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非村扪心自问，他在编辑人的人才库里挑选助手时，潜意识里究竟构划着怎样一个角色？他预设的条件与工作究竟存在着多少关联？一向精于计算的“球长”为什么会把伊伊作为第一人选推荐到他的面前？
　　 这件事庄非村自我剖析过许多次，从冠冕堂皇的理由出发，他是为了探班，为了比较，他想亲自检验一下神话般的科技新秀，是不是真的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编辑人是不是明显超越自然人。譬如从编辑人中挑选工作助手或者情感伴侣，是不是更能无限接近于天心和人心，更能圆满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的夙愿。
　　 庄非村心里明白，选到伊伊时他的灵魂产生了晃动，一种来自本能的召唤遮盖了其它所有的声音。这让他事后有些愧疚，他觉得这是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自然人的背离，是对柳莲忠诚之爱的不忠，表明他在自然人群里匹配的爱人还不足以高过一切，只有在新诞生的编辑人群里，才有一百分的可能。珠穆朗玛峰是地球的至高点，但放在更多星球中未必还是NO.1。人很渺小，目光比老鼠远不了多少，但其欲望却比宇宙射线还长，似乎永远没有止境。
　　 半个月前伊伊一身仙气地站到面前时，庄非村有一刻简直喘不过气来。他难以相信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如此魔幻，正中心灵，一下子挡住了整个世界。他庆幸伊伊没有不接受他的挑选，对他似乎还相当满意，见了他露出一见如故的欣喜。
　　 “你不必这么紧张。”伊伊笑完了，也吃完了，她站起身把一次性食盒收进一个垃圾袋里，扑闪着一对眼睛对庄非村说，“你信吗，你所有的心思我都能看得到，听得到，嗅得到，所以我确定，你爱我。”说着，她走到庄非村的身边，用两条长胳膊圈住庄非村的脖子，把头歪向他的肩头，继续说：“我没有经历过爱情，但我了解恋爱的一切细节。你很幸运，在此之前，我还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让我动心的男人。现在你来了，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光彩。我愿意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伊伊的气息从庄非村的耳边沿着颈椎直灌全身，让他的整个人悬浮起来，燃烧起来。原先他以为，柳莲就是他此生爱情的极致，任何人再也难以超越，而现在贴在胸口的这个女孩，以她无可挑剔的青春美艳，安全彻底地渗透了他的血肉，让他无路可逃。可是柳莲，那个世界上最懂他爱他的人，这一切瞒得过她的眼睛吗？
　　 这个心思立刻被伊伊猜到了，她轻轻推开一点庄非村的胸膛，用手指敲击着庄非村的心口处，“你这里的风吹草动，你的柳莲一定会明察秋毫。她已经知道你选择的是爱人而不仅仅是助手，她只是还没有和你正式讨论。”
　　 一直没有说话的庄非村，在伊伊谜一般的注视下不知所措，他的过人智慧和语言天赋在伊伊面前毫无用场。他的呼吸因为激动而局促，说出的话语也因此有些缥缈：“我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感到意外，我还没有一个好的方案给你，给你们。”
　　 伊伊离开庄非村的怀抱，独自坐回到沙发上，“你什么方案也不用拿，更不要背负过重的精神包袱。这都什么年代了，婚姻制度早就烂成了一堆破木板，男女之间什么样的关系模式没有，多少男人妻妾成群你又不是没看到。”
　　 庄非村摇摇头说，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现在一夫一妻终身不二的情况比人类历史上任何时期都多得多，因为数字文明时代几乎让所有人都能找到最好的伴侣。古人说的东山盼得西山高，见异思迁，心猿意马，那是因为动摇者没有遇见第一，没有站到最高的山头。至于你说的那些成群妻妾，大都不是真人，而是一些AI产品。
　　 “你也把我当作AI就行。只要不生孩子，连‘球长’都懒得过问这些事情。”她接着补充道，“我不会把你从柳莲身边拉走，你应该像以前一样爱她。我不做你的妻子，只做你的爱人。现代人的感情像开采不尽的矿藏，不存在相互瓜分，或者顾此失彼。”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柳莲的感受。”庄非村说，“她像你一样不可多得，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伊伊说：我善于用数字说话，根据我的测算，她对于你的价值得分，心灵99分，样形95分，智慧95分，总分289分；我在你心里的得分，心灵95分，样形100分，智慧95分，总分290分。当前在你的感情世界起到核心作用的是第二项，一个95分一个100分。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不满足是生物进化的基本动力，正由于人类始终在追求更好，才让人类得以不断完善和进步。就像我们参加考试，99分和100分你会更希望得到哪一个？柳莲是一个聪明人，她自己内心会慢慢理解你的感情，甚至她会因为爱你而爱我，把我当亲人而不是当敌人。我浏览了柳莲的个人资信，请相信我的判断。
