，刘洪昌是一个人用一间很大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是以前用老会议室改造出来的一间，当时，为了防止办公面积超标才改造的，一共改造成二间，一间他用，另一间别的科室用。当他准备出门时，突然发现窗上仍有一处污点，便搬来一张椅子站在上面擦拭污垢。门被推开，年轻的科长走进来。一定是有什么任务分配，刘洪昌忙放下手中的抹布。
　　 老刘，辛苦啦！科长含笑地问候道。科长虽然年轻，可是很会做事，起码对刘洪昌还很客气。现在的年轻人聪明过人，比自己那个年龄会来事的多，想安排你做一项事情时，先是把你捧得高高的，挠得庠庠的，舒服之际，然后不得不顺从地接过分配给你的工作。
　　 也没什么，就是车坏在路上，晚回来一天。刘洪昌轻描淡写的说道。
　　 也是的，那么好的车也能坏掉。科里有一件事，我忙得腾不出手来，你看，能不能去办办？科长用商量的品吻问道。
　　 行。态度决定一切，科长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不同意那有多不好意思呀，刘洪昌爽快地答应着。
　　 上面要安排一个会议，是关于做好今年夏季接待工作的重要会议，你五点钟参加一下，行吗？
　　 好的，科长，在哪里开会？
　　 就在市政府的小会议室里，记住，可不能随意表态呀。科长笑着说道。刘洪昌看得出来，科长是对他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不请示科长同意，我可从来没有表态过呀，科长。刘洪昌反倒笑了起来。把问题和事情带回来，是他一贯的作法，也是机关的规矩。他记得有几次，两个副科长参加会议就没有做到这点，结果就那么几次副科长想当然的表态，就把科长弄得很不舒服，在主任的面前就很被动。
　　 经验教训，就是教育。而刘洪昌完全做到了这点，虽然参加过无数次会议，可是从来都是带着耳朵去，没有用过一次嘴巴，因而也从没表态过一次，这也是向科长发笑的原因。
　　 科长看着他，也不禁为自己多余的告诫轻轻笑了起来。
　　
　　 八
　　 会议是市政府关于为专门规范接待工作而召开的，几名分管的领导全部到会并做出重要指示，要求各级部门认真贯彻落实，推动全市对外接待工作，树立全市的新形象。
　　 随着旅游业在本市的迅猛兴起，旅游企业由于基础差，竞争力弱无法和外来的几家大公司相比，因此，几年来，本地旅游企业几乎是没挣上多少钱。倒是各大机关客来客往，吃饭住宿租车门票礼物，四处欠帐打条子，赔本赚吆喝，花了不少接待费用。刚开始开展旅游业，谁也没有什么成熟的经验，政府的主管领导借鉴外地经验高瞻远瞩，便明确规定各级政府部门接待的标准和路线，大意是本着让客人高兴的原则，能省则省，在坐车上省、在纪念品上省、在吃饭上省。具体到接待工作时，要注重多推介本地名特产品，多上那些有地方特色小食就餐。这些小食小吃多是下岗职工办的，待人热情，价格不高，味道不错；旅游的线路上，能不去的就不去，只要能看完主要的核心景点就成。
　　 会议的重点倒没让刘洪昌记住多少，无非就是反来复去的那些内容，一个领导讲完，另一个领导进行补充。最让刘洪昌高兴的是，乔梅也坐在会场上，和他仅隔一排。乔梅转过身子看到了刘洪昌，向他转过头来，轻声问候一下，礼仪性地说些不关痛痒的关心话。
　　 他们之间的这几句谈话，不知为什么，引起刘洪昌身边人的关注。这些男人和女人仿佛用暧昧的目光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还有的人用不知何种意图的目光，把刘洪昌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点头一般地看过几遍，弄得刘洪昌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好在这次会议虽然重要，但内容不多。主要领导讲完，几个负责接待的副职再强调几句，最后是主持会议的领导进行概括总结。散会后，刘洪昌走出会议室时，乔梅就走在他的前面，人挤人的人群里。乔梅被人轻轻地一碰，回过身来一看是刘洪昌，笑了，你可要请我吃饭呀。
