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认领自己(征稿·散文)
三十年前,我正当年少,在村子大街上一走,几个男孩子会吹口哨,大呼小叫一番。我长得并不好看,架不住苗条,岁数好,十八的姑娘一朵花。有首诗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诗也是给我写的。但那些后生,我一个没看上——一个个黑不溜秋,不讲卫生,衣襟油渍渍的。往身边一过还有股汗臭味,我敢肯定,他们三两月都不洗澡。尽管,村里有条河,一年四季长流水。天暖和的时候,也见对方在河里扎猛,蛙泳,狗爬式游泳。冲着上游的女子,呜哇乱喊。我总觉得怎么洗,也洗不掉那汗味。
我那时书不读了,读不下去,高一了,一上课头痛,脑壳里像有一群蜜蜂在嗡嗡。回家就跟父亲说不念了,父亲说了几句,说我以后可别后悔,别埋怨父母。路是自己选的,怪不得任何人。我背着舒婷的诗歌,几本语文老师给的小说月报,把个二八自行车蹬出一辆跑车的兴奋与激昂,和树上的小鸟互动,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唱呢。陡然发现,蓝天那么蓝,路边的野花那么惊艳。我有一种鸟儿飞出笼子的自由感觉,反正,天大地大,我有文学梦揣着,我怕谁。
回到村里,我随父母下地干活,插秧,种玉米,点南瓜籽;起粪,割草喂猪,放鹅,砍柴,烧火,啥活都干,我心是公主命,却长着丫鬟身子。不干活干嘛?人家刘书记的闺女秋菊也干活,她吃得和我不一样。烟囱都冒烟,秋菊家吃小笨鸡,喝汽酒,白花花的大馒头。我家一个劲的老酸菜炖土豆子,贴一圈黄面大饼子。吃得我五脊六兽,抓心挠肝,恨不得从秋菊手里抢一个大馒头,狼吞虎咽一次。她家门口的小干沟里,时常泊着一堆鸡毛,有时是几块骨头,分不清是牛羊骨头,还是猪狗骨头。这么说吧,秋菊家春夏秋冬的没少嚯嚯牛羊猪鸡,这些都是夜黑风高,敲门拎进去意思意思的。我家没人意思,我父亲没那本事,我们只能跟着他啃咸菜,就大饼子。我不服气,在这个状态下,我依旧意气风发,哪来的底气?文学呗。
大夏天,酷热。狗都蹲在树荫底趴着,吐舌头。母亲拆下风门,躺在后门口歇息。父亲睡在长柜上,说凉爽。我拿着舒婷的诗集,跑到碧流河边,在一棵老柳树下,坐在一块青石板,读诗,我不懂诗,就是爱读。诗可以写得这么美,我沉浸在诗的意境中,想象着我也是诗中的女子,有一天会遇到爱情,我想要的另一半。不是胜子那种黑黢黢的,就知道干活,捧着大海碗,叉着腿,在门口吸溜吸溜喝饸烙面的家伙。我的那位,应该是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和我有心灵共鸣的,我们漫步小河畔,他摘一束野花,单膝跪地,向我求婚。他说,他会爱我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无论贫穷富贵,不管逆境顺境,都不离不弃在我身边。月光如水,我写诗,他借着月色朗诵。他为我写一篇又一篇小说,小说的每一个女主,皆有我的身影。
我在碧流河,一坐,就是一下午。把日头坐到偏西,隐匿在山那边。胜子有几次牵着他家的一匹枣红马,经过小河,他要让枣红马饮这条河上游的水,再在一棵树下歇息,树的周围是茂密的青草。马埋头吃草,胜子就朝我这边望。他的心事,我早就明白。
胜子是借着遛马的机会,接近我,他和大江,二炮不同。那两个整天嬉皮笑脸,看到我就打趣说,啥时候给他做媳妇,像村里最风光的娶媳妇人家一样,有轿车,有三金,有四大件:冰箱,彩电,洗衣机,摩托车。我说,我想坐三十二个人抬的花轿,想摆满汉全席,你有吗?大江和二炮就挠挠脑袋,说,“这难住我俩了。”胜子听着,紧紧咬着牙,沉思着,最后说,“花轿,可以。满汉全席,不好办。”我拿起书,站起身给了他一个背影。
