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到底都在忙什么呢？说不上来。一直以来，我每天都在忙碌着，竟然错过了今年的荷花。想想，盛开的荷花，粉萏翠叶，玉立亭亭站在水中，妖娆，艳丽。那么久了，我却一次没去欣赏呢。这转眼间，荷花就没了踪影，绿盖也枯败了。再过几日，荷茎也会枯萎，再也支持不住，横七竖八地卧在水塘里，残梗枯叶，一片萧条。
　　 最看不得这景色的——苍凉而颓败，令人不忍心去直面相对。这不禁会让人联想起聚散匆匆，相聚的美好，离别的心伤，繁荣背后的苍凉，总是萦绕在心头，不是不可触及，而是转眼即是。
　　 一年四季，虽有不同的景象呈现，但人们最怕触及的，或许就是这飒飒秋风带来的落寞吧。想想那些站立在水中的枯荷，此刻又是一番何样景色呢？我无法猜测，也说服不了自己，还是去看一看吧。就算是送一送荷，也得去。
　　 早晨起来，我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去了荷塘。此时的天气，早已是临近寒冬了，风有些凛冽，刺骨说不上，但扑在身上，还是很冷的——我瑟瑟发抖，一个寒噤接着一个。一件薄羽绒衣服，大红色的，这颜色是我独爱的。或许因为这一抹鲜红，才令我振奋起来。因为在冬季里，周围景物都是暗色的，人反而要穿得鲜艳一些。红色，如同一团火，为寒冷的冬季添上了一些暖色。
　　 瑟瑟秋风无情地吹过荷塘，席卷着枯草败叶。周围的景物除了萧条，还是萧条，除了颓败依旧颓败，竟然很难寻出一抹鲜活的色彩来。枯荷们寂寂地立在水中，枯荷是褐色的，好似人老去的皮肤，皲裂，干巴巴的，没有丝毫水分。那些曾经的光鲜与靓丽，都被秋风一扫而光；那些红艳的光鲜，已被上天一一收回；就连最后仅剩的几点绿色妖娆，也被风霜无情掠夺……此刻，枯荷干瘪的身姿，横七竖八地歪斜在这片荷塘上。然而，就是这样的枯槁与残破，依然坚守在水中，似乎并没有丝毫的怨言，也没有什么悔意。
　　 这时，有白鸟在荷塘上空飞舞。那白色的羽翅扇动着秋天的风，一抹秋阳洒在翅羽上，光彩好似扇动下来，落在枯荷上。枯荷也染满了秋天的阳光，给灰暗的世界带来色彩。
　　 突然间看到一双双眼睛在注视着我，注视着池塘四周，注视着池塘的上空。那一双双眼睛，就是那些莲蓬，如果认为此刻的荷已经沉入死寂了，那你就错了。它们没有，它们的灵魂依然还在，它们至死不移的情感依然还在，它们是不死的，也是不败的。
　　
　　 二
　　 飒飒秋风吹过，枯荷会震颤，莲蓬也会被吹动着，一同发出轻轻声响。这声响，那么轻，轻得不易被发现，不易被听到。而我，还是听到了，那声音，有些柔细又有些粗犷，有些苍凉又有些欢喜，仿佛还透着一种欣慰与自勉……不同的人听到的是不同的声响，不同的人听出的是不同的意境。因为心境不同，因为境况不同步，因此，感受也决然不同。
　　 有人路过荷塘，看见我，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看我。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会去看看路过的人。有人会好奇问我，看什么呢？我没有回答，又有人问，有什么好看的呐？我依然没有回答，但我的心里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淡然与安静——有些回答，其实不必作答，只是微微一笑，就好。这，就好似有人喜欢辩论，有人喜欢解释，有人喜欢抱怨。当然，要做到不争不辩不怨，确实不容易。当看到枯荷的那一刻，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释然与宁静。
　　 此刻，水天一色，相融相映。飞舞的白鸟忽而落在枯荷之上，它伸出长长的喙，哒哒啄了几下，似乎也懂人意——“世间好景元无尽，霜落荷枯又一奇”。对于这番意境，一位来池岸垂钓的人好似也听懂了，他微微笑着：“看的就是一份心境呢！”身边有人说好看，又有人说不好看。我呢？不答，又是轻轻一笑。
