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人力三轮车(小说外一篇)
开车回乡下扫墓的路上,他一直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她总是注视窗外的侧脸,积攒起的词语突然就不知踪影。
村外的小山包早已经没有山的模样,像是年轻的身躯被漫长的岁月渐渐剥蚀。但人们还是说“上山”。一路上,满目荒草,可令人感叹的是,荒草中掩映着一些常青植物的绿色。还有焚烧过后的黑色灰烬中,一根根残破的茎干如剑戟指向蓝天。在荒草分割的无规则的地里,番薯已经收成,枯败的藤蔓聚成一堆堆的。偶尔有一两个被人遗漏的番薯,从黄土里冒出瘦小身躯。
一切跟往年相似。不同的是,在层层叠叠的坟茔中,明显多了一些新鲜的坟包。
“这是那个明远吧?”他指着一块新墓碑,问旁边的四叔公。
“嗯,是,上个月刚刚去了。”叔公的口气像埋了只蚂蚁。
“听说明远,以前经常对老婆不太……好,是吧?”他试探着。
“还不是要埋在一起!”二婶插话。
“别乱说……嗯,不要在这里说……把那袋桔子递给我。”母亲直起腰身,试图阻止他们往下说。二婶嘴里还在嘟嘟囔囔。
他从提篮里翻出桔子。抬起头,看到山脚下的河流,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几十年来,看不出什么变化。父亲仍然保持着习惯的样子,叉着腰,或者背着手,跟旁人在那边聊着什么。他懒得去听,无非总是那些话头,跟这山包的风景一样,一点也不新鲜。
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跟叔伯兄弟的话题也渐渐少了。他慢腾腾地从篮里翻出香、烛、纸钱、酒、茶、鞭炮,一样一样摆开,借此掩饰尴尬的感觉。母亲跟旁人说:“你看他现在也懂得帮忙了。”
“嗯,嗯。”“对啊,帮帮忙也快点。”有人漫不经心回应着。但手底的活并没耽搁,有的锄去杂草,有的斫掉枝蔓的树枝,有的把纸钱搭成习惯的样子,等着一会儿焚烧。母亲拈起三根香,穿过三张纸钱,佝着腰,把它们插上坟头。他发现,就这一会儿功夫,坟包变整洁了,坟头也高了。父亲的声音正说到:“我给你讲,你应该……”
他突然一阵恍惚,多少年后,这格格不入的两个人,也应该躺在像这样的一个坟包里吗?而自己会像母亲用双手把坟头的土拍严实,还是像父亲这样夸夸其谈?
他想起她,也会在同一个坟包里?他用眼光寻找她,也不算寻找,其实一直都留意着,现在,她把手机从耳朵上取下来,一脸茫然地左右看着。眼光绕了一圈,他这才注意,没有三叔公和三婶婆的身影。往年,他们总会在那,一个锄草,一个紧接着把草拢起来丢到一边。他说:“噫,叔公和婶婆还没来吗?”
“躺倒了。阿玉在家里照顾他。”听声音是二堂叔。
母亲唤他到一旁,低声说:“等下要是还早,就去看看。几次想给你打电话说这事呢。”
父亲从不远处递来威严的眼光。他感觉糟糕透了。
她跟在他身后踏入那个院子。他们用目光交流了一下,唤起了某些遥远的记忆。三婶婆算得上是他们的半个媒人。她的娘家跟三婶婆娘家是邻居。
他打量着院子,目光在西南角的人力三轮车上停了停,悄悄叹息了一声。院子仍是记忆中的那样整洁。
他们走进堂屋。三四个小孩簇拥着三堂叔迎了上来。应该是有过吩咐,孩子们虽然围着,但不吵闹,只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
“他又睡着了。”三堂叔说。“阿玉,阿玉,阿坚他们来了。”堂叔轻轻呼唤在另一张床上侧躺的三婶婆。
婶婆倏地睁开眼,机警地扫视对面,见叔公还在静卧,便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他们站在床前,匆匆忙忙地坐起来,羞赧着说:“想闭会眼,怎么就给睡着了。”又说:“是你们来了呀。我以为是他又闹了。”一连声地招呼他们快坐。
他说:“这是怎么了?正月里看他四处走动,手脚那么利索呢。”
堂叔说:“就半个月前,他去擦窗户上的蜘蛛网,下来滑了一下,就昏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了。医生说高血压之类的。昨天又说肺部有阴影,切片结果还没出来。”
那边,她已经拉着婶婆的手聊开了,声音低低的软软的。婶婆说:“他就逞能,说了不要去,偏要去弄,唉,总是不听话。这下好了,摔一下,老实了。”听得出来,话里怜惜多于嗔怪。
他和堂叔也就停了交谈,都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叔公。敊公双眼紧闭,嘴巴半张,棉被下的身躯只是不大的一团。眼前的样子,与他印象中努力板直腰身、踱着方步的叔公怎么也对不上。
她正在安慰婶婆:“没事的,看看医生,吃几副药就好了。你们身体都这么好。你看你们挑水浇菜,除草,拉煤,样样都比别人强。”
“是的,是的,我浇菜,他就给我提水。”婶婆的眼睛亮了亮。
“我腌咸菜,他帮我切菜。”婶婆絮絮叨叨。
“我挑不动,他踏三轮车让我坐,可是他也踩不动。我们就一起推着三轮车走。”婶婆的脸上有了笑意。“我们去山上运番薯,他拉,我推。”
“是啊,你们还一起踏着三轮车到城里运废木料。那么远的路,你们真厉害。”她说:“是外面那辆三轮车吧?”
