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贡说他们在一座废弃的水泥厂里讨论拍摄事务：“这座水泥厂老得快八百年了，可好看了。”好吧，八百年了就八百年了，那来吧。齐垒垒终于答应。阿贡马上用微信发来水泥厂的定位地址。
　　
　　 金市距离省城一百八十公里，有高铁。杂志社改稿会开完正好下午四点半，外面下起梅雨。齐垒垒直接从改稿会现场奔往城南高铁站。
　　 到达灯红酒绿的金市影视城是晚上。这座水泥厂并不像阿贡说的那么夸张，那么令人向往。它坐落在金市的影视城，曾几何时，它是一家辉煌的国有企业，直到十年前，水泥厂改成了创意产业园。阿贡把拍摄机构就设在这儿，现在，他们已经启动剧本的分析工作。齐垒垒来金市的路上，阿贡把电影剧本发过给她。齐垒垒叫了一辆优步车，直达水泥厂，那时，阿贡和编剧的讨论已经结束，团队里的剧组成员开始讨论具体拍摄，因此，齐垒垒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
　　 晚上八点，两人饥肠辘辘的时候，才在影视城里的一家鱼庄坐下。这天，金市和省城一样在下梅雨，能嗅到夏天即将到来。
　　 金市，位处盆地，已然闷热起来，门外的雨点更是迅疾，就像包厢格里那些凌厉的铁花。这不像省城，在省城的时候，微涩的雨就像小青鱼一样，滴答滴答，不停地敲击着灵寿寺巷小区附近的灰色地砖，或者在风中扭个方向，无声无息消失于无形。
　　 “露露马上出现，我们的女主角。”阿贡兴奋依旧，他签下了时下称为“小金花”的热门女演员——虽然她始终还没有来过片场。他已经过于兴奋，服务员刚上汤，他拿起汤勺舀着汤喝了一口后，重新把汤勺丢进海碗中，已经顾不得优雅。
　　 “小垒，我讲故事给你听。”
　　 “请说。”
　　 “以前，猪的日子很happy，有一天，猪的王国里来了一头象牙猪，它说，我要当国王，象牙猪果然当上了国王，吃美食，住好房，享受VIP待遇……猪们每天还是很happy。”
　　 齐垒垒苦笑：“看你说的，这是为什么？”
　　 “猪们只看见象牙猪的象牙。”阿贡终于哄然大笑，把一杯啤酒一干而净，吐出一个英文词儿：“就是这么个事，joyful！”
　　 “好吧。”齐垒垒也为虚拟的故事发笑。
　　 阿贡摊了一下手：“小垒，这不是笑话。谁也不能妨碍国王，名利场就是happy，除此，都会被猪吃掉！吃掉！”
　　
　　 7
　　 齐垒垒在金市的鸿城影视城待了三天。
　　 电影拍摄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剧情的开展主要在废弃的水泥厂及其宿舍附近发生。阿贡叫上演员、编剧、场务各色人等，分工合作，井井有条，哪怕是暂停的休息时间，也要斟酌长短镜头和剧本的问题，当然，他们还安排了交际、喝酒、推广等等一系列事务。在水泥厂以前的总经理办公室，齐垒垒和阿贡一起讨论过剧本，用曲别针贴满纸条，上面还有动作图解、拍摄说明，齐垒垒从一个编辑的角度提出她对此片文学意义上的看法。最重要的电影角色——女主角露露的图解还没有完成，她早已排定了其他电影的档期，她根本没有时间参与，说要等到《气味》排到她的镜头，她才来水泥厂。
　　 两天后，齐垒垒最后一次从水泥厂出来，已近半夜，齐垒垒准备明天一大早离开金市。这最后的一晚，齐垒垒是跟阿贡一起过的，凌晨时分看了一场电影。
　　 他俩回到鸿城影视城的希尔顿酒店，走向同一楼层的不同房间，齐垒垒却在向阿贡招手，她的房间没有再续住。阿贡当时走了过来，看了下手表，不容置疑地说：“这么晚了，一起住吧？”阿贡在征求她的意见，齐垒垒想到母亲，这时她有了点疲惫，没有拒绝。
　　 阿贡碰上门的瞬间，也正是齐垒垒转身的时候，他抱住她，像章鱼强劲的腕足，他疯狂地吻她，好像要拼尽全力，齐垒垒本来在抗拒，但是，她发现在迟来的爱情攻势下，她丢盔弃甲，软绵无力，手臂自然下垂，最后，就像一张飘起来的白纸，翻腾摇滚，迅速地飞往房间中央，倒在了床上。
　　 阿贡解开领带的时候，齐垒垒双手推着他的胸脯而有所迟疑。她再次想起程小青单独和她说的话。其实，他们这一代人远比父辈们想得深远，甚至更加现实。程小青提出来的“性”，齐垒垒还在学生时代，就有人初尝禁果，这让齐垒垒保持着犹豫和怀疑。这与她高中时的经历有关。高中时，他们所谓的重点班里出现一桩事，这是一个被人称为“奇葩”的女同学，女同学本来是英语超好的主儿，理想是去迪拜开箱包公司，高二的时候，和隔壁班的男生早恋了，被搞大了肚子，女同学休学，杳无音信，等到齐垒垒读大学再次听到她消息时，女同学已经与一个温州皮革厂老板同居。齐垒垒在医院上班时，她来过他们医院，女同学来咨询她流产的事，她给老板当了二奶。
