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站在人性高度的反思(赏析) ——读耶日·科辛斯基长篇小说《被涂污的鸟》有感
躺在病床上作术前准备那天,翻看手机,在中图网上看到对耶日·科辛斯基长篇小说《被涂污的鸟》的大力推荐。之前,对于作家耶日·科辛斯基一无所知,更别说他的作品。然而,小说封面上展翅的墨色鸟儿、大红的涂污线条,黑与红的冲击摄人眼球;而书封上黑色粗体字的句子“我唯一崇拜的,就是活着本身”,更是直刺人心。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冲我喊:买下它,买下它,买下它……
就买下了——尽管我知道此书一定风格阴郁,于病中的我并不合适。
赶在同样阴郁的年尾读完。突然发现,自己失语了,就像小说中的小主人公。所不同的是,他失语,是因为长期、反复遭受凶残的、非人的虐待;我失语,是因为作家的描述,让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人性的绝顶丑陋和残暴,那些,令人窒息,令人惊惧,陷入无法又无力组织语言发声的境地。
在这之前,我对于“二战”时欧洲的了解,除了历史书籍,便是诸如《辛德勒名单》《铁皮鼓》之类的小说及影视作品。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从接触到的信息来看,我们的认知都是:那都是纳粹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早已盖棺定论。
然而,我要告诉你,当你读了《被涂污的鸟》,你将获得更宽泛、更深入甚至颠覆性的认知:何止纳粹是魔鬼?普通人一旦恶起来,与纳粹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涂污的鸟》,很大程度上被人们认为是作家耶日·科辛斯基的自传,作家自己一再否认。这于普通的读者并不重要。小说通过十几万字、二十个章节的容量,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1939年秋季,战火席卷了东欧某个国家(实际就是波兰,作家回避),黑头发、黑眼睛的6岁小男孩被父母托人送到一个遥远的村庄避难,结果被托付的人很快意外去世了,小男孩失去庇护所,被迫在乡村、田野、森林流浪。期间,就因为他的黑眼睛、黑头发,而被愚钝的村民当作犹太人和吉普赛小孩,围追、毒打、被埋在土里遭乌鸦啄食、被推进冰窟、被推进粪坑……遭遇九九八十一难的小男孩变成了哑巴。直至12岁的时候被苏军所救送入孤儿院,再与失散的父母相聚,15岁在一次意外中重获声音。
曾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倘若人不升空成为天使,毫无疑问,他将下沉成为魔鬼。他不能停留在兽性。最野蛮的人并不是野兽,他更坏,非常坏。”那么,我们就来看看耶日·科辛斯基笔下的那些比野兽还坏得多的魔鬼的行径吧。
流浪中的小男孩被农夫抓住了,农夫认为黑头发、黑眼睛的他是吉普赛人,会给村庄带来灾难,把他关起来,天天毒打,并把他交给了巫婆奥尔加。村子里很快瘟疫蔓延,奥尔加把发烧的小男孩脱光衣服,埋到了野外,泥土一直埋到他的脖子处。寒冷的晚上,一群乌鸦包围了小男孩,把他啄得伤痕累累,只差啄了他的眼睛。
流浪的小男孩被磨坊主“嫉妒”抓住。“嫉妒”怀疑妻子与自己的雇工有染,邀请雇工吃晚餐时,直接用餐勺挖了雇工的两只眼球。小男孩吓得魂飞魄散,夜间悄悄逃走。
流浪的小男孩又成为捕鸟人莱克的仆从。莱克给自己所捕的最漂亮的鸟儿羽毛涂上彩色颜料,然后把它们放归鸟群。被涂污的鸟儿得不到族群的认可,生生被活活啄死。而莱克的女朋友“傻娘儿卢德米拉”,却被农夫们轮奸,并被寻来的农妇们活活折磨死。
……
首先要申明一点,作家并没有声嘶力竭地控诉,他把自己摘于文本之外,只是通过一个孩童的视角,把他6年流浪生活的所见、所闻、所遇一一道来,至于如何评判,公道自在人心。从情感上来说,作家的情绪是隐忍的;但是,从表现上来说,他又是极度不隐忍的,他那些描写得细致入微的情节,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剔骨刀,无情地直刺要害部位,在阴郁的氛围里血淋淋地展示出来,让我们探究到复杂的人性。如果说农夫和奥尔加是蒙昧无知的恶,磨坊主的恶多少还有男人的尊严在里面(当然,这都不成其为其能为恶的理由),那么,莱克的恶是变态的,致他女朋友死亡的那些人,则到了群像的恶。如此,即便他没有直接控诉人的罪行,也让读者在真实的、冰到骨髓、痛到无法呼吸的感知中,替他控诉。
在这个里面,莱克涂污鸟儿再让它们被同类杀死,本来源于当地具有原始色彩的民间喜好,不过,作家明显有他另外的用意,或者说,“被涂污的鸟”即象征着以小男孩为代表的不同于东欧本土民族的犹太人、吉普赛人,而涂污鸟儿的行为便隐喻着在那块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历史渊源久远的种族歧视和种族大屠杀,往更深层次说,那是人性中野蛮至极的一种非人性的特质。
说那块土地长久以来就是滋生种族歧视和大屠杀的土壤,是有依据的,作家也在一次次无声的对比中给予读者答案。说到那个时候的种族大屠杀,我们习惯性地想到纳粹,小说中也的确借小男孩的所遇,给我们描述了大量的、血腥的纳粹分子的暴行,但是,与之伴随的,是那块土地上人们的反应:被德军押往毒气行刑室和焚尸炉的犹太人,趁着夜色把自己的孩子从火车上扔到外面的田野上,原是想给孩子以活路,或者至少可以减少孩子的痛苦。然而,铁路沿线的农民不仅剥光那些摔死或是被火车碾死的孩子们的衣服和鞋子,还连活着的孩子都不放过,生生剥了他们身上的东西,再把他们扔到铁轨上。可怜的犹太姑娘刚离狼窝,又入虎口,活活被农民强奸致死……这之种种,农民们似乎都在告诉我们告诉世界,被纳粹的铁蹄践踏国土、家园又有什么关系,他们针对的是非我族的劣等人种——犹太人和吉普赛人!