　　 伊伊站起身把手伸给庄非村，“过几天是我的二十岁生日，我会在那一天把我的闺房打扮成新房，做你名副其实的爱人。现在呢，抱抱我好吗？”
　　
　　 05
　　 换颅最开始是为了保命，而今许多志愿者是为了抗拒衰老延缓青春逃脱死亡。这就让这项工程变得复杂起来，法律的，伦理的，宗教的，多年来精英界为此争吵不断，剑拔弩张。起码该问问上帝，他老人家是否同意这么做，人能不能长生不老。
　　 人在吃饱喝足之后，最害怕的无非就是疾患、衰老、死亡。让人极度痛苦的癌症、艾滋病均已攻克，衰老的脚步也已大大放缓，地球人的平均寿命现已达到了130多岁，但是永葆青春并最终拒绝死亡，这无疑将从根本上颠覆自然规律和生物秩序，会不会完全违背宇宙之主的意图，会不会给“球长”的管理带来巨大麻烦和困扰？
　　 庄非村认为，通过生物操纵，让人类的智慧发展，让人们的能力普遍提升，让每个人的形貌更符合个人审美，这些都已经做到，并且得到了天堂人间日月山河的认可。但是只有向上没有向下，只要新英不要落叶，人类能不能做到，该不该去做，却是一个天知道的问题。
　　 再美丽的花朵开过了就要凋落，再高大的树木总有一天会枯萎倒伏，沧海桑田如此，世间万物无不如此，就连地球和太阳也有消亡的一天。除了时间，一切没有永恒。也许时间本身也不存在绝对的永恒。
　　 换颅术正是对自然秩序的巨大挑战，它是人类更改死亡宿命的一项顶级技术。头颅可换，人身的其它器官还有什么不可以以旧换新。庄非村所在的团队凝聚了全世界乃至地外友星最尖端的科技人才，他们的口号是：“受命上帝，赋尔新生。”
　　 几天来，这位140岁换颅者变成白痴的消息一经爆出，在全世界引起了对换颅术的一片声讨。喜马拉雅生物医学科学院会诊室成为舆论界的聚焦点，无数眼睛隔空盯视。专家们的研讨夜以继日，却一直未能找出原因施以对策。这样一来，庄非村和伊伊便连续多天守在岗位，不能回家。庄非村挤出时间和柳莲网聚，见柳莲天天安心侍弄果木，神情怡然，自己心里的纠结便也释然了许多。
　　 伊伊暂住在院里的一间客房，那里的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洗漱娱乐没有丝毫不便。庄非村自从和伊伊在他的工作室有了第一次相拥之后，伊伊的身体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得他魂不守舍身不由己。一有机会，庄非村就如饥似渴地和伊伊相小聚，害得伊伊总是在短暂的温馨之后，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补抹口红。
　　 这次夜间把伊伊送到客房门口，庄非村没有被伊伊态度坚决地拦在门外，就待在房里看伊伊洗漱更衣。伊伊看也不看庄非村一眼就说，你的念想和身体信号我都截获了，请你老人家赶紧回房休息，我不会让你留宿的。
　　 惹得庄非村忍不住大笑起来，从身后环抱住伊伊，把脸埋在伊伊的后颈上亲昵起来。伊伊扭动着身子，却并不打算挣脱，含糊不清地嘟囔：“再有两天我的生日就到了，你就不能等到那一天吗。”
　　 “我一天都不想等了，就把今天当成你的生日吧。”
　　 庄非村没有看走眼，伊伊的一点一滴都像是为迎合他的心意，投其所好、精雕细琢而成。她天鹅般的颈项，藤蔓似的腰身，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每一处都让他心醉神迷。他望着伊伊的眼睛，声音颤栗着：“亲爱的好好看我，让我们彼此把灵魂印在对方的心里吧。”
　　 伊伊定定地望着他，像仰望着一片温暖的天空。庄非村感觉他在那蚀骨的凝望里一点点下沉，他强健的筋骨连同高傲的翅膀，全都被那双望他的眼睛化掉了。
　　
　　 06
　　 特地请来的两位外星科学家，面对那个不醒的头颅照样无计可施。在他们的星球，所有的病变器官都可以仪器修复，即时刷新，根本不需要等到积重难返，才移花接木以旧换新。喜马拉雅科学院只好尴尬地对外宣布换颅失败，等候地球理事中心的调查定论和全球村民大会的最终裁决。
　　 地球理事中心派来的调查组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拿出了一份长达十多万字的调查报告，提出了无限期中止换颅项目的建议。这份报告一旦获得通过，庄非村以及所有换颅团队的成员必将受到重罚，他们日积月累的个人综合分值将会被大额度罚减，相应的社会待遇也会大大降低，庄非村十年内获得星际旅行权益的计划极有可能泡汤。