那一年,他们左挪右移攒够首付,在城里置下房子。生活拮据,他们只能请二堂叔、三堂叔他们简单打了几样家具。在处理锯末、碎木块等边角料上,一般人家都是倒掉了事。婶婆可不这样想,和叔公硬是用三轮车把几大麻袋的废木料载回了家。
“来回可是有六七十里地,你们就把它们给运回来了?”她每每提起,总是要惊叹一下。
“这不算什么。比那更远的,我们都踩过去了。我都不记得踩过多少回了。”婶婆自豪地说。“每回去的时候,有时是空车,老头子就载着我。有时,我们从地里抓几把菜,捎带到城里卖。城里人可喜欢了。”婶婆说着又说远了。
她说:“你们真厉害。”
婶婆瞪了病床一眼。婶婆接着说:“我们从城里回来,装了东西,他还让我坐后座,我怎么忍心。我就在后面推着,”婶婆突然抹了抹眼角,“他这样了,以后我给谁推车?”
婶婆说:“我们都没有吵过嘴。他从来都让着我。”
“现在,更吵不起来了。”婶婆眼角有浑浊的泪。
她突然手足无措。他盯着病床,说:“你们看,叔公是不是要醒了。”婶婆凑过去瘦小的身躯,看了看,给叔公掖了掖被角,说:“没事,还睡着呢。”
他跟她示意,俩人便告辞了。临出院门,他又望向角落的三轮车。那是在二八自行车左侧,加装了带个轮子的车斗,车斗用铁件焊成,看着很结实,可以载人,也可以载物。以前,小城里常有人用这种车载客。他看到,车斗里还有来不及收起来的畚箕、锄头、箩筐之类的物什。
见他脚步缓了下来,她也往那里看了看。他突兀地问:“你要坐吗?”
她说:“你会骑吗?”
“学一学,应该就会。”
“没那么容易。”
“哦?”
“哦。”
他们就这么说了说,坐上了自家车子,准备回程。他看了看送出门的母亲,又瞥一眼坐着的父亲,嘴唇嚅动一番,却只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她跟来时一样,板着脸。
他专心开车。出了村庄,开上大道。
他看到路右边,一辆相似的人力三轮车正在挪动。他不由得放缓了车速。一个老妇人,正在吃力地踩踏,俯着身,弓着腰,风把她灰败的头发吹得凌乱。车斗里是青菜、玉米、番薯之类。前面有个长坡,他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来。
“怎么啦?”她淡淡地说。
“哦,我本来想帮帮她。”
“你帮得过来吗?”
“所以我没停下来。”
“你说,那人跟婶婆谁大?”