村里演露天电影,母亲早早做了饸烙面,白菜打得卤子,催我把鸡鸭鹅狗喂饱,上圈关好。父亲抿了一杯酒,心情不错,他也爱看电影,演什么无所谓。乡下日子太枯燥,太乏味。父亲农闲时,凑梁叔家打几把纸牌,从他那淘漉一些书回来,躺炕上看书。一听有电影,父亲握锄头,镢头的手也来劲了,抓紧干,干完看电影。盼着日头快下山,父亲高兴,母亲高兴,我也高兴,一村子的人都高兴。人们纷纷从堤坝,沟壑,山里,扛着家什,披一身晚霞,边走边喊,“看电影了!今晚演电影!”吆五喝六地回到家里,生火做饭,鸡飞狗跳,一会子,空气中弥漫着玉米粥,煎小咸鱼的饭菜香,女人呵斥孩子的声音,羊咩鸡鸣,水桶咣咣落地响,哪扇陈旧的木门咯吱咯吱叫唤,谁家的瓷碗啪嗒掉地被砸碎。又过了一阵,就听得婶子大娘拉着大的抱着小的孙女孙子,朝演电影的地方走。大姑娘小媳妇迟后,需要精心打扮一下。清水洗了脸,涂了雪花膏,大辫子上插一朵鲜花,穿出平素舍不得穿得衣裳鞋子,约个伴儿,不然,一个女孩走夜路,怕怕。那就叫上嫂子,或者小姑子。偏偏小姑子不带她,为啥?人家要趁着演电影,约会心上人。
我就在想,胜子会去吗?如果他在,主动搭讪我,月光底,偷偷拉我的手,我拒绝不?我穿了粉色上衣,紧身的,衬托出两座山峰。蓝色的确良裤子,一双板鞋。一开始,我想穿那双半高跟布鞋,黑色绒布的,母亲不让,夜里不得眼,崴了脚脖子咋整?我就穿了板鞋。我是想一个人去看电影,又不远,在村里闲置下来的生产队门口演,距离我家有五百米。母亲不放心,母亲腋窝夹着小板凳,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母亲和婶子大娘们打着招呼,拉呱。我一句听不进去,我在想胜子去没去?他家就在生产队眼前,中间隔着一条土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希望胜子去看电影,并且给我占一个位置。
电影还没演,黑压压的一群人,墙头上还蹲了,坐着一帮。男女老少都有,有孩子占据理想地段的,德胜将军似的,往画得圈里一坐。母亲也挤在几个老娘们中间,不忘关照我一句,“别到处走,就在这看。”我心思不在电影,眼珠子四下打探,撒目。看看胜子来没来,二炮和大江来了,他俩拱进来,站在我旁边,大江递给我一把炒瓜子,不要白不要,我接了,随手给母亲嗑。母亲说,“姑娘家家的,拿人家东西做啥?!”大江献媚地说,“我乐意给得,吃呗,又不用你们换。”母亲是过来人,清楚他俩目的,使劲攥着我左胳膊,不松手。大江他们讨个没趣,电影刚放映,就不见了。
电影演得是《月亮湾的笑声》电影,很烟火气息,反映月亮湾改革开放后,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看得很投入,早放开攥着我胳膊的手,我心不在焉,这个时候,一枚苹果落在我手中,我一看,胜子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站在我身后,紧挨着我。我分明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天哪,竟不是汗臭味,而是淡淡地烟草香。胜子学会抽烟了!我不敢吃他的苹果,母亲就在前面坐着,胜子也不说话,就和我并肩站着,天上挂着一弯新月,星星密布,清冷的月辉,罩着村子。山里九月的晚上,有些凉,露水不时地落头上,一滴两滴,我不由打了个颤栗,胜子脱了他的外衣,披在我肩上。我没有回绝,电影散场时,胜子没了踪影,他的衣裳被我穿回了家。母亲说,“胜子人是不赖,他妈是个药罐子,哮喘病,五冬六夏,药罐子不倒。你去不得遭罪?!”
