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生活】远房二哥(散文)
一
我有一个远房二哥,是一个同族却已出五服伯伯的小儿子,他只比我爸小两岁。
远房伯伯原本有个大儿子,比二哥整整大了一轮,但在十六岁那年,牺牲在了解放县城的战场上。噩耗传来,伯母接受不了现实,在一个无月的夜晚,悄悄投河自尽了。于是,家里就只剩下伯伯和四岁的二哥,相依为命。
尽管解放后,政府对军烈属有许多优抚政策,关怀备至,照顾有加,但伯伯还是把二哥当成他唯一的依靠,因为二哥是他眼中家族延续的香火。
几年后,在伯伯的全力支持下,二哥在乡里上了几年小学,后来又去县城读了两年中学,不但识得字,还会打算盘,记账目。可由于家境实在困难,他中学没毕业,便辍学回家,帮着干起了农活儿。即使这样,二哥也算得上是村里少有的知识分子。
五十年代末,国家大力推广“人民公社”政策。由于二哥能写会算,经村党支部研究,被任命为生产队里的会计,主要工作就是给社员们记工分,核账目,报数据。对这份工作,二哥很满足,而且干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晃二哥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经过媒人撮合,很快便与邻乡一个贤淑能干的姑娘完婚了。婚后,二嫂能里能外,将大事小情打理的明明白白。伯伯和二哥看在眼里,美在心底。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转年二嫂生娃时难产,大出血后,撒手西归。
二哥性格有点随伯母,心窝小,装不下事。媳妇和孩子说没就没了,一下子难以接受这突兀的变化,蓦然间人就变得浑浑噩噩起来。
工作时没有了之前的激情和专心,常常错误百出,为此没少挨队长批评训斥。好在这些小事还不算大问题,基本都内部解决了。可是年终向上级汇报数据时,竟然也出了差池,弄错了账目。被上级部门查出来以后,竟然要定性为全县弄虚作假的“黑典型”。
队长得到信儿后,连续几天找上级部门解释,经过组织一番调查,认定属于非恶意的马虎误报。即便如此,队长也被记了过,二哥被认定不适合当前工作,撤销会计职务。
紧接着,二哥的父亲又得急病去世,他在这个世界便再没有直系亲人了。
接连的打击,波涌而至,彻底击垮了内向的二哥。他把自己闷在家里,谁也不见,半个多月没出门。等村里人再见到他时,人已然变成疯疯癫癫的模样,而且语言方面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再难见他与人对话交流。
于是,村里人渐渐都称呼二哥为“疯子”。
二
自二哥“疯”了以后,就整日在村子里东串西逛,饿了就在街上的垃圾堆里捡吃的,渴了就去村边沟渠里喝几口冷水,困了就回到他自己的老屋里闷头睡觉。有时候乡亲们见他可怜,也会递送一些吃食,或者一些旧衣服。而他都是眼神呆滞地望望人家,拿了就走,从不言语。
听母亲说,以前二哥和我父亲关系很好,他们年龄又相仿,故常来我家串门、吃饭。他虽然性格耿直,但在当队里会计期间,对我家也没少照顾,并且家里有些脏活儿重活儿,他也没少帮工。
然而当时我还小,不懂事,听到村里人都喊他“疯子”,便也跟着喊。
父亲得知后,狠狠训了我一顿,说二哥正常的时候人很好,也没少疼怜我,又是一族血脉,即使现在有毛病了,也不能学外人乱叫,以后见面要喊二哥。
于是此后,我再没向二哥喊过一句“疯子”。
二哥经常蹲在街角,手拿砖头瓦块或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嘴里还嘟嘟囔囔,不知叨咕着什么,反正没人听得明白,而且一蹲就是小半天。
等他离开后,便有人上前,看他刚才在地上写的什么。结果每次都能看到好多计算公式,旁边还有验算过程,数字整齐,计算精确。
有人说:“他这还是惦记以前那笔错账,耿耿于怀呢。”
又有人说:“他不是真疯,就是被打击得太大,精神受到刺激,有时候还是挺明白的。”
此话也不假,因为我感觉二哥心里是明白的。他若长时间找不到吃食,饿得不行了,就会到我家,也不进屋,站在院子里“啊啊”喊上两声,然后乜呆呆的等着屋里出来人。
母亲说:“他应该是之前常来我家,熟悉这里的缘故,所以才会上门求助的。”