　　 求之不得。刘洪昌用调皮的语调挤兑着。
　　 当我不敢呀。走到人稀少的地方，乔梅才把头发向后一捋，说，现在吧，我的中午饭还不知道在哪呢。
　　 并排行走的刘洪昌大大方方地接茬：就到海云去吧。
　　 海云是市区主要街道上一个中等规模的饭店，价格不高，种类很多，是一般工薪阶层的消费场所。这是刘洪昌和他的几个哥们常去的地方，老地方人熟悉，老板也认识，每次请客，可以讲价，抛去零头，花费下来不过百元，这个饭店深受刘洪昌之流的欢迎。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他的职业圆滑、世故练达和生意场上的自如应对，都是从生活实践中和长期与人打交道里一点点锻炼出来的。一见面的几句玩笑话，就把刘洪昌和乔梅引到一间小包厢的门前。等俩人稍稍坐下，身着统一服装的服务员，立即轻声推门上来，倒上茶水，之后，就拿出菜谱。
　　 刘洪昌向乔梅做个请的姿势。乔梅也没多加推托，就点起来。让服务员看来，他们之间像一百年前就已经认识和熟悉。
　　 一盘海米冬瓜，一盘肉炒青菜，一盘腰花，一盘豆腐，二荤二素。外加一瓶甘肃武威生产的干红酒。
　　 菜是一盘盘上来的，酒和杯子却是提前上来。
　　 趁着才上一盘菜的时候，刘洪昌拿起酒瓶子，稍微一倾，红色的液体缓缓流出，恰到好处就斟满高脚酒杯。
　　 刘洪昌说先端一次吧，接着轻轻一啜，然后，说起老太太的事，并向乔梅表示衷心的感谢。
　　 谢什么呀谢，就当我是高兴爱玩就行了。
　　 刘洪昌说一定在适当时候，给乔梅送一幅自己的摄影作品。他只所以没说照相，是因为他从来都把自己和街头摆摊的拍照人弄出些区别来。
　　 那多不好意思呀。乔梅仍旧保持着笑吟吟的姿态。
　　 一定要感谢你，我这次能出来几张好作品。刘洪昌说道。
　　 乔梅仍旧说着不用感谢应该之类的话，不过，她在趁着刘洪昌说话的时候，挥动着筷子，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吃着菜。
　　 乔梅说好久没有这么没吃相地吃过饭，那些大餐桌上的饭菜中，她最喜欢的还是清水淖出来的青菜。
　　 趁着酒，不知是谁提起孩子来。于是，她就说起自己的女儿，说起她的单位，也说一些人生感悟之类的警句。说得刘洪昌一个劲点头称赞，说得刘洪昌不时地询问探底。
　　 刘洪昌也说起自己的事情，说起自己那个不太爱说话的儿子。说得他自己都有些感动，尤其是儿子对刘洪昌的一些点点滴滴的小事，说着儿子懂事后做出的一些细节。说到最后，他归纳总结地说天下只有父母对孩子的，没有多少孩子对父母的。
　　 你不知道，我其实还是挺能喝的。乔梅终于吃好，开始讲话，端起酒杯。
　　 我就不信，你能喝过我？刘洪昌的酒不多，不知为什么却有些上头，嘴里的话也多起来，这些被酒泡过的话，像一个个肥皂泡，咕嘟咕嘟的往外冒。
　　 来，我们平端吧。乔梅开始兴奋起来。
　　 当我怕你不成？小丫头片子的。刘洪昌挽起衣服袖子，他的脑门上开始出汗。
　　 来，为幸福干杯，为快乐干杯。乔梅主动请战。
　　 还当我不敢应战？刘洪昌一改往日的面孔，声音大起来。
　　 他们一杯一杯地碰着，服务员又上一瓶。
　　 看得出来，乔梅的心里有事。刘洪昌才开始伸出手来，想制止这种酗酒的行为。
　　 乔梅用手把刘洪昌的胳膊挡回去，自己斟满，不说话就一饮而尽。
　　 刘洪昌努力回忆着他俩喝酒的整个过程。看得出来，乔梅开始只是抿着，渐渐地小口喝着，最后是大口喝起来。到了这个时候，现实的环境让他头脑清醒许多，乔梅的心里肯定有事情，或者有什么无法解开的困惑。想到这时，刘洪昌最终还是没让乔梅多喝，女人喝酒毕竟不是一件体面的事，尤其是乔梅，对他印象不错甚至有些喜欢的女人。