我给母亲吃了定心丸,我说,“我不会嫁给他的,再说我还小,美好青春岂能被辜负?”母亲说,“也不能心高气傲,有合适的就嫁。村里你这么大的,有的定亲了,男方不是在镇子里有房有生意,就是在县城有工作。”我没吱声,蛐蛐的叫声,非常刺耳。我咬了一口,胜子的苹果,咔嚓,嚼一嚼,还挺脆,挺甜。
有一天上午,我和父亲弯腰撅腚,在地里割黄豆,镇邮递员骑着辆咣啷咣啷响的嘉陵摩托找到地头,下了车,打上车梯子,扯着嗓子喊,“喂!你是不是叫张某某?”我收起镰刀,应了声,“是啊?曹师傅。”这邮递员一年之中,来村子不下四五十趟,扒皮认得他骨头,大伙都称他曹师傅。曹师傅一张比我腚沟子褶子都多的脸,立即绽出一朵菊花,他从车上的邮局专用帆布包,掏出一个牛皮信封,朝我扬扬手,“你的信!还很沉呢。”我的心仿佛一湖波澜不惊的水,被一块石子,激起千层浪,我预感到,费了三个月写得短篇小说发表了!在此之前,收到的退稿信,没这么沉。曹师傅递给我的那一瞬,我就明白,我的文学梦,开出第一朵花了,拆开,果不其然,小说《二丫的家事》一万二千字,发在省内一个刊物。曹师傅说,“好好写,以后当作家。”
我还衣服给胜子的时候,是在电影放映后的第三天,前两天,我和父亲割稻子,三亩地稻子,割完,背出去晾晒在玉米地,累得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吃饭。我没有直接去他家,村里的女人很八卦,我将他的衣服放在布包里,在碧流河坐着看书,胜子一定会来的。我的背后,总有一双眼睛紧随着。胜子说,“看你累得,都瘦了。”我说,“谢谢你的衣服,胜子,不要多想。对了,苹果挺好吃的。”胜子嘴唇嗫嚅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牵着枣红马上了山坡。
我依然坚信,我想要的是什么?现在,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接着会有第二篇,第三篇。文学像一片色彩斑斓的世界,它时刻召唤着我的内心,向它靠拢,迈进。胜子失望的眼神,落了一地。
村子里每年有娶媳妇的人家,请民间艺术团来演三天。乡亲们都像打了鸡血,兴奋异常,比过年还热闹。不仅是有丰盛的酒席吃,杀猪宰羊司空见惯,只要是那些演员们,年轻的,年老的,丑的俊的,男的女的,混搭。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胜子爱凑热闹,村里所有青年人都爱凑热闹,个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寻思有合适的谈一个,保不准就成了。民间艺术团虽然是民间的,但也有模有样,有板有眼,有秩序有纪律。有带头人镇办中学的音乐老师,罗大斌,不是歌星罗大佑。气质也不挠,脸像每天被粉刷的墙壁,白得晃眼,不真实。下巴一撮胡须个性地扬着,头发浓密,像顶着一团给蘑菇云。一米七八个子,能说会道。他手下养着一帮年轻男女,一个个的挺潮,爱看他们。我更爱看罗大斌,他唱歌好听,他把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唱得比老蒋有韵味,叫他模仿,他却超越。他穿着一套黑色西服,白衬衫,扎着红领带,到台上那么一杵,就很有气场。
