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街头来了卖艺人(散文)
一过立冬,故乡就草枯叶黄,山寒水瘦,耕牛也卸下犁耙,卧在石槽跟前,眯着眼,安详地咀嚼反刍。每逢这个时候,隔三差五,村子的街头就会冒出一些耍把式卖艺之人,耍猴的、舞枪弄棒的、变戏法的、练硬气功的、唱坠子戏的……他们身怀一技之长,操着南腔北调,远离故土到异乡谋生。随着他们的到来,原本清冷萧索的街头渐渐聚拢起一些人气儿,变得热闹起来。
队部的高音喇叭“吱咛”一下,尖厉刺耳的声音划破清冷的空气,紧接着有人在话筒前“噗噗”吹了两口气,又“喂喂”两声,确认喇叭好使之后,正文才“哇啦哇啦”地窜出来。“社员们注意啦,社员们注意啦,沧州变戏法的来了昂,愿意看的来十字街,表演马上开始,愿意看的赶紧来吧昂,人家表演的魔术可好哩。”喇叭的声音谈不上好听,但是很大很清晰,一广播,四里八乡都听得真真的。
高音喇叭一共四只,背靠背装在队部院子的一根高高的木杆顶端,分别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蓝天下,像绽开了一朵花。卖艺人来了,先请住在队部的老头广播一下,相当于做个简易广告。老头名叫桂海,是光棍汉,大高个子却没有家,大家都叫他“大个子桂海”。大队干部见他可怜,就让他住到队部,捎带着给队部看大门。他广播有个特点,第一句一定是“社员们注意啦”,虽然人民公社已经解体好几年了,但是他仍然习惯把村民称作“社员”。
等我雀跃着跑出家门赶到十字街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我像条泥鳅一样从人缝里钻进去,不小心撞了人,那人开始大叫:“吆嗬,这谁家孩子呀?小马驹似的往里闯!”我不搭理他,直接站到圈子最里边。
圈子当中的空地上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的白胡子老头,老头长脸,干巴瘦,穿一件蓝布褂子,背上一大块补丁,颜色比原色稍深,看上去像怪兽的巨眼。他前面铺一块红布,红布上倒扣三只小碗。老头左手执一小槌,右手掌夹住一个枣子大小的白球,小槌猛敲最左边的的碗底,同时右手作势把小球放入,大喝一声:“进!”,随即掀开小碗,大家定睛一看,里面真得多出一枚小球,而老头手里的小球不见了,怪事!我大为惊奇,明明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竟然都没看出小球是怎么钻进去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说碗底有机关的,有说小槌里面藏着小球的,有说是掀碗那一瞬间放进去的……老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接着变戏法,老头手法越来越快,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感觉脑子都跟不上趟了,但也不总是快,他会控制表演节奏,时不时吊一下观众的胃口。正快着,他会突然停下,让大家猜碗里有没有球?有几只球?等大家吵的不可开交时,他随机挑两个人,让他俩敲定答案,然后再像揭开谜底一样把碗一一掀开,竟然没有一人猜对!高手啊!大家心中叹服。当时我只晓得是一种戏法,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个传统的魔术——三仙归洞。表演完毕,老头站起来,拱了拱手,拖着长音说道:“下面还有更精彩的魔术表演,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一分钱不嫌少,一块钱不嫌多,谢谢啦——”人们开始扔钱,亮晶晶的钢镚、皱巴巴的纸钞像雨点一样落到圈子空地上,算是给老人出神入化般表演的报酬,这种撂地摊表演大约是中国乡村最早的商演模式吧。
大个子桂海也站在人群后面里看老头变戏法,这时候他大声说:“老伙计,俺没钱给你,就给你呱唧呱唧吧。”说着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跟着拍巴掌,顿时,十字街像下起急雨似的响成一片,附近树上的麻雀都被惊飞了。
变戏法的走了以后,不消几天,村里就会来另一拨杂耍的,这一次是名声在外的河南马小辫,练硬气功的。一阵锣声之后,十字街看热闹的又聚起一大圈人,密集程度让我想起池塘四周的芦苇。
马小辫名副其实,脑后真的梳一条短辫,五大三粗,身上的衣服打满补丁,长一脸疙瘩,仿佛脸上也打了补丁似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鼻子,又大又扁,活像一只青蛙卧在脸的正中,而他的绝活正好和鼻子有关。
他先绕场子疾跑一圈,然后一个筋斗翻到场子中央,“啪啪啪啪”,连做十几个“鲤鱼打挺”,赢得一片喝彩。他立定之后抱一抱拳,大声说到:“各位乡亲,我叫马小辫,河南伏牛山人氏,因家乡发大水,夏粮颗粒无收,不得已背井离乡,辗转各地卖艺糊口,今日借贵宝地一用,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还请各位支持捧场,在此谢过!”马小辫声如洪钟,连吹过树梢的风声也被他盖过了。
寒风中,马小辫脱掉上衣,露出一身黑不溜秋的疙瘩肉,他胸脯拍的啪啪响,继而用拇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说:“闲言少叙,表演开始!”助手早将表演所需之物搬出:大铁锤、方石、铁枪、铁钉板……
“第一个节目,胸口碎大石!”
马小辫裸着上身躺在地下,先张牙舞爪地运气,待运完气之后,助手搬起方石盖在他胸口,抓过大锤倒退几步,抡起大锤欲砸,那一刹那,胆小的都别过脸去不敢看,可是,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大锤却又缓缓放下,另一个女助手开始拿小铝盆转圈收钱,抡大锤的人也不冷场,拖着锤大声询问旁边观众:“你说我敢不敢砸?”
