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已经是第三天了，帅令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警方那边也没新线索。帅先锋也接到过几起失踪孩子的信息，他满怀期待一一去看过，都不是帅令。帅先锋突然想到他带儿子去过的马场，儿子会不会在那里呢？他骑上摩托车，直奔马场。
　　 草原景物依旧，天地间似乎还回荡着帅令的欢笑声，可是哪里有帅令的身影。帅先锋坐在草地上想起，几个月前早上送儿子上学校时的情景。那时，帅令还没有报培优班。
　　 “快点儿子！路车快来了。”薛丽琴拎着包在玄关柜前一边换鞋，一边冲餐桌旁的儿子喊。
　　 帅令嘴里正嚼着一口饭，转头向妈妈摆摆手，嘟囔着说：“妈，你先走吧，我怕你们单位的车再堵在路上，又得迟到，我还是乘我爸的‘宝马’。”
　　 “不行！坐你爸的‘宝马’会让同学笑话你的。”薛丽琴冲他瞪着眼。
　　 帅令说：“我爸的‘宝马’挺好的啊，既凉快又能看街景，关键是从没迟到过。”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好了，好了，我的俩活宝，”腰系围裙的帅先锋走出厨房对薛丽琴说，“我收拾完送帅令去学校，晚不了，你先走吧。”
　　 “不管你了！”薛丽琴摔门而去。
　　 帅令回头一吐舌头，脑袋冲爸爸顶了过来，帅先锋也把脑袋抵了上去，父子俩脑壳顶一起来回地蹭两下，以示“胜利”。
　　 “爸，走吧。”帅令背上书包。
　　 帅先锋边洗碗边说：“不着急儿子，咱们让街上的那些机动车再飞一会儿。”
　　 逗得帅令咯咯地笑。
　　 晨风拂面，帅先锋熟练地驾着摩托车。帅令从后面抱着他的腰，一路对唱《吉祥三宝》——
　　 爸爸
　　 哎！
　　 太阳出来月亮回家了吗？
　　 对啦！
　　 星星出来太阳去哪里啦？
　　 在天上！
　　 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它？
　　 它回家啦！
　　 太阳星星月亮就是吉祥的一家！
　　 帅先锋扭头看一眼儿子开心的笑脸，不由得也呵呵地笑出声来。
　　 早班高峰时，马路上车流又堵成了长龙，此起彼伏的车喇叭发出歇斯底里的催促声。车窗内探出一个个焦急的脑袋，用惊奇又羡慕的神情目送朗声高歌的父子俩乘风而去。爸爸嘴角上扬，冲那些陌生的脑袋报之一笑。摩托车载着父子俩，像从这童声童气的歌声里飞出的一对云雀，欢快地从慢车道上飘然掠过。一路欢歌一路笑，咯咯咯，我们幸福一家是吉祥三宝。
　　 父子俩的歌声，欢笑声还在耳边回荡，记忆不停地在脑海里来回地奔跑。可是现在，儿子你在哪儿啊？
　　
　　 八
　　 一只鲁莽的小蚱蜢跳进帅令的耳廓，惊醒了他。
　　 他感到混沌而又迷茫。
　　 天亮了，回家吗？回到那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家吗？
　　 他不想继续淹没在书山题海之中，他不想再经历每周一次考试后的疾风暴雨。其实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努力之后成绩仍没有明显进步，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妈妈给他的疼爱中，携带着让他有窒息感的巨大压力。
　　 分数，名次，妈妈期冀的目光，同学诧异的眼神，爸爸期待又无奈的神情，爸妈吵架的情景，交替在他眼前来回闪动，闪得头晕。
　　 那天学校召开家长会。开家长会这类事通常都是薛丽琴去，每到这个时候都是帅先锋送帅令去补习班。帅先锋骑着摩托车把儿子送到奥数班，自己在外面等着。奥数课上完了，又马不停蹄地把帅令送到英语补习班。一顿折腾下来，已经快下午六点了。
