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亲戚介绍，邻村一家由于接连生了女儿，想要个男孩，由于计划生育政策，急需把刚出生的女孩儿送人。奶奶赶紧叫上我母亲、姑姑，带着礼品、钱、小孩的衣物前去。刚看了一眼，姑姑的母爱便像海水一样蔓延起来。她抱起这个粉嘟嘟的小可爱，怎么也舍不得放下。即使一年后，她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姑姑依然格外疼爱第一个女儿。这种疼爱是发自内心的，大女儿上学后，下雨了、下雪了，她会急急慌慌跑去给大女儿送雨伞、衣物，生怕她淋着、冻着。二女儿也跟大女儿在一个学校，她却常常忘了小女儿的存在，有人质疑她偏心，她说不是偏心，薇薇由于小时候没有吃到母乳，体质弱点，一有风吹草动就担心她，慧慧的体质强壮，不用担心。姑姑不承认这是偏心，其实我们大家都看得清楚明白，她就是偏心，这种偏心甚至一直持续到现在。薇薇跟我姑姑的感情一直好得不得了，而慧慧从小到大被忽略惯了，不怎么黏姑姑，母女俩的感情一般般。
　　 农村重男轻女的封建传统意识使姑姑一直不甘心，伺机想再生个儿子。其时，姑姑已经根据国家相关政策由民办教师正式转为公办教师，按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已有两个孩子的姑姑是不允许再生第三个的，除非你有相当硬的后台或者雄厚的经济实力，顶得住巨额罚款。
　　 眼见着年龄越来越大，姑姑什么也顾不上了。再次怀孕后向学校请了病假，又托关系找后门想办法躲过了乡文教的计划生育检查。姑姑一天天计算着日子，等满三个月就可以去做性别鉴定了。姑姑一边盼着那个日子到来，一边又惧怕着那个日子的到来。每天祷告着千万是个小子吧，千万是个小子吧。如果真的遂了愿，姑姑以后无论是在他们那个大家庭，还是学校里，以及任何场合的人前人后就可以抬起她那高傲的头颅了。顺便说一句，姑姑一共有四个妯娌，每个妯娌都生了儿子，有的一个，有的两个，生了两个儿子的便不再生女儿，第一个生了女儿的一定要再生儿子，如果第二胎还是女儿，那就再生，接下来第三个第四个如果还是女儿，她们的命运便只剩两种，要么送人，要么被引产。姑姑因为没有儿子，在他们那个大家庭便觉得矮人一截。尤其是逢办事时。娶媳妇嫁闺女，人家会安排有儿子的管缝被子、摆柜子、牵新媳妇，总之是，跟新人有关的都要有儿子的女人来做，没儿子的只能远远地瞧。
　　 学校的同事们也是无一例外地全部有儿子。只有主任家媳妇生了五六个女孩，除了留下两个，其余几个都送了人后，还是不甘心，终于出大价钱从山西买回来一个儿子。就是买回来的这个儿子，主任也金贵得什么似的，不但大摆宴席为他做了满月，稍微大一点，便动不动抱到学校去显摆。有人背后就小声地嗤一下鼻子，嗐，有啥显摆的，不就买来的小子嘛。看看有哪家都好几胎了，还做满月，真是出样子！
　　 各方面都出众的姑姑，怎么能在这件天大的事上落后了呢？刚满三个月，姑姑就迫不及待地到集上的私人诊所查看，人家说看不清，需要再等等。四个月、五个月时，再去看，还说看不清，再等等。姑姑干脆不再去看，在心里认定了一定是儿子。她天天认真地做胎教，吃营养品，希望儿子将来健壮又聪明。
　　 生下来了，姑姑顾不上疲惫与疼痛，先查看孩子两腿之间，又没有看到那个盼望中的小鸡鸡，姑姑失望地闭上了那双疲惫的大眼睛。奶奶说，花儿，送人吧，要不计划生育这一块儿，难过。姑姑没吭声，眼睛里流出两滴亮晶晶的泪水。
　　 那一年，姑姑已经四十岁。
　　 接下来的几年里，姑姑又怀过几次孕，都因为是女儿而在一百天时做了引产。做最后一个引产时，医生用一种担忧的口吻说，你这么大年龄了，已经不适合再怀孕了呀，下次可要注意点了，身子要紧！
　　 姑姑也暗下决心，不能再这样不要命地要儿子了。之后，终于消停了几年。
　　 一晃，姑姑已经四十八岁，我别的几个姑姑的孙子都已经十来岁，姑姑居然又怀孕了，而且是姑姑盼了大半辈子的小子！真是一件令人兴奋不已的事啊！我们全家为这件事高兴得欢欣鼓舞。
　　 儿子出生了，白白胖胖的，真是喜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姑姑有了儿子后才有了这种感受。她亲昵地称儿子三旦，旦儿是我们这儿对男孩子特别娇贵的爱称。
　　 姑姑四十八岁生子的事一度成为我们当地方圆数十里地的新闻事件。人家莫小花居然又生了个儿子！传播这条消息的有她的同事，更多的是她的学生。语气里不知道是为她高兴呢还是带着些微的批判，总之是，一种复杂的口吻。
　　
　　 五
　　 姑父执意不肯离婚，姑姑也没有像在微信里说的那样要去法院起诉，他们的婚姻就那么搁置了下来。在后来的几年里，姑姑仅仅回来过几次，都是在三旦生日，还有一次是三旦中考前夕，姑姑特意回来陪考。我悄悄问过姑姑她现在住在哪里，是不是真像外面传言的那样遇到了爱情。姑姑不置可否地笑笑，说，菲菲，不要乱去听什么传言，你姑我现在只想遵从自己的内心活着。我也似懂非懂地笑笑，其实，我哪里知道姑姑的内心呢，我又不是姑姑肚子里的蛔虫。
　　 就在姑姑离家出走后的第三个年头，姑父忽然答应跟姑姑离婚了。他们的离婚简单而利索，姑姑专门回来，俩人一起去民政局扯了张离婚证回来，姑姑连他们那个家都没回就走了。
　　 三旦上大学走后那天晚上，姑父一个人到一家小饭馆里喝酒到半夜，回来醉倒在路上遭遇了车祸，失去了一条腿。
　　 姑姑、薇薇、慧慧，母女仨一起伺候了十天后，薇薇和慧慧的手机就开始不停地被叫响，公司里催着上班，姐俩的眉头便再难舒展。姑姑说，你们赶紧回去上班吧，这里有我呢！薇薇和慧慧走后，一位男子曾来到医院跟姑姑一起伺候了一段时间。
　　 那天，我专门回来看望姑父，正赶上姑姑在赶那人走。姑姑说，这成了长久事了，你走吧，还是早做打算吧。我跟你一起伺候他，不行！姑姑的语气不容置疑。
　　 再后来，姑姑就长久留下来伺候我姑父了。
　　 每次去看望他们，总见姑姑搀着装了假肢的姑父练习行走。姑父脸上呈现出一种满足的、得意的神态。而姑姑脸上布满的却是一种历经岁月的磨砺，荣辱不惊的淡定。等姑姑去厨房做饭时，我悄悄地凑近姑父的耳朵说，姑父，我怀疑你是故意钻到人家的车轮子底下，故意想造成这样大的事故好让姑姑回到你身边的。姑父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嘿嘿，嘿嘿地笑着。
　　 厨房里烟雾缭绕，灶上的砂锅里炖的排骨咕嘟咕嘟地响着，浓郁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出来，洇出岁月里的生活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