　　 最后，是刘洪昌付的钱。乔梅争着说让她结帐，拿着钱包的手被刘洪昌攥得紧紧的。那时，刘洪昌只想，自己是个男爷们，让女人付钱挺丢人。
　　 乔梅的家很远，刘洪昌没敢细问，拦下出租车，把乔梅赛进去，就向司机付过车钱，记住出租车的牌照号，才让乔梅坐车走了。走时，乔梅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刘洪昌。刘洪昌记下这个号码时，稍稍停下一顿，最后还是标上一个男人的名字。因为刘洪昌知道，自己的老婆尽管喜欢放松她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但是对他男女方面的事管得却非常严格，一旦有事爆发，就足以酿成家中的轰然大火。
　　
　　 九
　　 回到家里，天色快黑了。
　　 乔梅打开卫生间的门，脱去衣服想好好地冲个热水澡。
　　 她以前很不喜欢喝酒，也很讨厌逼人的酒味，每看到摇晃的人歪着身体走过去时，她总是不自觉地躲藏着，单位举行晚会或什么欢庆仪式时，她总是找些借口躲避着，无法躲避时，才倒上一杯红酒，把这杯酒一直喝到宴席结束。
　　 在离婚前，她的那位自以为经商有道的丈夫，实在不愿意再呆在机关里，就找着领导说尽好话，终于办好辞职手续，拿着一笔辞职费拉起一支小包工队。为能挣到更多的钱，结交更多的人，丈夫就天天陪人喝酒，开始还能保持基本的清醒，后来就没办法控制，每天不喝上几杯就像少些什么，也就是喝出酒瘾。
　　 到了两人关系出现僵局时，正逢丈夫的包工队因为欠帐太多被破产解散。以成功论英雄，自古以来都是中国人的评价传统，败身在家里的丈夫，更是以酒浇愁，实实在在给她惹出不少的麻烦。女儿很省心，大多数时间住在乔梅的娘家，上学下课打个电话，从不让母亲操心费事。尤其是上中学后，好像马上就懂事，每天晚上都要抽出时间，从姥姥家定时打电话过来。
　　 走到卫生间的门前时，乔梅特意伸出脖子看一眼挂在大厅里的表，还没到女儿打电话的时间段，就是说自己冲浪的时间还够用，她才决定去洗澡。
　　 电热水喷出的水很足，哗哗地水流声，让每个毛孔慢慢地张开着，进入身体内的清水，尽情地消解着心中的燥热。卫生间顿时间形成一团浓浓的水汽，极像《西游记》里腾云驾雾的感觉，自己成了脱离人间的神人仙客。
　　 客厅里的电视，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正播放着新闻联播节目。乔梅不太喜欢面孔严肃的节目主持人。没事时，总是选择一些剧情好的电视剧看，近来又喜欢上追韩国电视剧。与中国电视剧相比，韩国电视剧有人间气息，透露着中国儒家文化才有的气味。在一集集充满着岁月怀旧与细腻感情的舒展里，她总是被剧情牵动着，这是看中国电视剧时从来没有的感觉。久而久之，寻找韩国电视节目、细细品味剧情，成为乔梅业余生活里的一种爱好。
　　 水流顺着头发快速地流过肩膀，再流过胸口，流过腹部，再流到脚背上，最后顺着地板流进下水道。洗澡时，乔梅想起刚才自己喝酒的情形。为知为什么，她对刘洪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发现在刘洪昌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又让她心有怜爱的东西，就像看一个受着委屈却很快乐的小孩，看着他快快地吃完饭，殷勤小心地接待客人，看着他引导着客人开门关门，乔梅总是觉得他并没有吃饱过肚子，尤其是当他投入地忘记一切，对着远处的风光轻轻按下相机快门拍照时的专注，他是故意忘记身前的事情，在享受一种过程，并非是追求最后的结果。每次看到他时，都让她泛起一股母亲对儿子才有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