　　 帅令拎着书包从补习班出来，慢吞吞地不肯上摩托车，“爸，咱走着回家吧。”
　　 帅先锋知道，儿子拖时间不肯回家，主要是怕挨他妈妈的训。
　　 帅先锋想了想说：“要不咱去你姥姥家待一会儿吧。”
　　 “行！待到天黑再回家！”帅令把书包扔进车筐，跨上了后座。
　　 帅先锋脚踩在踏板上刚要使劲，手机响了。按下接听键，就被薛丽琴那超分贝的声音顶了回来，“你们爷俩在外面磨蹭什么呢？赶紧回来！”
　　 挂了电话，帅先锋转身对身后的帅令苦笑一下，无奈地耸耸肩。帅令重重地把脑袋杵在帅先锋的后背上。
　　 父子俩回到家，见薛丽琴阴沉着脸。每次开家长会都是这样，帅先锋知道这都是攀比的结果。总是和人家比，累不累啊？
　　 她把帅令叫到跟前，指着试卷，“瞧瞧你考的这分数！你上课时脑子干嘛去了？”
　　 帅令低头道：“这次题深，考试成绩都不高。”
　　 薛丽琴声音增大了分贝，“你别找理由！陈杨昊和你同桌，同一个老师，同样的课，人家的分数怎么就比你高？”
　　 帅令梗着脖子说：“我前排的张虎才考的不到七十分，还没我的分数高呢。”
　　 薛丽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可真有出息！你能不能向前看，和成绩好的同学比？”
　　 帅令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薛丽琴训斥道：“怎么和你爸一个样，丁点上进心也没有？还在那儿站着干吗？赶紧回屋，把做错的题全部重新做一遍！”
　　 帅先锋转身进了厨房，自己的不求上进成了老婆口中的反面教材。猛然听见老婆喊自己，“帅先锋，你出来！”
　　 帅先锋说：“我做饭。”
　　 薛丽琴说：“做饭着什么急？过来！”
　　 帅先锋只好走过来，坐在沙发另一头。
　　 薛丽琴靠在沙发上叹口气说：“今天这家长会老上火了，以后再开家长会你去！”
　　 帅先锋知道她这话等于白说，每次她都说最不愿意去开家长会，可是每次开家长会，她还是会争着去。
　　 薛丽琴说：“今天，家长们一起研究去哪所学校念高中。帅令眼瞅着就要升高中了，愁死我了。”
　　 帅先锋说：“儿子还有一年多才升高中呢，你着的哪门子急？”
　　 薛丽琴瞪大了眼睛，“你说得轻巧，如果进不了重点高中怎么办？”
　　 帅先锋说：“我看这培优班没啥效果，帅令没去培优班之前偶尔还比这次分数考得高呢。”
　　 薛丽琴加重语气说：“初中是关键时期，高中择校更是关键，将来考不进名牌大学，以后毕业了工作都不好找。”
　　 帅先锋不以为然地说：“名牌大学工作就好找了？环卫工、摆地摊的有的是。别太逼孩子了，弓弦拉得太满会断的。”薛丽琴反驳道：“现如今谁家孩子不是拼命苦读？”帅先锋不吭声了。
　　 帅令从卧室探出脑袋，听妈妈继续说：“你有权也行，只要一个眼神，你孩子就能进入好学校。你有钱也行，给学校赞助个三十万五十万的，校长抢着让你儿子进他的学校，你有吗？”帅令的脑袋悄悄缩进了房间。
　　
　　 九
　　 微风吹来停留在肌肤上，甜甜的青草的气息，直钻入鼻孔里。那边是谁家住在潮烟里，万里碧涛涌到了枕边……帅令恍惚了，自己像是沙滩上的一枚鹅卵石，又像是一条无法掌控的水草，仿佛已在河底随波摇曳了几百年。他终于无限接近一个正在消失的地平线，枕着天梯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突然，耳朵被什么震了一下，一部手机在沙发上弹跳了起来：“有什么了不起！跑群里显摆来了！”帅先锋知道老婆争强好胜的毛病又犯了。每次看见培优班群里有晒自家孩子取得了好成绩，或者拿什么奖项，什么名次，都是气哼哼的。
　　 薛丽琴说完直奔帅令的房间，不一会儿从儿子的房间就传出薛丽琴训斥的高分贝声音。这就是攀比后的连锁反应。
