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黄河谣,时光中的鳞片(散文)
所有的东西都是旧的。春日的一天,在黄河岸边一处古旧的建筑群中,泥土的色泽向我们走来,它介绍着自己,它对我说:“我认识你。那时候,你十一二岁,扎着两根小辫儿,跟随着老师,排着队,在黄河新建的大桥上走过。现在,你的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但我还认得你。”
我凝视着它的面容。在河水中浸透的样子,是平面的,更是隐藏的。现在,立体成岸边的一个造型独特的房子,像是黄河在包头走过的一个几字形。它的颜色没有改变,依旧是河水中的颜色,只是有了自己的名字——黄河谣。
像是一种缘分,一些物品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的面前。当一个人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便想停下脚步,回看一下自己的过往。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我从来不曾问过什么人。
年轻的时候,每一双眼里都装满了对生活的向往,像是春日黄河中的流凌,莽莽撞撞、开开心心地喧闹,大声呼号着向东涌去,脚步一刻都不肯停下。一泻千里地豪迈,夹杂着多少快乐。等我再回过头的时候,面容上多了深深的纹路,像是树的年轮多了一圈圈的印记。而身后的物件开始泛黄,在岁月中一点点风蚀,发生着重大的变化。它们散落、遗失在岸边,像是河床上一条条风干的鱼。在这里,岁月的物件被集中了起来。我仔细观看着时光鳞片中的落痕,就好像我很有兴趣去读得一本书。
“那是包钢拆卸下来的架子、那是汽修厂废弃的轮胎、那是二机厂不用的、这是一机厂废旧的、这是黄河沿岸柳树的枯枝……”
这是黄河谣组成的元素。
从2016年开始规划至今,黄河谣像是一个大型的垃圾收集站,无论物件来自企业还是周边的村民,在黄河谣的眼里都是宝贝。
柳树的院蓠、探出枝头的桃花、茅草的屋顶、干打垒、原木桩、石围墙的形态。所有就地取材的材料,让从汽车上下来的每一双脚,都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与黄河谣第一次的交集,是在若干年前的一个秋日午后。风暖暖地吹着,河滩上即将丰收的向日葵低垂着沉甸甸的头颅,河水缓缓地流淌。我和爱人驾着车,沿着黄河的堤坝一路西行,沿途除了几只小鸟儿,就剩下河边孤零零站立的树。水天一色中,没有孤独,只有宁静。
黄河谣像是海市蜃楼般闯入了我们的眼帘。
顺着右侧的便路,车盘旋而下,我们没有找到进入黄河谣的大门,绕着它的建筑走了近一圈,将车停在了黄河谣后方的村子中。村子与其他北方的村落一样,散落着生活的痕迹,悠闲的老黄狗、斗志昂扬的鸡、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随意停放的小汽车、农用车,还有太阳直抒胸臆的光。
黄河谣依着村边,沿河而起,当时只是建起了一个轮廓。它的后院堆满了黄河边上常见的柳树枯枝,有整整齐齐垒在一起的,也有随意堆放的,粗粗细细的枝条占了大半个院子。角落只有一个不大的工具间,几个工人在认真地裁剪着木料。穿过木料堆,拐过一个小弯,黄河谣就呈现在了眼前。大写的几字形造型,没有沾染尘世间的任何色彩,像是一个从黄河中涌出的精灵。占地并不多的黄河谣,粗粝中流淌着精巧。站在它的正面,可以看到它的全貌。几字的一撇中,是一个大型的水车。几字的腹中是一个人工的水池,依稀能够听到水车带动水流的声音。几字形的顶部,是一处大大的门厅入口,书写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黄河谣。进入几字形的内部,像是到了住家,过了一道门、二道门,就到了内室,沿着几字形的竖折钩,是一条通道。墙上或嵌入或摆放着大大小小家用的瓮,干打垒的墙体上布满了草根,黄河中的芦苇也登上了大雅之堂,成了重要的装饰品。在几字形的尾部是一个正在装修的现代化餐厅。