　　 自然，与她后来当医学生的经历也有关，齐垒垒有过一段难忘的经历。十八岁时，她开始接触人体生理解剖课程训练，第一堂解剖课，她第一次看到一具男尸，一具无名尸体，死于车祸，无人认领，据说车祸发生时，车子照亮了夜晚的天空。随后老师解剖这具男尸，全班学生观看。课后，齐垒垒呕吐了整整三天，后来她也老是想起车祸发生时轿车剧烈燃烧的画面。
　　 至于她们本来认为神秘的“性”，后来班里女生在私下里讨论，她们讨论出来的结论，竟然是——两堆肉，男人肉和女人肉，肉碰肉。这不免无聊，因为无聊而让人觉得狰狞，心生厌恶。
　　 现在，做爱却发生了。在阿贡的事业有所起色的时候，她还是把性给了他。阿贡在上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已经裸露出了胸脯、下半身，这是慢慢开展的节奏。她惊恐，潮红的双脸显示她涌现出前所未有的羞耻。这时，他们从床沿开始转移，像一对饥渴的老鹰盘旋在半空。“舞步”开启，节奏开始了，从撞击的声音上，她聆听到金属般的铃声，声音时大时小，像过雪山时的跋涉，但不知道是谁发出的铃声……但终归只能听到自己的渺小，铃声变成结实而敦厚的声音。她终于不去想。他们从床中央转移到床沿，她倒在床沿，就像依附在悬崖上，命悬一线。
　　 十五分钟后，真真切切地静止了，齐垒垒用衣服重新遮住裸露的身体，狼狈不堪。而阿贡趴在床中央，好像不见了。阿贡他们一家子，对于出自医生家的她家来说，永远神秘。倘若阿贡一家已经住在火星，他们医生之家还躺在地球上，现在，哪怕开着飞船也是没法追赶上的。因此，母亲以程小青为荣，否则，她没必要总把程小青挂在嘴边。
　　 不过，惊恐同时爬上齐垒垒的眼睛和眉骨，她惊慌起来，难道这就是现实版的电影《气味》？她迅速穿上衣裤，她还把自己掩藏起来，躲在白色的枕套旁边，眼睁睁地，看着睡熟了的陌生人阿贡，看着他呼气、吸气，甚至，看着阿贡的胳膊。那是两条石膏般白的手臂，黑色的阴影里，却有两支箭镞——阿贡做爱的时候孔武有力，源于他的腋窝底下飘着一撮清秀的腋毛——从医生的角度看，齐垒垒几乎能从腋毛判定阿贡的身体状况，以他的体质，阿贡属于非常健康的男人。
　　 她又扎扎实实地盯着阿贡的脸，阿贡的脸和程小青很像，侧脸像一轮圆月般光滑，这是聪明人的象征。通过阿贡的眼睑，她还检验出“蒙古褶”的特征，这是亚洲人的特征。通常，戴眼镜的人会加重这种现象，只是齐垒垒奇怪的是，阿贡平常不戴眼镜。
　　 “也许他戴墨镜？片场，导演戴墨镜是常有的事，年轻导演更流行。”齐垒垒想。在她的注目礼中，阿贡终于醒了，他发现齐垒垒一直在看他。
　　 两人恢复了正常，刚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小垒，你以前是不是写过好多年的东西？”阿贡问。
　　 “你听谁说的？”齐垒垒惊讶地问，她有点谨慎，刚才的折腾让她毫无睡意。
　　 “我妈啊。其实我真的讨厌写东西。作家，writer？无聊死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作家？”
　　 阿贡站在图像的角度为它辩护，想必这样的争论，他和他阿妈程小青之间曾多次发生。现在，程小青仍然在疗养院写作。
　　
　　 8
　　 齐垒垒离开金市后，有一阵常接到陌生人阿宁的电话。
　　 他最终没有消失。吃过他提来的水果，齐垒垒没有拒绝和他聊天（也许，还因为在医院有过尴尬经历，她不忍心放下任何能够容忍的细节）。齐垒垒愿意和他通电话，还因为她在思考专业问题，她务必形成自己的思考：程小青有她的一番思考；阿贡对作家有他否定式的思考。现在，他们母子俩等于给她出了一个难题。
　　 她在少女时期就听说程小青的身体出状况了。以前，她得到程小青音讯的时候大多是在游泳池里，母亲总是说：“小青又出版新书了，小青的颈椎病加重了，神经衰弱也每年都加重。”其实，程小青的病情，母亲从来没有跟齐垒垒之外的人说起。以前，程小青和母亲达成了一项保密协议，程小青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衰弱的身体状况。母亲便只能看好自己的嘴，为之，母亲经常在家里感慨：“这人世真蹊跷，写作是小青的命！”
　　 现在，程小青的写作让齐垒垒困惑起来。相比，给母亲提供各地的炒房消息，让母亲加入炒房团大军，真是容易多了。
　　 那阵阿宁打来电话，齐垒垒本来活动多，有段时间很少来办公室，接电话需要碰运气，不过她差不多每次都能接到。印象最深的是这年的秋天，一个下午的电话。