　　 帅先锋连忙进去劝说，“好了好了，跟人家比那干嘛？”说着拉着薛丽琴的胳膊往门口走，“快研究你的新车去吧，想想明天要去哪儿溜车？”
　　 被薛丽琴一把搡开，“我在教育孩子你能不能不插嘴？孩子都是跟你这个当爹的学的，不争气！”说完一甩胳膊，气呼呼地回了卧室。
　　 帅先锋转身进来，轻轻把儿子按坐在椅子上。
　　 帅令靠在椅背上，低声说：“爸爸，我受不了了。”
　　 帅先锋心疼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别生你妈妈的气，她也是为你好。”
　　 回想起这些事情，帅令彻底失望了，他感觉爸爸的话锋也转向妈妈了。他感觉自己是个被抛弃的捣蛋鬼，讨人厌的歪蹄子。一阵抽泣，泪水淹没了整个草原。蓦地，起伏的草原上是哪里传来叮咚的流水声？还有奔腾的马匹和桀骜的雄鹰，就让我在这里安静地睡下去吧，永远不醒，永远。
　　
　　 十
　　 帅先锋身心俱疲，抬腕看了看表，晚上十点多了。他刚进入小区大门，猛地听到康老连声喊道：“哎呀！先锋，先锋你可回来了，你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心里着急，一直在这里等你。”
　　 帅先锋这才摸出手机一看黑屏，原来一天一夜没回家，手机电耗没了，关机了。康师傅着急地说：“帅令跑去那拉提草原了。今下午那拉提新源镇的两个牧民，在一个废弃的毡房里发现一个饿昏的孩子，他们用马把孩子驮到镇上，镇上的工作人员，从帅令作业本上看到学校名字，才联系到帅令学校，学校又联系家长。你的电话一直不通。帅令妈妈一个人开车去接孩子了。她留话让我告诉你：在家等她回来。”
　　 “哦！太好了！谢谢您了康师傅！”帅先锋激动得恨不得一下子把康师傅给抱起来，原地转三圈。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家门，直奔充电器端口插上手机。他急得团团转，眼睛死死盯着手机，不断地摁开机键，迫不及待想给老婆打电话询问帅令的情况。手机屏幕终于亮起来了，屏幕上显示：来自“老婆”呼叫的未接电话9个。还有来自一个陌生号码的5个未接来电。微信里嘀嘀嘀不知道来了多少条消息，他点开老婆的消息框，十几条全是语音。他点开传来薛丽琴焦急的声音：“先锋你在哪儿？电话怎么打不通，你怎么不回家？”到后来薛丽琴语无伦次带着哭腔：“先锋，先锋，学校打来电话了，儿子在那拉提，”“先锋，确定了！咱们的小宝在那拉提，我和儿子通话了，你在哪儿？”最后一个消息是傍晚六点二十分发的：“先锋你在哪儿，电话怎么打不通？我在去那拉提的路上，你回来后在家等着我和儿子，等着我……”帅先锋急忙回拨老婆的电话，忙音，再拨依然忙音。
　　 他看了看打了5次的陌生电话号码，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回拨过去，还没等开口，对方就问：“请问，你是薛丽琴的丈夫吗？”
　　 “是的。”
　　 “我是市交警支队的，你妻子薛丽琴独自驾车，在盘山路上，因操作失控……”
　　 交警的话像定身术，猛地把帅先锋钉在了原地，他整个人像跌入冰冷的海底，下沉，下沉。
　　 他惊愕地说不出半句话来。交警继续平静地说：“喂，喂，你别紧张，目前……”听完交警的话，帅先锋才如释重负地抬手抚了抚狂跳不止的胸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疾步下楼骑上摩托车向医院飞驰而去。一路上，耳畔又回旋着他们三口之家合唱的《吉祥三宝》：
　　 宝贝！
　　 啊？
　　 爸爸像太阳照着妈妈！
　　 那妈妈呢？
　　 妈妈像绿叶托着红花！
　　 那我呢？
　　 你像种子一样正在发芽！
　　 我们三个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