在几字形最后向上钩的一笔,是一片闲置的大露台。一位老者正在和几个人在那里商量着,听话音要变成夏季的烧烤摊。这位老者,留着艺术家特有的长发,身材并不高大,一口略带东北味儿的包头昆区口音。他看到我和爱人饶有兴趣地参观着这里,主动和素不相识的我们攀谈了起来,介绍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我不知道他的人生经历了什么,但在他满脸的疲倦中,一双丹凤眼中透出的欣喜,他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时至今日,我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我从小在黄河边上长大,我是土生土长的包头人。黄河的样貌是美的。春、夏、秋、冬风景迥异。我用黄河的水、黄河的土、黄河的颜色、黄河边上的植物、黄河边上的生活方式,建造一个属于黄河的博物馆,只是想让过去的时光有一个短暂的停留。”他说完,笑了笑,认真地看着我说:“可能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一种特殊的怀旧感情吧。”
怀旧,对于那年那月的我而言,属于另外一个范畴的事情。我并不太懂,但现在,怀旧似乎也成为了我的一种常态。收拾家的时候,我喜欢上了翻看老照片,愿意和朋友们分享过去的美好,甚至想把过去的物件写成一本书,就像三毛一样把自己喜欢的小物件变成文字。在记忆的回溯中,构建起时光线性程序,在反复出现的序列中,触摸曾经知道与不知道的。
现在,我再一次来到这里。老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称呼上随着黄河谣身份的变化有了变化,人们尊称他为——李总。而黄河谣,随着内容的填充更加地丰富了。顺着李总麦克风里传出的声音,我们的目光一一落在了具体的物品中。
黄河谣,将与黄河息息相关的27种工匠,请进了陈列馆,并正式命名为“黄河谣工匠博物馆”。在一道门和二道门之间,北梁拆迁下来的门板立于东西两面墙,黑色的门环锁住了北梁的记忆。北梁是老包头的记忆,当年北梁的拆迁改造凝结了许多的故事,这些故事走进了作家的笔下、走上了舞台。暗旧的黄色木纹下,装满了曾经的烟火人家。而我们脚下巨大的石块,无规则的拼接,略微的凹凸不平整,像是蒙着一层黄土,在暗淡的光线下,多了一层厚重。据介绍,这些石块来自黄河水域。石块上还有千百年来水流走过的痕迹。同行的老师,用鞋底磨了磨石块,果然,每一块石上都有一道道印记,不仔细看,竟是忽略了。
离开黄河水的石,总是灰头土脸的。记得,那年在黄河准格尔段娘娘滩,我们一行人在水里摸石头。这一段的黄河水温润绵软,沙石含量少。河水中大量的泥浆,千百年来与石头的交融,石头中多了水流杂沓的步履,样貌独特。但涌着小小漩涡的河水却暗藏汹涌,我们不敢贸然往里走,只是在河边随意摸着一些石头。河水细腻滑润,黄色掩盖着石头,只有在河水一个个退去的涌动中,才依稀能看到石头的影子。我随手摸到了身边的一块石,丑丑的样子并没有多少奇特,但翻转过来,一幅大型石雕图栩栩如生。当时,我是那样地爱不释手。没有想到,回到家里,在阳光的暴晒下,石头全然没有了灵气,它的容貌被彻底摧毁了。
走在黄河的河滩上,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河滩像是黄河的肚皮,弹性十足。在上面跳久了,黄河水会一点点渗出来,继而会形成一个大大的水坑。黄河泥更像是筋道的面团,盖出的房子结实耐用。当地的人,早些年间就是用这种房子做储存食物,冬暖夏凉不会轻易坏掉。博物馆中就有这样实体的房子。
李总,酷爱手工。木匠出身的他,对手工制品尤其钟爱。40年间,他收集了许多黄河沿岸传统工匠的物件,集中还原了黄河沿岸匠人的工作场景,热油坊、凉酒坊、不冷不热豆腐坊……榨油坊里,放着从达拉特泊江海收购的手工榨油的机器。长12.6米,身材巨大。这种物理榨油法,虽然产量低,但油的质量非常好,可以榨出植物中最精华的部分。这也就是老人们常说:“吃一个油花花,激灵三天”的缘由了。