　　 他来了一会儿了，我只顾得看荷，没有注意身后的他。他先说自己姓沈，叫他老沈就行了。我点一下头，视线从枯荷移到他身上来——他穿着一件厚厚的深色衣服，满脸络腮胡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眼里满是柔光与淡然；他将鱼竿横在池塘，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一脸的微笑，古铜色的脸色，我的心里是这样形容他的，而他好似看出我对他的描述似的，自嘲地说他与枯荷一个颜色呐。
　　 我们聊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叫沈丹。解释说，他的丹绝对是在说荷花，因为丹就是红，映日荷花别样红，还说谁也休想红过荷花。没想到，他说话十分风趣，我不禁被他说得也相信他的“丹”字，绝对是针对荷花来取的了。他风趣地说：“男孩取个女孩名儿，看来我小时候，一定像女孩子一样的娴静，女孩子一样的粉妆玉琢呐。”
　　 他说他教过书，也做过工人，还下过海经过商，也做过农民。三百六十行，差不多都干过了。现在他停了下来，安心在水边，每天钓鱼，钓到了就水煮鱼，钓不到，就水煮菜；闲的时候，还吟几句诗，也喝酒也喝茶；早看朝霞，晚看夕阳；夏季，中午常看荷花出水映日红；冬季，踏雪寻一支红梅雪，轻嗅一缕梅花香；夜半赏月，对月微微含笑……
　　 在我的眼里，他的生活如此，真够悠哉的！
　　 秋风瑟瑟，池边忽而风大，忽而风小。沈丹的垂线在风里飘忽不定，一棵棵枯荷也在风里颤动。还有那些枯黄了的菖蒲、芦苇、茅草都在风里摇曳。虽然，我们刚刚才认识，反而没有生疏之感，就如老友，有说不完的话了。我怕打扰到他钓鱼，还是静静走开了。
　　
　　 三
　　 此时，天气慢慢舒展开，由从前的淡淡云天变得愈加晴朗异常。一片片云儿闪着晶晶的亮色，水天一色，更突显出枯荷的独立与傲骨。那一瞬间，有一种感动，感动枯荷的勇气，感动枯荷的傲骨。虽说是已经枯干到了极致，依然挺立在秋霜冷水里，丝毫没有离去的样子，它们是在与霜天冰雪做最后的搏击，决不妥协。
　　 我走到荷塘对面，再去看看对面的那些枯荷——一棵棵仿佛感染上了秋天的况味，却又在努力脱开秋天的束缚，活出自己的光彩。白鸟绕着枯荷飞舞，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有一只大雁也从池塘边的田地里飞来了。它的出现，令我惊愕不少，这个时候，不该在这里，该是回到南方了呀，怎么还有大雁的身影在此呢？
　　 哀哀地鸣叫，哀叹的不是它自己，而是另一只大雁。因为，或许是另一只受伤了，不能远行，这让它甘心留下来，陪伴着。明知秋霜已临，明知寒风已冷，明知将要面对困苦境遇，将要面对严寒酷寒……它却不动摇，却那么坚定，却那么义无反顾。这除了爱，又是什么？除了深情还是深情吧！
　　 不仅让我想起元好问的那首《摸鱼儿雁丘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是呀，情为何物？万物皆有情，一草一木，一石一瓦，一鸟一兽，一烟一尘。它们尚且如此，何况主宰世界的人呢？
　　 此刻，有位牵牛来饮水的老者，慢慢从旷野里走来。攀谈中，说起了对面钓鱼的沈丹，我才知道，那个叫沈丹的垂钓人，天天来此垂钓，不为鱼儿来，而是为了一份清净，为了一份信念。他是一位癌症患者，医生说他活不过两年，早已不给他做什么治疗了。或许医术与药物再也无法抵达病灶了，而他没有选择躺在医院病床上，也没有哭天抹泪留在家里，反而将癌这一字抛到脑后，走出去，去水边垂钓，去野林走动，去山间水边寻找自己的乐趣……
　　 再去看看那一双留池边的大雁，再去看看水中一棵棵枯荷，再次看看那个垂钓的背影——老沈，一个癌症晚期的人……于是，我想起《庄子秋水》的几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情到深处，我虽非鱼，我已然又是鱼，俨然成了一尾水中鱼儿，空中鸟儿，水中枯荷，岸边的某个物，某个谁——乐观，通达，不抱怨，积极去生活。
　　 那一刻，我又似一枝水中的枯荷，可以听懂枯荷，可以懂得枯荷。
　　 枯荷，一个个被风霜击打的冷峻，骨干，如此纯粹，如此明媚，如此坚强而执着。浮华褪去，撇开繁盛，低调、内敛的它们更显风骨。我静静地望着风霜中的枯荷，一种意象平生脑海，不禁涌现出一个美丽的繁盛景色。突然，顿悟了，原来，表面萧条荒凉的枯荷，却是深埋着一颗向上的乐观的心，深蓄着满腹热情与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