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东马家沟忆事(散文)
上世纪50年代初,在哈尔滨马家沟东部,距老飞机场仅一步之遥的东南角上,有一片建国后兴建的,一栋栋排列有序的红砖房,原本是商干校学员宿舍,后来大部分改为商业系统职工住宅。这片红彤彤,散发着新气息的红房子,镶嵌在飞机场南侧,平准街西侧,大成街东侧,商干校校区南侧合围之内,这个没有围墙的小区,就是我少年时期的家园。
当我落笔写这篇散文时,恍惚又回到那岁月静好,开心得像花儿一样,绚烂的少年时代。那时,有赏不完的风景;有嗅不完的芳香;有唱不完的歌声。那年,那事,那人,都是满满的温馨,令人荡气回肠……
一、少时乐园
我们居住的小区,虽然远离喧嚣热闹的市区,但这里却有着广阔的天地。向南望去,是一望无际的飞机场,但那里从未停过飞机,是人迹罕至的大草甸子,机场外的东边也是广阔的大草甸子,还有数不尽的一块块菜地和农田。
冬季里,大草甸子变成皑皑白雪,一马平川的大雪原。银装素裹,童话般的世界,能完美保留一冬。初春时节,被溶雪滋润的小草,开始萌动了,尖尖的嫩芽,小心翼翼地拱出泥土,此时,大草甸子上的绿意还似有似无,恰如唐诗云“草色远看近却无”,这里的人们能最早见到冬去春来。
每年清明过,在洋溢着希望的田野上,就会出现春忙的节奏,闪现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这里,我看到了,庄稼是怎样长成的!
当四月末五月初的时节,大地换上了绿色春装。此时,春天献给人们第一波鲜嫩——婆婆丁(蒲公英),也刚刚长成。为了尝鲜,大家结伴前往采挖,每个人都会获得满满一筐野菜。当天每家的餐桌上,都会出现一盆绿盈盈,水灵灵的婆婆丁,旁边还会伴有一碟新炸的油汪汪的鸡蛋酱。人们开心地大快朵颐,舌尖上充盈着春的味道。不久婆婆丁就开出一朵朵小黄花,花朵很快又变成了一个个雪白的小绒球,风一吹,绒球就会立马散开,快速飞向四面八方,这时的婆婆丁已经老了。这当口,大地里的苣荬菜,也悄无声息地即将长成……
夏天到来的时候,这里的蝈蝈儿特别多。我们开始忙着抓蝈蝈儿,忙着扎蝈蝈儿笼子,还要给住在市区的同学们抓。小伙伴中,有个叫铁蛋的是个抓蝈蝈儿的能手,从叫声中他能辨听出,是草蝈蝈儿还是火蝈蝈儿,他还会编制一种很漂亮的龟型笼子。铁蛋是在农村长大的,玩的招数很多,大家都很佩服他。
在大草甸子里,我们制造出诸多肆无忌惮的嬉戏,也带来了不尽的欢乐。玩累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长满鮮花绿茵茵的草地上。遥望湛蓝湛蓝广阔无垠的天空,任人遐想。如有被惊动的流云涌现时,“棉花糖”“羊群”“浪花”……都一一出现。大家望着天空上千姿百态,变幻多端的浮云,都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形容着,呼喊着。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大草甸子上,这儿彩蝶在恋花,蜜蜂在采粉,蜻蜓在航飞,我们这帮追风少年们,在尽情地嬉笑打闹,这儿成了我们的“后花园”。
当年,我们还拥有一个专用的运动场地。因商干校都是办季节性的短训班,大部分时间都在闲置,这期间学校运动场就被我们充分利用起来,诸如打篮球、踢足球、放风筝、打冰爬犁、打冰尜等活动都在这里。这儿,自然也成了我们的天下。
待上中学时,我家搬离了这里。七十余年后的今天,当年的飞机场,早己开创为黑龙江省首个经济开发区,连同周边区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座座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一条条新街纵横交错,原有的平准街、大成街本是断头街,现己延伸很远。当年东马家沟的家园,己毫无踪迹,成为我对少时年华的永远记忆。