榨油机上放着两个大型的油篓子,浸满了年代的记忆。一个是陆地上运输的,放在马背或驼背身上的褡裢式的;一个是水上运输平底的扁平状的。若干年过去了,它依然透着结实。
粉房,有趣得多。漏粉的工具,张着大大的孔洞。我们质疑着,这样做出的粉条得多粗呀?李总笑了起来。说:“粉儿的粗细和漏粉工具孔的大小没有关系,它取决于勺子与锅的距离,勺子离锅越远,粉儿越细。过去漏粉的技术,把粉和成糊糊。左手拿着勺子,右手倒粉儿糊糊,随着劳动的号子,粉条一股股流出,流出1-3米后,用手一砍,粉儿直接进入了热锅,再用笊篱一捞就可以了。现在,在成都宽窄巷子里还有这样漏粉的师傅。每每漏粉时,当地的市民排着长队去买,做成酸辣粉。”李总说,他每次去成都都要吃这样的粉儿,味道非常好。
一抬头,一个黑色的铁皮桶吸引了大家的目光。李总问我们:“这是什么?”我们都答不上来,他轻轻地一拽铁桶上的绳子,一声接一声悠长的声音从铁桶中飘出,是驼铃的声音。李总告诉我们:制作驼铃最关键的是铃锤,铃锤撞击铁筒的声音,既要清脆圆润又要传播地远。因为驼铃系在骆驼的脖子上,声音刺耳尖锐,会让骆驼不舒服受到惊到。在沙漠中,骆驼一旦受惊跑丢,一是运送的物资受损二是人会困在沙漠中。
驼铃的声音在沙漠中可以传6公里。它一般是系在尾驼的脖子上。驼工可以从驼铃声中判断尾驼的方位,是否掉队了,需要等一等吗?还可以从远处传来的驼铃声中,知道另一支驼队的位置。到了宿营地,放开骆驼,将驼铃挂在老骆驼的脖子上,让老骆驼找水,顺着驼铃声就能到水在哪里。驼铃是人在沙漠中的眼睛。
驼铃声响了起来,在博物馆昏黄的走马灯光中,黄泥垒就的房屋,细长的通道,直接将我们带到了久远的沙海。沙漠中的语言,是属于风的。风带着眼睛,洞察着沙漠中生命的样貌。
毛毛匠,也是地域衍生出来的职业。“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件皮袄让黄河岸边的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寒冬。还有应运而生的皮匠、硝皮师、马掌铺。越往后看,离我的生活场景越近,一辆直梁大二八车子,梁上放着一个小孩儿座椅,父亲就是骑着这样的自行车,我坐在前面小椅子上,叽里呱啦地和父亲讲着开心的事情,父亲总是上用他的胡子扎着我的脸,逗得我哈哈笑。一辆竹制的童车,更是唤醒了大家的记忆。
在我的四周,旧物沉睡着,覆盖在轻柔的灯光下,并没有被唤醒,它们在静静地睡着。每一个与它相逢的人,都在想着和它有关的故事。李总说,那些木匠使用的工具,他都用过。而我怀念的却是儿时的钢丝面、发糕,香甜的味道蛰伏在体内,再不愿出来。
一道光从门外照了进来,沿着光的影子走出门外,旧物滞留在了身后。还有许多怀旧的人,从入口走进,反复着同样的记忆。
黄河谣中那年计划做成烧烤摊的空地,现在变成了阳光房。阳光房中布满了窗帘。原来,这里陈列着各地收集来的旧报纸,《人民日报》《大公报》《中国绿色时报》《河南日报》《贵州日报》……大家都被报纸上刊登的中国各省份逐一解放的消息所吸引,每个字的分量像是琴键弹拨出的曲调,跃动着欣喜与自豪,一条时代的脉络愈加清晰明了。
与李总长相相似的一个年轻人,为我们讲解着报纸的故事。他说:“对于我而言,每一样东西都会成为旧物,但我依然爱着它带给我的愉悦。我辞掉了北京的工作,圆爸爸的梦。但现在爸爸的梦,是我的梦”……


儿时,伫立在黄河岸边,只觉得魏巍黄河,滔滔流水,雄伟壮阔;而今再看黄河,只觉得黄河水只是一条较大的河流而已。黄河变了又似乎没变,就像文章的作者从十一二岁扎着小辫的小朋友,第一次接触黄河,到而今知天命的年龄再次目睹苍老的黄河,是感慨、是回忆,更是留恋,是对自己青春与黄河接触的岁月深深眷恋。

文中的李总致力于黄河谣博物馆的建设,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散文语言很生动,描摹具象,有在场感,好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