他每次来演出,我打扮好,提前去,坐在台子不远的一棵树下,眼睛盯着来来去去的人,看罗大斌来了没有。他唱不唱歌不要紧,能来我就激动好久,睡不好,茶饭不香。我还给他写过情诗,一首又一首的情诗,稿子摞起来有一中指高。罗大斌只要在台上一出现,我的心脏就跳得欢,像揣着一只梅花鹿。胜子拉过我的手,都没这个感觉,很奇妙的。我手心捏着一把汗,在台下不敢看他,又舍不得不看他。罗大斌和他的女演员互动,我妒忌吃醋,罗大斌他们在哪家演三天三夜,我陪了三天三夜。母亲看出破绽,母亲点拨我,罗大斌是有妇之夫,况且,他是公职人员,你就别胡思乱想。动歪心思,还不如嫁给胜子,穷富不扎根,人肯干活,迟早日子会好起来。我这次顶了母亲一句,“我偏不,我要试试。”
很多次,一旦听说罗大斌的艺术团来演出,我就将写好的情诗,盛在一只粉色信封里,我不用白色信封,也不用黄色牛皮纸信封,就是感到白和黄,不吉利。没有粉色信封吉利,我到目前为止,都很难理解,我这么厚脸皮,给一个已婚男人写情诗,并且对母亲理直气壮地冲撞。
那个晚上,村西头耿老大的大儿子结婚,耿老大是八十年代末的暴发户,养着镇里到小县城的客车,拉客。有钱得很,二层洋楼拔地而起,他儿子娶媳妇,光轿车就来了二十辆,都是帮忙的,不要钱。杀了两头猪,招待老亲旧邻。杏花白桃花红的四月天,气候温润,花香四溢。据说,罗大斌念在耿老六大儿子是他的学生份上,晚上要亲自唱他最得意的那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且有台上台下的互动环节。我想抓住机会,把情诗给他。
演出很成功,罗大斌的歌曲是压轴戏,我在台下一颗忐忑不安,给是不给,我犹豫不决,因为紧张,我嗓子冒烟,干燥,半高跟绒布鞋还挤脚,站得时间又久,两条腿也发麻,等罗大斌上来的时候,我虚汗淋漓,他不在状态,也许是酒喝多了,也许是钱给得不到位,总之,兴致不高。当主持人宣布互动环节时,许多年轻女孩蜂拥而至,飞蛾般扑向台上的罗大斌,大妈大叔们鲜花,香蕉,苹果,往他怀里塞。我怎么努力,试了好几次,想爬上两米高的戏台,就在我脚踩戏台边的第二块石头时,不知怎么左脚踩空,人一下子落了下去,手里的信也飞了出去,我想这回完了,还不摔个小腿骨折,三个月一年的起不来炕,谢天谢地,一双胳膊接住了我,我倒在一个人怀里,确切地说,一个男人接住了我,那种熟悉的烟草味,再一次冲进我的鼻孔,是的,胜子救了我,稳住神后,胜子说了一句,“他不适合你,他不单单是老师,还是一个会演戏的。我送你回家吧。”我受到了惊吓,这时温顺的像一只绵羊,胜子是抱着我的肩膀,送我到家门口,临走,将那封我没有送出去的信,给了我。
三十年之后,我在比较敞亮的八楼阳台上,给花草浇水,松木躺椅向着被无死角的阳光包围,茶几上,一壶绿茶,还袅着热气。杯里尚有三分之一的茶,我三岁的蓝色英短猫,正卧在地上晒太阳,眯着眼睛,唱着喜歌。一本杂志已被读了一半,风一吹,把书合上了,书皮上赫然写着2022年第11期《小说月报》,有几个熟悉的小说家作品。一台笔记本电脑,网页也开着,一篇散文正在进行中。
厨房里,他在埋头做山楂罐头,从小到大,唯有他知道,山楂罐头是我的最爱。我悄悄告诉你,这个男人就是胜子。我们是前世今生的缘,注定,我走不出他的手掌心。
也幸福地跟你说,他是唯一一个给我研磨给我铺好纸笔,支持我写字的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走千里万里路,有胜子在,到哪,我都会认领自己,不至于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