二、异域风情
我家住在平准街路东,路西就是俄侨居住区,两边居民虽然隔道相望,但从无有过交集,可是一些民风、民俗,却不知不觉中在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着。
俄罗斯民族视丁香为花中之王,被他们尊为“贵族之花”。19世纪初,大量俄罗斯人涌入哈尔滨时,也带来了他们喜爱的丁香树种,就在他们住宅周围开始大量种植,其中,在马家沟种植得比较集中。丁香花有紫色的,有粉色的,也有白色的,无论哪种丁香,花朵都很艳丽,娇美,花香浓郁幽长,当年是马家沟春天特有的气味。那时我们也像俄侨们那样,折一捧丁香花放在瓶子里,家中充满春的气息。一年一度丁香开花的盛季,成为哈埠人春天共赏的盛宴。
如今,各品种的丁香树已遍布全市,丁香花也早已被评选为哈尔滨的市花。
饮食方面,我们这一带也受到过俄侨的影响。像“大列巴”(面包)、“里道斯”(红肠)、“塞克”(梭型面包)、奶油、果酱、酸黄瓜等一些俄式风味食品,虽然平日里不能经常吃,但很受人们的青睐。上小学时,有时因没带午饭,偶尔会去小铺,花上5仟块钱(现5角),就能买到一大块“列巴”和厚厚一片“里道斯”,可以吃得挺饱。
当年在民间,要论影响既深且广的,恐怕非俄式红菜汤莫属了。这道菜在哈尔滨叫“苏泊汤”,在我们这一带也相当普及了。我家做“苏泊汤”时,大多都是由父亲来操作,把买来的牛骨棒砸断,露出骨髓,用来熬制牛骨浓汤。大头菜(圆白菜)、土豆、西红柿等为主菜,洋葱、胡萝卜、香菜等为配菜。当一盆色香味俱佳的“苏泊汤”端上餐桌时,不仅令人养眼,更令人养胃。如果主食配上“列巴”,再以酸黄瓜等佐餐,那就会是一道正宗的俄式大餐了。时至今日,我家仍不时要做这道菜,但是,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味道了。
当年夏季,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中,均能看到身着各种色彩,款式别样的俄式连衣裙的女士们。人们不仅喜欢衣服的样式,就连衣服的俄语名称——“布拉吉”也欣然接受了过来。我家这一带虽然远离市中心,但也刮起了一阵阵“布拉吉”热,不管妇女还是小女孩,都要有一件或几件时髦的“布拉吉”,为这里的街容增添绚丽多姿的风景。
五十年代,在哈尔滨的市井中,流行着一种独特的地方语。其特点是掺合了一些俄语成份,外地人听不懂,但本地人不论大人还是孩子,在日常生活中,均能熟练地运用。除了上文提到过的面包、红肠、红菜汤、连衣裙等,习惯用俄式语言表达外,还有“玛达姆”(妇女)、“笆篱子”(监狱)、“嘎斯”(煤气)、“老薄待”(苦力)、“孬么儿”(小单间房子)、“哈拉少”(好)、“马葫芦”(下水井)……在我们这一带生活中,使用率较高的俄式语言:管公用自来水管上的水龙头叫“葛兰”;各家提水用的,俄式矮矮的,上粗下细圆型桶,我们都叫“喂达罗”;管缝纫机叫“马神针”;管草莓叫“马林”……有些话虽然不常使用,但也能听懂,如“多拉斯气”(你好)、“搭斯维大妮压”(再见)、“斯巴细巴”(谢谢)……我们这一带经常出现收破烂的,他们重点游走在俄侨区,不断拖着长音吆喝:“打拉耶西的卖——”,我们和俄侨们都明白这是收破烂的。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叫阿辽沙的俄侨小朋友,在他们家我惊奇地发现,他们有时也吃中国式的面条,只见阿辽沙吃得兴高采烈的。阿辽沙颇为自豪地告诉我,他妈妈还会做中国饺子。阿辽沙高兴地对我说:“叫(饺)字(子),哈拉少(好)!”并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三、夏夜书场
每年仲夏之季,总有说书人来我们这里开书场。
当年电视尚未出现,这一带还没听说谁家有收音机。人们的夜生活很单调,对我们这些毛头小子们来说,更是枯燥无味。所以,每年的书场深受人们的欢迎,我和小伙伴们更是异常高兴,这无疑是场“盛大”的活动,大家自然表现得相当积极踊跃。
