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珍惜】摇到外婆桥的小船(散文)
我家在县城,姥姥家在乡下,一条大河流经全县,我小时候河里通船。吃过早饭,娘㧟着篮子拉着我,在县城大桥下的码头上船,小火轮拖条大木船那种,比步行不快多少。姥姥家离县城二、三十里,临河而居,穿过姥姥村外的桥,站立船头,正好望见姥姥家的炊烟袅袅升起。我常去姥姥家的时候六、七岁,姥姥如果活到现在100多岁了。
姥姥家的村叫曲里,据说,是5000多年前,孔子尊崇的一个叫蘧(音:曲)伯玉贤仕的故里(论语.卫灵公篇),因此得了这么个村名。村中有个偌大的水坑,沿坑形成九曲八拐的土街巷,村头最南第一户,是姥姥家,出门就是这个水坑。坑里没大鱼,有小鱼小虾小螃蟹,舅舅夜晚去下罾,不带我,我又哭又闹,姥姥看我缠磨的可怜,就强令舅舅领我去,同时叮嘱“坑边一定看好孩子。”扳罾好玩,我在坑边看舅舅依次把罾放置,翌晨,把罾提出,就能捕到一大碗的小鱼小虾,油炸了吃,脆香!姥姥家的墙外是麦场,傍晚,我与新结识的农村小伙伴,在那里做游戏,硬地上打马车轱辘,比赛谁翻得圆;铺上麦秸翻筋斗,比赛谁翻得多。麦场里有玉米秸秆垛,我们挪移成房子,过家家,躺里面睡觉,几个房子掏通了,钻来钻去地道战……每每玩到月过柳树梢,姥姥呼母亲唤,才怏怏地回去。我感觉,县城里的小伙伴,傲慢、自恃,玩着玩着不顺心就发脾气,而农村小伙伴,勤劳、纯朴、包容,还尊重我,我与他们玩得愉快开心融洽。“石磨”“满场”“鳖牛”……当年许多农村小伙伴的小名,至今我仍记得。
我六、七岁时候,县城的望京楼、镇国塔、吕祖阁、顺城河,好玩的地方离我家太远,遥不可及,只能在几条逼仄的街巷里玩,早烦腻了,哪像姥姥家天高地阔?小时候,我最想去姥姥家,最想在姥姥家玩。年少读鲁迅,感觉晦涩难懂,现在读出了神韵,《社戏》就是一卷水墨丹青画,让我爱不释手,闲暇只要想起我摇到外婆桥的童年,边读《社戏》边品味,简直是如沐春风,如饮甘露,真爽。
姥姥家院子里有棵弯腰枣树,不高,树干皱褶,枝杈苍劲,秋天结满疙疙瘩瘩的枣儿,长熟了姥姥用细竹竿小心翼翼地敲,纷纷的枣雨“扑扑哒哒”落下,我们在树下捡,砸在身上头上,越发兴高采烈,姥姥家院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深深皱褶的枣树皮,像姥姥的脸,佝偻腰的姥姥,像这棵奉献的老枣树。我们平原家乡的农村,没有为平淡日子增添亮色和滋味的水果,唯晒红的枣,可以馈赠亲友,可以春节蒸出馍的花样,可以当做最具档次的食物,接待宾客,还能够把哭闹的小孩,哄得破涕为笑。
姥姥家五间堂屋,高脊瓦顶,砖坯混墙;东西厢房,是平房,灰砂顶。舅舅舅妈住西厢房,我和表弟一张床,晚上在外间,一个被窝里相互蹬,看谁能把谁蹬出去,“咯咯”地笑,闹腾够了,开始窃窃私语。相互讲听来的鬼故事,结果两个人都吓得蒙住头,抱成一团不敢往外瞅。我只有一个妹妹,在我家哪有和表弟同床共枕打老通的乐趣呀!
东厢房放置着舅妈的织布机,另一边栓着姥姥家的牛,搁着喂牛的料,大黄牛宽鼻大额,犄角高翘,眼睛温顺,嘴巴似乎总嚼着食物,我问姥姥,你们家为什么不喂一匹马呀,关老爷骑得赤兔马。因为我看小人书武将骑马,挥刀舞枪威风凛凛。姥姥说,牛拉犁拉耙,稳当听话。你个鳖小子就知道骑马打仗!驴踢马跳。姥姥重男轻女,但听得出,她话里是对男外孙性格的骄傲和赞赏。姥姥亲我,我喜欢姥姥,但姥爷对大黄牛,远比对我亲,因而我不喜欢姥爷。后来合作化,听娘说,姥姥家的牛要归公,姥爷抱着牛掉眼泪依依不舍。生产队选举姥爷当了饲养员,他吃住就在牲口棚,记得那时,有一出现代豫剧《人欢马叫》风靡城乡,演得是生产队的饲养员克扣草料粮食,损公肥私,投机倒把,不知怎么,我总把姥爷兑号入座,于是愈发不喜欢姥爷。
1973年秋天,姥姥家的枣树硕果累累的时候,姥姥去世,享年80岁,当时已算高寿。姥姥睡觉前还好好的,早晨竟然屡叫不应,无疾而终,睡过去了。多年来,村里老年人还说,姥姥的走法最好,上辈子一定积了大德。真的,那年月缺吃缺喝缺医缺药,如果姥姥半身不遂躺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受不完的罪。
以后,我再去姥姥家,就和妹妹沿着卫河大堤骑车去了。卫河水逐渐枯竭,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不再行船。姥姥的墓冢在村外河西岸的农田里,大概土改前是姥姥家的地,不过早已归了生产队。看着点燃的纸钱飘飞的烟雾,我脑海里浮现着姥姥慈祥的面容和我爬枣树下不来,佝偻腰的姥姥在树下,双手呈接护状,惊慌失措的表情,我一遍遍的念叨:姥姥,我给你送钱来了……祭祀毕,我和妹妹推车去舅舅家,路上,她故意打趣问,哥,给咱姥爷、姥姥烧纸的时候,我咋只听你念叨姥姥,没听你提姥爷呢?噢……我才恍然大悟,马上自我辩解道,姥姥家的钱都是姥姥管着,给了姥姥,能不许姥爷花吗?姥姥一辈子重男轻女,小时候偏心我,不喜欢女孩,常被妹妹嫉妒,想不到长大后她仍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舅舅家仍住在姥姥的院子里,已把老房子翻盖一新。我们推车朝那个方向去,姥姥没有了,院里的那棵老枣树,树干蛀空,枝杈无几,虽然已不结果,但仍执拗地活着,枣树下,我童年的足迹还在,姥姥呵护我的记忆永远不会泯灭。
姥姥,不孝的外孙看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