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收获】电影的诱惑(散文) ——看电影
我生活在豫西层峦叠嶂的大山深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物资匮乏,生产力不够发达,经济文化生活相对落后。人们从事的是农业生产,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劳作不辍。
当时,农村交通闭塞、不通电,更谈不上电视入户。村庄里各家各户只有通过广播接收信息,有限了解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对庄户人家来说,繁忙的农业劳作之余,有一台收音机听戏、听故事、听新闻解闷儿都显得豪华奢侈。
偌大个村庄,我记得只有大伯有一台巴掌大小的收音机,大伯奉若至宝,全村庄的人们也很是羡慕。每逢晚饭过后,大伯悠闲地坐在柳木靠椅上,嘴里吧嗒着旱烟袋,嘴吸烟锅发出的呼噜呼噜声悠远而深长,烟锅里的火星儿像萤火虫在黑夜里忽闪着翅膀时明时暗,大伯吐出的丝丝缕缕的白色烟圈儿似螺旋缓缓上升,在小院的上空烟消云散。
收音机就放在大伯旁边的石墩上,唧唧哇哇地发出细丝般的声音,如果不细听,还真听不出个所以然。大伯津津有味地听着申凤梅演唱的《收姜维》唱段,他身边的椅子上横卧着一只黄色的小猫,小猫圆睁着眼睛、支楞着耳朵,耷拉着尾巴望着低空飞行的蜻蜓,“喵喵喵”地小声叫着,似乎在呼唤着这个凌空起舞的蓝色小精灵,又好像蓄势待发,一个猛扑逮住这低空盘旋的奇怪小飞虫。一个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趷蹴在大伯脚下的石墩旁,像一群鸭,被无形的手提着翅膀,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瞅着这个不知为何物,而能够发出高亢唱腔的铁家伙。有的孩子伸出脏乎乎的小手,尝试着去摸。“许看许听不许摸,摸摸头上长个角”,他怕孩子们触动了收音机的天线而跳台,大伯笑着嚷道。有的孩子果真抬起小手,摸了摸头顶,看看长没长出角来,大伯呵呵笑着,小孩们嬉笑闹着一哄而散。
那个年月,偏僻的山村里没有其它的娱乐节目,人们都盼望看电影。盼望归盼望,但演场电影很昂贵,所以也不长演。方圆附近,只要哪个地方要上演电影,风声提前几天就不胫而走,人们提前做好准备,拖儿携女,只为看一场电影。那时候缺乏交通工具,不管多远,人们大多都是步行去看电影。
八十年代的农村,人们平时难得看一场电影。为了庆祝新年,大队(现在称行政村)出面集资,在大队部前方的空院上公演两三场电影。
看电影的时刻到了!人们早早地吃过年夜饭,从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涌向大队部前方的空场,公演电影的喜讯也传到了吸引了附近大队,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脸庞,为了看一场电影,不分地域和性别,他们欢天喜地地聚集在一起,人头攒动,灯光点点,场面尤为壮观。
距离大队近的村民搬上板凳和椅子成排成行就坐在前方,距离大队远的群众站立在人群的后方。当时农村不通电,就靠放映员自带的发电机(人们称电鼓)供电,可供观看的影片也非常有限,《黑三角》、《上甘岭》、《少林寺》等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影片。尽管有的影片已经放映过,记性好的人们甚至都能背下台词,但丝毫不减人们看电影的欲望和兴致,外村的人来看电影,就像是逢年过节走亲戚。
电影开演之前,往往是本村的大队干部借机宣布本村村务和春节防火防盗等注意事项,因为平时山村里居住零散的村民很难召集在一起。有时候大队委员冗长啰嗦的讲话耽误了看电影的时间,引起了观众的不满,调皮的就在下面起哄,孩子们急得高声大喊。一阵噪杂的骚动过后,随着“咔嚓”一声,放映员打开放映机镜头开关,关掉灯泡,银幕上出现画面焦躁不安的人群才安静下来。
围在电影放映员周围的都是他的铁杆粉丝和影迷,只有放映员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才能得到这样的殊荣。人们也因能够站到放映机前看电影而倍感荣幸。那时候,我们全乡(现在称镇)只有一个电影放映队,放映员是我们本大队的,他们父子几人经营着这生意儿,一年四季在全乡十八个大队巡回上映,甚至空挡时期到临乡上映,无论到哪,放映队都深受人们欢迎。
那时候,每个大队上映电影要提前预约,放映员按先后顺序轮流上映,遇到雨雪天气,临时取消,等天气好转,另行上映。在电影上映之前分头派人提前通知到各家各户。平时遇到红白喜事,如果哪家能包场电影上映答谢父老乡亲,就很时髦出众。有时没有宽阔的场地,就临时在打谷场或河滩边搭起银幕上映,观众把整个场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
电影上映途中,如果有人影晃动,遮挡了放映机的光线,观众就会不约而同地大声批评,受批评的观众就知趣地立刻把腰再弯低。观影途中,观众害怕电影片卡带,但最怕的是发电机出故障。