书场设在紧靠机场铁丝网围墙处,那里有块较为宽敞的空地。每天晚饭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早早来到书场,主动洒水清扫净场。然后,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等候着,尽管说书人尚未到来,但书场却被我们闹翻了天。
说书人大多数是冀鲁一带的,他们有的说评书,有的说大鼓书,还有的用三弦伴奏,自弹自唱。不管是哪种表演形式,书场都保持静静的,人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每年说的书目各不相同,但基本上都是武侠之类的,我记得有《七侠五义》《呼家将》《施公案》……说书人宣扬的忠君报国,良相奸臣,义侠英豪,除暴安良等对我们影响很大,一度成为我们在一起热议的主要话题。
但是每年的书场,往往都要给人留下很大的遗憾。说上半月二十天,说书人就会不辞而别,明明头天结束时说好:且听下回分解,咱们明天接着说!可是第二天说不来就不来了,把我们狠狠地给闪了一下。幸好有个叫大江的伙伴,他大我两岁,早就开始看古旧小说了,他就把说书人没讲完的后续故事,继续讲给大家听。尽管他讲得很卖力气,但大家仍觉得很不过瘾,这时有人提议:我们都认识字了,为啥不找书看呢?从此,大家开始分头去借书来阅读。
当年借到的都是些古旧的线装书,是用一种薄薄的,对折的淡黄色纸印制的,每册虽不太厚,但每部书多达一二十册,摞起来能有半尺多高,整部书的外面,还用布面硬皮包裹起来。
一开始,我们是根据说书人中断的书来借阅,大家一册一册地传阅,随之读书兴趣愈来愈高,看的书目也越加广泛了,有时多部书同时在传阅,虽然仍局限于武侠小说,但是我和小伙伴们,开始能坐下来,步入了较为平稳的阅读阶段。
小学四年级开始,每天下午要在组建的学习小组活动。我所在的学习小组,设在周家禄同学家,他家住在俄侨区,是一座独立的俄式平房,学习小组就在他家的客厅里活动。在周家,我们小组的学习成绩不仅有明显提高,而且我们还有额外的收获——阅读很多课外书籍。
周家禄父母当时的身份我不太清楚,他们家却有很多藏书,而且都是䢖国前后的进步书籍。在这里我“认识”了魯迅、郭沫若、巴金、茅盾、郁达夫、柔石、赵树理、李季、丁玲等文坛大家。也阅读了《家》《春》《秋》《子夜》《祝福》《故乡》《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多部优秀文学作品。那个阶段,每当写完作业,每个人都赶紧各抱一本选中的书,默默地认真地阅读起来,直到周家大人下班回来,我们才不得不撤离。
遗憾的是,因为周家禄父亲的工作变动,举家迁往大连市,学习小组不得不解散。虽然小组活动不到一年时间,但是我们在周家渡过了一段愉快的读书之旅,周家的藏书让我眼界大开,是我从看旧书转向看新书的起点,这些新书让我触及到了时代的脉搏;听到了历史前进的脚步;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坎坷……
我爱读书的习惯,就是几十年前,在东马家沟养成的。现在回忆起来,要讲读书的启蒙,我还应感谢民间那些不知姓名的说书艺人们。
四、小区“名人”
在我们居住区内,有个女“名人”。如今,她姓什名谁我早己忘记了,只记得其绰号叫“水上飘”。当年,妈妈不让我随大流直呼其外号,说那样是对人的不敬。所以,本文只好称她为“M”。
M家住在我家南侧那栋平房内,年龄不到三十岁,丈夫年近四十岁,婚后多年一直没生育,两人挣钱两人花,小日子过得倒也十分滋润。而那时很多家庭孩子多,仅靠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日子过得都挺紧巴。所以,M家在那个居住区的百十户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裕户。