　　 “齐老师，我为什么又给你打电话，我好像打电话有点多了。”
　　 “不会是无聊吧？我想不出来你的事，这样吧，你再给我描述下。”还是因为吃过他的水果，齐垒垒也就能容忍，愿意和他聊下去。也因为她现在充满困惑。她从金市回来后，大致翻了下他的稿子，知道他名叫巫小宁。由于了解，这增加了她说话的勇气，要在平常，她可能会冷淡，甚至表现出让自己都讨厌的任性。
　　 “猜对了。确实无聊。我可以给您虚构下。稍等，来人了，我刚从老家弄来一批竹子，摄影棚里用，修片。”
　　 “那你忙？”
　　 “齐老师，我这边很快，竹子从运河里运来的，我工作室就在你们的河对面……工人有空来看一下。”话筒里果然听到他在打招呼。
　　 “啊？”
　　 齐垒垒远远地隔空看着运河对岸，电话没挂。运河对岸是一片历史文化街区，依然位处闹市，能想象到身处现在的经济浪潮中，租金会是不一般的高。短暂的等待中，齐垒垒慵懒而困倦，秋意浓浓，有了“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的感触。她回想起这人那天提水果来的模样，不由从抽屉里抽出一张A4白纸，拿起铅笔画起来：蓝帽子，草蓝色的连衣帽那种，黄色鸭舌帽，牛仔裤，颧骨高，可以画成椭圆形，鼻梁通透，一个小弯钩就能应付，然后，在这幅速写合适的部分再画上阴影：画里的这个人因为身材被拉高，骨骼显得轻瘦，甚至有点狭长或者细长了。
　　 还是像个诗人。但她不想画成一位诗人，现在，所谓的诗人成为充满争议的符号，甚至可能溃烂成庸俗和败坏。“就像一个放荡男人，往谁身上都可以射精。”此话出自一位男诗人之口，发生在某县一次文学活动现场，话虽不雅，却道明了人世间的乱象，也正因为类似言语的放荡不羁，让很多文学活动在世人看来充满争议……到这儿，她又有点想起阿贡，在希尔顿酒店第一次做爱的那天，他俩为作家发生的争论……铅笔“沙沙”地响着，草图勾勒出模样，像在泳池里飞翔、游弋，等到他回来，她差不多把草图里的阴影全部勾画完毕，她觉得自己完成了一幅不算失败的速写作品。
　　 “不好意思，齐老师，让你久等。其实也不是无聊。”
　　 “难道没有稿子吗？我们随便说。”齐垒垒把A4纸搁在一边。
　　 她开始扮演起警察角色。当初家宴后，程小青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对她测试，程小青扮演的就是警察。警察在工作中经常采用探秘的办法，并且屡试不爽，她也深信起来。刚才，她跟着想象，按图索骥地画着阿宁的形象，有过一阵，她心里一度想起解剖课程。某种程度上说，解剖课程和警察办案子是一回事。其实，警察的案子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不发生在你身边时，你觉得案子不会发生，但是，人世间，有时候案子偏偏会发生，这也是大概率的事情……现在，她务必完成她的特殊角色，对于编辑来说，万一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命案呢？
　　 “我敢跟你说稿子吗，如果只说稿子，满世界的扒手、小偷，在我看来，他们就是小偷、扒手，他们不会杀了我？不会生吞活剥我？我现在走在路上都很小心的，在清远街走路都低着头，满街嚯嚯，你能想象到我这个叫阿宁的人游荡吧，哈哈……你不会以为我说的笑话吧。”
　　 “呵呵，你还挺会想象的。你上次说除了写作还做？”
　　 “我还能做什么，写字啊，不投稿还能做什么，办企业？艺术对于我才是真实的，电影也是写作，成了我的创作手法。我是电影作者。”
　　 “那么，我告诉你，我们呢，负责记录、感受，最多遴选。懂吗？你应该明白。还有，我想向你澄清的是，作为电影拍摄者，你还是应该申请项目，商业也好，像好人影视……也许成功了呢？”
　　 齐垒垒抑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她竟然开始规劝对方。电话对面出现死寂般的停顿，停顿的时间超出想象，让齐垒垒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残忍，她已经伤害到他了。但是，对方并没有服输：“我清楚他们的运作思路。电影，商业，我完全清楚他们。他们的路子，我能说什么呢，我选择走……也许，好人影视不存在呢？也许你应该查查，仔细想想，我不相信天上掉馅饼，大大的馅饼，白白的馅饼。还好人……我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