“婶婆好像有八十了。”
“我们加起来都没那么多。”
“是的。”
一会儿,她把左手递给了他。
【立场】
外面隐约有响动传来时,我正在把净水壶过滤的水倒进烧水壶。我克制住去阳台的冲动,坚持给烧水壶通上了电。
我把净水壶凑到水龙头下,把它装满,并没有先让水龙头空流一会儿。她以前常说,水在水管里存了一夜,谁知道会积些什么,所以要先排去一些。“这样健康。”
从七楼阳台望下去,一辆黑色SUV打着双闪停在那儿,车头前伏着一辆电动车,一道人影仰天躺在地上。是了,刚才的响动,应该就是它们发出的。小区的门口经常发生这类碰撞。小区大门正对的大路,中间设置了隔离栏杆,出小区的车辆要右拐,一不留神,便会碰上从非机动车道逆行的电动车、摩托车。我常常一听到声音便跑到阳台去,会看到狼籍的现场,或者吵架的双方。有时处理得快,有时处理得慢。有一回,相撞双方僵持不下,各各掏出手机不知打给哪里,纷纷赶来的人群互相指责,叫嚷,谩骂,几乎演变成一场群殴。
我俯视的视野足够开阔,我在心里对事故作着判断。但没有人来听我的判断。
倒地的人影抬起左臂,手背靠在额头,似乎要遮挡明亮的日光。右手摸摸索索,把一个暗色的挎包拉到腹前,就那么护着。她应该有五十上下。在我眨眼时,她似乎在地上扭了扭身躯。但可能是我的错觉。旁边呆立着一对男女,似乎吓傻了,年纪轻轻的,大概以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可说实在的,谁愿意经历过这种事?我看见男子蹲下身去,试图与人影交流什么。一会儿,他直起身子,摇了摇头,左右看看,又摇了摇头。
行人和车辆绕着大弯避开他们,没有谁停下来。我离开阳台,回到房子后部,刚好水烧开了。玻璃杯还是水淋淋的,我又忘记沥干它。我这样那样地招来责怪,但并没有多长记性。我抓起一把茶叶,想了想,松了松手指,只留下一小撮,放进杯子,热水冲下去,茶叶在杯子里浮浮沉沉。水蒸汽模糊了我的眼镜,水雾让我不适。我摘下眼镜,有些不知所措。
咽下一口淡如白水的茶,我把自己装进藤椅里,眼光逡巡着。照进房间来的阳光足够亮,有许多事摆在眼前。角角落落已经积了一层灰尘,收进来的衣服堆成一堆还没叠,前些天拆开的开关盒始终没有修好,还敞着口,暴露出当时没有清理的碎砖块、水泥渣,还有几截剪断的细电线。当初怎么就没有清理?盖上面板,这些都会被掩盖起来。我想起还有一个文件要做,但我不想动。没有人催我。
我几乎忘了楼下的事。我随手捞起一本书,一翻,就翻到了这一篇:《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雷蒙德•卡佛的文字,云山雾罩,让我摸不着脑袋。
但是家门口就有这么一件事,我似乎要提起兴趣。
现在,地上的人影,她把四肢摊开成大字形躺在那里。挎包垂在一旁。又一辆电动车冲进视线,瘦高个的男子匆忙支好车子,就往前奔,嘴里一连串地叫着:“呀呀呀,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啦……”声音冲上了我站着的阳台。我被他吸引住。
“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好?”……声音里透着一阵兴奋?
但瘦高男子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去帮助倒地的人影。他举着手机,足不停步,敏捷地绕着她转了一圈,应该是拍摄了不同的角度。在我错愕的时候,他已经站到树荫里去了。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我拿起手机,拉近镜头,捕捉场景。我拍了拍地上,又拍了拍树荫。恰在这时,手机“叮”的一声,有短信进来,它占据了屏幕一端。在一闪而过中,我瞥见“……陈建林……”的字样。
正要退出照相机阅读短信,一辆救护车无声驶近,只有车顶的警示灯一闪一闪,昭示它正在出警。下来两个人,一个穿白大褂和一个穿绿色护士服的。白大褂俯下身子靠近躺着的人影,像是在询问,也可能在观察。
绿色护士服已经打开救护车后门,拉出一副担架。白大褂起身,帮助绿色护士服把担架撑开,变成了可以移动的担架车。但是瘦高男子从树荫下出来,阻止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瘦高男子旁边多出了一对男女。从他们的动作上,我看不出他们和地上倒着的她是什么关系。
白大褂与瘦高男子似乎在交涉,但我听不到交谈的声音。
后来,白大褂摊了摊双手。我隐约听到,“好吧,好吧,那就等着吧。”
但也可能没有,因为太阳光晃得我有点晕。
地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那里又安静了。
我阅读短信。“[上海××律所]陈建林您好,受维信金科委托,本律所就您欠款事宜特致函予您,详见:协商撤案回A退订回T。我感到胸腹间一股怒气在涌动。首先,我当然不是陈建林。我也不知道谁是陈建林。其次,我的问题不是欠款。我的问题如果是欠款可能还好一点。我已经收到好多回向“陈建林”催款的短信,我开启了手机的“骚扰拦截”,也开启了“中国移动高频骚扰电话防护”,可是他们变换着号码,把类似的短信塞进我的手机。我盯着手机屏幕,觉察“A”和“T”是某种野兽的双眼。
我想要把短信的幕后人物揪出来。但我想不出该向谁求助。
也许可以用我的心情,来推测此刻站在SUV旁边的男女的心情。一辆警车抵达现场,也没有鸣笛,只闪着警示灯。穿着人字拖的那个男的耸了耸肩,拍了拍穿着牛仔裤的女伴。下来两个警察。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一些人,向警察迎上去。
高壮的警察挥了挥手,瘦小的警察架着台摄像机之类。
高壮警察右手挥动,指点着地上躺着的人影。白大褂和绿护士服趋向前去,小心翼翼把躺着的她抬上了担架车。她任由摆布,右手兜着暗色的包不放。旁边站出来两个人帮忙。救护车终于响起警笛开走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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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