在优渥的生活中,M也养成了很多与众不同的习惯。平日里,除了休息日,她家很少生火做饭,不是在外边就餐,就是买回现成的食物。像俄式风味的面包、香肠、奶油、果酱等食品经常出现在她家的餐桌上。很多家庭主妇都很羡慕M,说人家不会每日受那份烟熏火燎之苦。
M还特好穿,她也真敢穿。在滴水成冰的严冬,她只穿俄式长绒大衣、裙子、长丝袜上街。她在前边走,后边就有人指指点点:“这是学那边的‘玛达姆’们!”说这话的女人虽是在嘲讽她,但是浓眉大眼,身材高挑的M,脚蹬皮靴,神飞采扬,“咯吱,咯吱——”有节奏地走在雪地上,还真有俄侨妇人们——“玛达姆”的范儿。
冬天过后,M更是变着花样的穿,在职业妇女中盛行的列宁装,时髦的俄式“布拉吉”,传统的中式旗袍……M经常好说一句口头语:“新社会的妇女要有新气象!”所以,她每天都要认真细致的打扮,总是盛妆展现在人们面前。
M在这个区域的妇女中,属于少数文化人,她从不掺合邻里间一些家长里短,是是非非,对一些好嚼舌根子的妇女,更是不屑一顾。所以,一些人认为M太不合群了,为人冷漠孤傲,对M的偏见很深,更有甚者,连她走路轻快飘逸的姿态,都看不顺眼,竟给起个绰号一一“水上飘”。从此,这一绰号不胫而走,小区内人人皆知,尤其在孩子们中间,喊叫得犹为热烈。
老话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天大清早,我被一阵阵嚷嚷声吵醒了,跑出去一看,原来是M知道有人在背地里诋毁她,所以大清早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当院叫起了“阵”来。
妈妈正在做早饭,当看到M的吵嚷,引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她赶紧踮着小脚向外跑去,M突然停止了吵嚷声,不大一会妈妈和M一同回来了。
我挺好奇,问妈妈用啥办法劝回M的,妈妈说,识文断字的人得讲斯文,吵吵巴火的太让人笑话。妈妈又称赞M,说她明事理能听劝。
这之前,我家己经搬到M家这栋平房里,并且和M家还成为一墙之隔的邻居。原住户和M两家,因发生纠纷住不下去了,这家女主人找到我家,求妈妈,想和我家对换住房,她说我家人脾气好,和街坊四邻都能和得来,为了成全这两家,我们就把房屋换了。我家与M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她为人很和善,为邻也很讲礼数很客气。M过日子有个特点,就是爱清靜又极讲卫生,她家和其他家一样,只有一间住屋,没有单独厨房,但M家总是收拾很干净利落,就说铺的砖地吧,各家都早己变成了黑砖地,唯独M家,仍保持红彤彤的,像新铺的一样。据邻居讲,原来的住户家里孩子多,女主妇又比较邋遢,两家成为两个极端,所以两家产生了很大的矛盾。“不过现在好了,M对你家非常的满意。”邻居告诉妈妈,“M时常说,萧婶里里外外干净利索,一家三口安安静静的。”整个走廊里变得宁静祥和,邻里们也都很高兴。
M这场吵嚷过后,此事再也没有发生过,她每天仍按着自己的习惯,坦然、潇洒地生活着。
后来,我们家搬到道外区了。最后一次见到M还是两年以后,一天,放学回家,路过东北烈士纪念馆时,忽然听到道另侧有人大声喊:“萧家大兄弟!”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盛妆的M,她高兴地告诉我,下班了,路过奧连特电影院(现和平电影院)去看场电影,我想她又会在外面就餐了。分别时她一再对我说,“给萧婶代问好!”
此后,再也没见过M,妈妈有时还叨念M。我想M的生活仍会很幸福快乐的,因为她热爱新生活珍惜新生活,也会享受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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