作家如此写,就像给了我们一个万花筒,让我们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终级的人性之恶。他无情地扯下了那层虚伪的遮羞布,便捅了一个大马蜂窝,成了祖国的敌人,也成了东西方阵营的敌人,这从作家在这部小说出版后的种种遭遇可以得到印证。
我倒觉得作家精神可嘉。据研究,人的记忆具有选择性规避的特点,对引起人体愉悦的、快乐的部分,牢牢地刻下细节,而对引起人体不悦的、痛苦的部分,往往都会筛沙一样漏掉并遗忘在时光的流年里。不管本小说是不是作家的自传,作家在“二战”期间确实受到了十八层炼狱般的折磨,侥幸得活。这种种经历,于作家来说肯定是黑暗的、沉重的、惨痛的,按照常规,也应该是他极不愿意提起和回忆的部分。但是,作家不仅回忆了,还写成了这样一部小说,并公诸于众,仅仅只是为了把他当敌人的那些人所说的“控诉”和“抹黑”?我看未必。作家安排小说的主人公小男孩失语后又复声,一定意图上是在说:我所经历的苦难我本想选择沉默、选择忘记,可是,那些在“二战”中与我有相似经历,却又没有我幸运不幸失去了生命的人,他们的故事有谁知道?他们的人生又有谁注意到?谁,又能真心真意地替他们发声?谁,又能把那些真相告诉世人?
所以,获救后的小男孩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作家把他手中的笔当作了发声的工具和武器。我以为,这是作家在以极大的勇气正视历史,正视真相,正视自己的内心,反思的同时也在警醒世人,生而为人,且不说修身,也不说渡人,能居恶渊而为善,便是为人也。
之所以觉得作家是在正视过去,反思过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作家在小说中并不止于描写他人的恶,他还写到了小男孩的恶,而小男孩,可以算是作家的化身和代言者。
小说中写流浪的小男孩落到木匠夫妇手里,他们相信他的黑头发能招来闪电,每个雷雨之夜都把他赶到野外并锁起来。有一次,木匠病了,忘了在雷雨之夜将他赶出去,结果闪电烧了谷仓,烧了木匠的房子。小男孩在逃命的途中发现一个全是老鼠的深洞,于是,返回木匠家,把木匠诱了出去,趁木匠不备把他推进了老鼠洞,木匠瞬间就被老鼠啃成了一副白骨。
量变产生质变,一次次的肉体摧残,一次次的死里求活,小男孩的心智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善恶,其实只在一念间,他把恶的手伸向了同样恶的木匠,迈出了以恶报复恶的第一步。
苏军解救了小男孩,他与神枪手米特卡成了好朋友。米特卡的战友们被当地农民用斧头砍死,米特卡找农民们报仇时,他顺理成章地又成了以恶制恶的帮凶。
最后在孤儿院里,小男孩和孤儿们混战,并在遭受一个农民欺侮后,与“沉默者”一起给铁轨转辙器注油,导致拖着一车赶集农民的火车脱轨,死伤无数,但那个欺侮他的农民依然活得好好的。
在这个部分,作家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写小男孩的内心,罗列了长段长段的米特卡教给小男孩的“人生真理”,譬如“一个人应该为自己蒙受的每一种冤屈和羞辱复仇”,整体归纳起来不外乎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恶,必须用恶来终结。这些所谓“人生真理”,明里是米特卡教小男孩的,实际都是作家内心的真实映射和纠葛挣扎,他借米特卡和小男孩再次进入到了一个关于宽恕、关于人性的大命题:小男孩按米特卡灌输的,找欺侮他的农民报仇,结果呢?不仅伤及无辜,小男孩也并没有得到复仇的轻松和解脱。那么,以恶制恶,冤冤相报,真的能解决问题吗?答案不言而喻。
雨果说:“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自己揭下面具是一种胜利。”作家在小说中不仅刻画了众人的恶,也毫不隐晦地描摹了主人公的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小说主题的升华,更是作家精神世界难能可贵的胜利,走到了反思人性的高点!
遥问冬安!
应该向你学习,创作力爆棚啊!
这一篇赏析文,读透原著,从时代特征到人性善恶,由此及彼,鞭辟入里,给人深刻的思考和启示。
久没上来,看这意思,还是多有波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