人们观影兴致正高,只要听见发电机“突突突”时高时低的声音,银幕上扑闪着时明时暗的光影,就揪着心,紧张地不得了,因为这是发电机要出故障的前奏,观众早已得出经验了。这时候放映员会瞬间关掉放映机,拨开拥挤的人群,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发电机,但大多时候,为时已晚,发电机像八九十岁疲惫不堪的老头,声音嘶哑着越来越低,最终奄奄一息。发电机一熄火,整个观影场地漆黑一片,人们在黑暗中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着光明再次来临。老人们趁空闲时刻拉起了家长;已婚的女人与闺蜜谈起了自己的公婆;成家立业的男人说起了自己的孩子和庄稼收成的好坏;未婚的、已提媒的、或尚未提媒但又看对眼的青年男女在黑暗中相约悄悄溜出场,害羞地手拉手漫步到公路边、小河旁互诉衷肠……性急的小孩子则七嘴八舌地围在发电机旁。
为坚持放完电影,放映员只好修理发电机。只见放映员满手黑色的油腻,累得满头大汗,一遍一遍地用力手拉发电机的发电牵引绳,可发电机始终像死猪一样无动于衷,热心的观众也帮忙拉绳,但发电机仍是一声不吭。实在无奈,放映员只好拆卸发电机寻找故障,这里外一折腾,一、两个小时挥霍一空。费时费力,修好了,皆大欢喜。修不好,放映员到放映场向父老乡亲道歉,请求原谅,约定影片改日上映。成百上千的观众只好大失所望、悻悻离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乡亲们扶老携幼出来走一趟不容易,难免发发牢骚、吐吐怨言。可等接到通知,电影再次上映,就兴高采烈地再次踏上看电影的征程。
在那个年代,人们往往经受不起电影的诱惑,道听途说得来的某地上映电影的消息,人们就信以为真,兴冲冲地成群结队而往,结果是信息不准,观影的大部队跑空腿!
在我的记忆里,我小时候看电影的日子,就是在乡亲们这种担惊受怕、喜忧参半中,电影放映队古老的发电机坎坎坷坷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我的脚步也跟着这台古老的发电机,走过了一道山一道水,走过了山路一重又一重。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邻村开发了金矿,全村面貌天翻地覆。不名一文的山里人一夜之间因发现矿藏发家致富,腰缠万贯的户主为了还愿,相继包场上映电影答谢财神、答谢父老乡亲。这时期邀请的电影放映员已经换人,他的放映设备相当先进,鸟枪换炮,不会因放映故障而冷场,由于放映员的社交关系较好,他总能从县电影公司取来的最新的影片观看,当天去当天回,快速及时,很受人们欢迎。上映的影片也从先前的窄小的黑白银幕变成了彩色宽银幕,最新的影片吸引了十里八村的观众。
电影放映的时刻到了!先是电影放映员向观众简要介绍包场户主的包场原因、影片的名称,并说一些祝福的话。然后电影包场的户主点起万字头的炮竹,在一阵“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过后,在浓郁的火药味中,在小孩子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电影开始了……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个刚从山坡上搬下来入住我们村庄的六七十岁的身材瘦小的庄稼汉,他看电影与别人不一样,总爱站在银幕后面看。人们打趣地问他:“你看电影咋站在幕布后面?看的人都是反的哩!”他裂开皲裂的嘴唇,翘起眉毛,憨厚地一笑:“管逑它正哩反哩!我就是瞎逑看,反正夜里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在家里也没事干!我就是凑凑热闹、沾沾喜气、打呼隆隆!”他的一席话,惹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那时候,电影放映队难得取来最新的高质量的影片,一旦取来,在一个夜晚至少有两个放映队上映。一部电影一般有四片,电影放映错开放映时间,专门有一个人负责来回交换放映影片,这一片放映完了,马上有人送到另一个放映队。好的影片相约在不同的地点上映,免去了距离远的观影者长途奔波之苦,方便了群众,满足了观众的需求。
小时候,为了看电影,我曾跟随着长辈披星戴月长途跋涉,也曾跟着邻居家年长的孩子忍渴挨饿翻山越岭,为了免费看卖票的电影,也曾翻墙越屋不畏艰辛和劳苦,只为看一场电影开开眼界、饱饱眼福。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村庄才通电。村庄里的邻居,经济比较宽裕的家庭先后买了黑白电视,大伯家已经买了一台彩电,他那台巴掌大小、爱不释手的收音机,已被淘气的外孙摔得支离破碎。村庄里有时还上映电影,但人们似乎减弱了看电影的热情,放眼望去,台下只有稀稀拉拉的人群,零零散散的观众。成年后,我也看过电影,原本精彩的电影在我的眼里似乎缺乏了灵性,仿佛唤不回我小时候看电影的热情。
时光荏苒,物换星移。历史的车轮快速地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有线电视、多媒体先后进入了人们的生活,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欣赏到多姿多彩的娱乐节目。人们的物质文化生活丰富了,电影已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和象征。
如今,每每夜深人静,百无聊赖的时刻,我的眼前总浮现出小时候看电影的情景。仿佛每一部影片的轨迹都记录了村庄的历史和过去,岁月的长河里流淌着我少年时代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