每遇此状况,我家大人无论谁在家,都会找些吃食,大多时候都是让我送到他脏兮兮的手中。开始我还有点胆小,因为他蓬头垢面,衣衫邋遢,大多数小孩子见了都会产生畏惧,我当然也不例外。
我怯生生地把东西递到他手中,扭头就跑回屋。有时他接过转身就走,有时也会对我咧嘴傻傻一笑。
如此时间久了,我也便没了惧怕心理,只把他看作我的二哥。
三
父亲常说,二哥好的时候很疼我。说实话,当时我年纪尚小,没留下什么印象。
不过在二哥“疯”的这几年,我却感受到他潜意识里还是认识我,照顾我的。
记得有一次,我正在家门口和伙伴弹玻璃球。不知道谁家给了二哥几个梨子,他用衣襟兜着,远远走来。
到了我们近前,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紧紧盯着我们几个。那几个伙伴估计是被吓着了,丢下我一溜烟跑远了,并且到了远处还回过头来,大声喊着“疯子,疯子”。
我听他们说过,二哥有时会无故打小孩,大人们都让离他远些,但是我从没见过二哥打人,也没与他人发生过什么纠纷。
我怔怔地望着他,喊了一声“二哥”。他没应声,却突然对我咧嘴一笑,腾出一只手,从衣襟里摸出一个梨子。我望着邋遢的他和脏兮兮的梨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又对我扬扬手,意思是让我赶紧把梨子接过去。于是我慢慢伸出手,把梨子捧在手中。见状,他又满足地笑了笑,转身而去。
还有一次,我和一个玩伴起了点冲突,他喊来长我们两岁的哥哥,欲教训我一顿。正当他们哥俩儿要出手,我惊恐万分时,不知二哥从哪里走了出来了。
他见眼前的情景,便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黑着脸,对着那哥俩“啊啊”一顿乱吼。估计那哥俩儿当时都快吓尿了,扭头就跑,后来再也没敢找过我麻烦。
我估计,这事儿又会被人们讹传成二哥打小孩儿了。但我是当事人,了解其中原委,当时二哥并没有出手,只是吓了吓他们。我琢磨二哥当时心里是清醒的,知道我是他兄弟,经常给他送吃的,故不能眼见让外人欺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二哥与别人发生冲突,而且是因为我。
谁料此事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其他玩伴的耳中,他们再与我一起玩耍时,都表现得小心翼翼,客客气气的。我心里明白,这都是二哥给我打下的“江山”。
至此,无论别人再怎么说二哥是“疯子”,我打心底不认同。至少他对我,一点都不“疯”。
四
我上高三那年,二哥去世了,走的就像一阵风吹过。
由于面临高考,学业紧张,故没回老家参加他的葬礼。我料想也不会有什么盛大的场面,因为他没有血缘太近的人,无非是一些远房亲族凑点钱,草草掩埋了事。
摸底考试时,恰巧作文题目是《我熟悉的××》,要求写一位身边熟悉的人,以及与其发生的故事。多数同学写了父亲、母亲、姥姥,甚至叔叔、三姨,我却提笔写了这个远房二哥,而且当时文思泉涌,一蹴而就。写到最后,我心底泛酸,眼圈发红。
这篇作文由于写的情真意切,也得到了老师的认可,作为范文,在班中朗读。
再后来,清明、除夕等节日,跟族人上坟祭祖时,见到了二哥那座矮小的坟茔,已然是枯草丛生,无限凄凉。
我特意在他坟前摆上一碟贡品,烧上几张纸钱。我料想,除我之外,再无人给他祭奠,也再无人谈及他那如草芥一般的名字。而在我的心中,他留下的印象却是那么清晰、深刻。
望着升到半空的缕缕青烟,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哥的影子,他正对我傻傻地憨笑……
二哥一辈子没有大富大贵,却历经了世间的沧桑苦难。其实走了也挺好,他在别人眼中,早已可有可无,这个世界也再没他留恋的东西。他就像一朵浮云一样,静悄悄的,孤独地走完了他的一生。不过我隐约觉得,在他的心中也许存在另一种缤纷,因为浮云在高空游荡的时候,可以俯瞰人间所有的风景。
远房二哥,我是你的兄弟!几十年过去了,至今我还记得你!愿安息天堂,一切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