　　 调查组里的一位年轻小伙子引起了庄非村的注意，原因在于他的出现引起了伊伊的非一般注意。庄非村几次发现他们在集体活动间隙单独交谈。这个年轻人是庄非村见过的人形典范，俊秀的五官，高挺的身材，优雅的风度和气质，笑起来能迷倒一片树林，就是男人见了也想多看一眼。庄非村这样长期内外兼修而蓄满自信的人杰之辈，也不得不对这个天使般的男孩暗自称奇。
　　 这三天里，伊伊和庄非村一次也没有约会，她的神态明显有些异常，似乎处在一场梦游之中。庄非村几次想和伊伊谈点什么，伊伊都表现得心不在焉，嗯嗯啊啊一番。庄非村心里叫苦不迭，这孩子的魂儿丢了。
　　 调查组走了，伊伊居然请了假闭门不出。庄非村在门外等了好半天，伊伊才不情愿地给庄非村开了房门，旋即转回身再次钻进被窝。
　　 庄非村把手放在伊伊的额头，确定她并没有发烧。伊伊穿着睡衣，头发散开在枕头上，两眼眯着，嘴唇干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躺在床上貌似病态的伊伊依然美艳惊人，柔弱无助的神态撩人心魄。
　　 任凭庄非村问东问西，伊伊就是一言不发。庄非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去给你倒杯热水吧。
　　 伊伊却突然伸出手臂，硬生生地把庄非村拉进了被窝。她还是什么也不说，只管飞快解除庄非村的衣服障碍，也三下两下拉扯掉自己的所有外壳。伊伊气喘吁吁，脸腮绯红，那样子让庄非村既兴奋又害怕。
　　 事后，庄非村感觉到伊伊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用手抚摸伊伊凌乱的长发，俯身轻吻那两片不加口红而呈现淡粉色的嘴唇。他多想变成一片宽阔而多情的天空，给予自己这朵娇嫩的小花无尽的阳光和雨露。他诧异自己迷恋一个人竟到如此深切的程度。
　　 伊伊再度用力把庄非村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嘤嘤地哭了。她抱得那么紧，以至于不让庄非村腾出手为她擦泪。她哭了很久很久，最终像一个孩子那样噙着泪水，再度睡了过去。
　　 庄非村心情沉重，某种不祥的预感黑压压地漫过头顶。怀抱里这个美丽的躯体他深信这世上只此一个，没有任何一个物体一种信念甚至一座金山一颗星球能够与她置换。失去她，他就失去了刚刚看到的生命的天堂。而非常可怕的是，刚才的疯狂亲爱多像一场谢幕演出。
　　 伊伊只是睡了大约一刻钟，醒来之后面部恢复了宁静。她侧过脸来面对庄非村认认真真地说：“他居然吻了我！他居然吻了我！”
　　 两个人都清楚他是谁，庄非村一把抓住伊伊的肩头，随即又把手松开，任身体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地倒在床上。尽管许多情况他还不甚了解，但他知道他的爱情完了。这么快，他倾注整个身心的爱情完了。
　　 所有的极端权力任性，所有的有钱人任性，所有的美人任性，这是旧世界无可更改的特征，但在现时代，权力交给了大众，财富失去了价值，美貌也成了一件简单的事情，它们都不再是不可多得使人任性的资本。但眼前的伊伊仍然是一个特别任性的女孩，她的任性之所以如此凸显，是因为庄非村把她放在了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她是他的唯一，无可替代的宝贝。是他，给了她任性的资本，给了她宰割他的权利。
　　 他知道这样任性的女孩，一旦对别人动了心，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所以，庄非村的精神在无可挽回地迅速崩塌。
　　 但伊伊显然对庄非村的痛苦估计不足，她在犹豫，灵魂依然在挣扎，她紧抓着庄非村的两臂说：“救救我吧亲爱的，他只吻了我一下，我的灵魂就被他的嘴巴吸走了。我爱你！我怎么会这样！”
　　
　　 07
　　 换颅团队解散的那天，庄非村和伊伊也在科学院的楼群外告别。两个人都清楚这十有八九就是一次永别，所以彼此犹犹豫豫，靠得很近，不想道别，似乎还想在最后做点什么。
　　 对庄非村来说，他再亲近这个女孩一万次都不嫌多，这是一个让他永远也爱不够的人。松开她的手，她就会消失在人群和空中，她将带走他的整个活着的世界。
　　 造物主把世间的苦和甜均等地分配给他的每一个孩子，从不曾偏三偏四厚此薄彼。人生中尝到多少甜就会有多少苦，有多甜就有多苦。庄非村从伊伊身上得到的极致之甜，都将转换为极致之苦，分毫不差，正反归零。生命不堪重负，爱情不堪一击，古往今来无不如此。最美的都是最短的，极品都是易碎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