“敢!”
“我敢,好,那你敢不敢?你来砸!”助手作势欲把大锤递过来,吓得那人直往后躲。连着问了数人,一直听到铝盆里“叮叮当当”响起来,他才转回马小辫身旁,这次不再卖关子,大喝一声,举锤便砸,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那石头应声而碎!惹的大家一片惊呼,但见马小辫从地上一跃而起,得意地理了理脑后小辫,毫发无伤。
胸口碎大石后,马小辫又表演了滚钉板、金枪锁喉、吞吐大铁球、只掌断砖等,终于就到了“鼻啃青砖”环节,这是他的压轴节目。只见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块青砖,绕场一圈,让观众检验青砖是真是假,光看还不算,还非让观众摸一摸,等观众们确定是真砖后,他跑到场子中央,蹲个马步,双手把青砖竖在脸前,大喝一声开始运气,把气运到鼻子上,圆睁双眼,憋气,把鼻子慢慢贴近青砖,看场上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鸦雀无声,我紧张到屏住呼吸,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突然,他开始用鼻子上下蹭那青砖,越蹭越快,青灰色的砖末簌簌而落,转眼间,青砖上现出一条深沟来!直至整个鼻子几乎全部陷入砖中,他才把砖拿开,这并不算完,他大吼一声,单手执砖,右手食指戳进深沟,开始钻动,钻动……很快,砖头就被食指钻透,钻出一个洞来,紧接着又一声大吼,他拿砖朝额头拍去,青砖应声断为两截!吓得我心脏砰砰直跳,周围掌声、喝彩声暴起,噼里啪啦的响,像过年放鞭炮似的。
我的心思却从热闹的人群中移出来,移到了天上,天阴着,喝彩声中,有几只寒鸦飞过,落到不远处一个光秃秃的枝杈上,冲着人群“呱呱”地叫,枝杈下面是低矮的土房顶,土房顶上几茎枯草在风中瑟瑟抖动。我忽然开始可怜起这帮卖艺人来,鹑衣百结,居无定所,还要在寒风中卖力的表演,以此换来一点微薄的钱财,对他们来说,生活是多么艰难啊。
相对马小辫的硬气功,唱坠子的就更显文化气息,也文明许多。坠子戏一般是两个人表演,不需要舞台,一男一女,男的拉坠胡,女的唱,唱戏需要安静环境,所以一般都安排在晚上,地点也不在十字街,而是在后街一个叫环阳的家门口,那里背风,暖和一些。听坠子不收钱,等全部唱完,环阳挨家挨户收一点小麦做演唱费。
按理说小孩子不喜欢听戏,可是坠子戏有点像唱评书,讲一个一个的故事,这样就吸引了我。有一年冬天,从安徽凤阳来了一对唱坠子的男女,男的是个瞎子,女的长得又高又瘦,脸色有些黄,两人都四十多岁的样子,两人就住在环阳家。有人说他们是两口子,也有人说不是夫妻是相好的,我听不懂也不关心这些,我关心的是他们唱的故事。
他们唱的是《包公案》,每天晚上我都会跑去听。环阳家门口摆一张旧方桌,方桌上放一只保险灯,花生米大的灯光透过玻璃罩融开一片黑暗,映得灯旁人的脸红红的,看上去很温暖。方桌前面坐着瞎子,他腿上搭一块白布,坠胡就竖在上面,瞎子吱吱呀呀的拉。他旁边站着唱坠子的女人,她手里攥两块又长又窄的竹板,不紧不慢地打着节奏,一边打竹板,一边唱着书里的故事,周围的人凝神静听。若从稍远的地方看过来,那场景定然很美,像一幅油画似的。
那女人不温不火地唱,音质有点像戏台上的老生,比较低沉,她能一人分饰两角,先是包公的儿子包贵的唱段:
狄龙一案需重审,
且容孩儿诉原因,
狄龙奉诏回朝转,
圣旨交予守门人,
人参宝剑都接去,
刺杀太子理难存!
因为包贵年轻,声音比较细腻。之后便是包公的唱段,女人的声音马上变得粗沉威严起来:
你说圣旨被接去,
哪个出来做证人?
你说人参献万岁,
为何包兴收到参?
你说进宫未带剑,
为何这剑插太子身?
唱到激情处,女人还辅以表情手势,发挥想象,把包公审案破案的场景模仿的惟妙惟肖,但是往往唱完一集,到故事关键处,人们急切想知道下面情节的时候,女人却不肯再唱了。有一次,女人唱到包公和王朝马汉外出私访,路过一片坟地,忽然从坟头的树上掉下一只小手来……剧情到此戛然而止,让大家心痒难耐,希望女人接着唱,可是任人们怎样请求,女人说什么也不再往下唱,敲了几下小鼓,示意散场,大家只好恋恋不舍地回家。
我随着人流走在黑黢黢的大街上,抬头望望,繁星满天,那些亮晶晶的星星离我们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我们好像漂浮在星海组成的宇宙中,这世界如此奇怪,有时很大,有时却很小,有时很真实,有时却很虚幻。
一转眼,这些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陈年旧事了,现在仍留在我的记忆中,当年那些颠沛流离的卖艺人比我大那么多,现在的他们或者老态龙钟,或者已不在人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