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母亲是一种岁月(征稿·散文)
◎关于搓绳打草包的记忆
每次看到自己左手食指上的一道疤痕,就会想起我那苦难的童年时光,更会想起慈祥朴实的母亲,还有她为我们,为了那个家,所付出的全部身心。这道疤痕正是打草包时,被弯刀割裂所致,耳边仿佛传来“呲呲”的搓绳声和“噗噗”的打草包的声响,思绪也回到了上世纪70年代。
那时打草包是我们兴化地区农村人艰苦度日的家庭副业,几乎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全力以赴从事这一行当,毕竟一条草包到供销社也能卖到一毛八到两毛的价钱,完全可以解决家庭油盐酱醋支出,有的甚至抵消孩子的学费和必不可少的人情世故开支。于是,母亲就经过准备,开启了全家总动员。
打草包的原材料就是秋收脱粒后齐整的稻草,先用稻草搓成草绳。草绳是半成品,然后运用自制的木质机械,俗称草包机进行加工。草包机身高1米5左右,宽约1米左右,四角方方的形状,将草绳剪成16根,穿过木头做的“扣”,扣上边有凿好的上下通透的绳眼,绳眼一前一后,留有空隙,让一根由毛竹削成的“别子”从空隙中来往自如。别子左边外侧被刻成三角形的豁口,再沿豁口1公分处的上方叩开一个锯字口,用稻草包着豁口往左边送,接着在将稻草按在锯子口往右边抽拉,别子一来一去,来去之间,扣都需要拍一下,这样草绳为经,稻草成纬,就形成了草包。说到底,打草包就是一门编织活。
打草包通常需要两人配合才能进行,左边的人负责拍扣,往锯子口里添草,还要打好结头;右边的人负责将草别在三角豁口处沿着扣的缝隙送到左边,再将左边锯子口添的草拉倒自己这边,也要打好结头。
别子呼呼生风,扣是上下扑腾。眨眼间,一面已编织成型,解下草包机脚下的草绳,将未编织的另一面翻到面前,继续进行着稻草周而复始的来来往往运动。
母亲生了我们兄弟姐妹5、6个,家庭人口多、负担重,是村里出了名的“超支户”。年终决算不仅拿不到余粮钱,反而倒欠集体的。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母亲只好想出了打草包的法子,缓解家庭的窘况。
起先,对于打草包感到蛮新鲜的,和二姐配合起来也得心应手的,完成草包的数量由最初的10条扩展到每天的20条,相当于每半个小时就完
成了一条草包编织。这对于才12岁的我来说,出乎了父母的想象。于是我和二姐成了家里打草包的主力军。
每当星期天的早晨,天还没亮,母亲就叫醒了睡梦中的我和二姐,吃完早饭刚好六点,开始了一天打草包的历程。紧接着,毗邻的何家、陈家相继传来别子的穿梭声和扣的拍草声,此起彼伏。由于都是同年人,彼此间暗暗地较劲,非要分出个高低来。我虽说年龄小,个子矮,但不服输,编织的速度不比人慢,本来半个小时完成一条草包,20多分钟就织好了。结果,当天完成草包编织24条。就是在这天快完工用弯刀刮草包毛边时,刀口扎向左手食指,顿时鲜血直流。等到吃完晚饭,收拾停当,已是晚上10点,除了刀口痛,这才感到浑身骨头骨榫的疼,爬上床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那时大集体,生产队的稻草和攮草一般用作耕牛的越冬饲料,分配给下户有限的齐头草,很快就变成了堆积整齐的草包。见还剩下10多捆稻草,妈妈分配给了我们姐妹四个搓绳的任务,我开心极了。
因为搓绳不像打草包那么吃劲,只需要父亲用木柄榔头将稻草根部锤熟且柔软不再生硬就行,于是我们双腿将稻草夹在胯下,伸出双手起好草绳的头,扣在门闩上或者树桩上,两手边添着稻草边搓着,绳子在屁股后面不断地向前延伸着。沿着家前屋后,三两个小伙伴边搓绳边讲着小人书的英雄人物故事,搓绳的“呲呲”声和讲故事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成为我记忆里的美好印记。
到了晚上,盘点战果,每人完成的草绳足足有30斤,再看看那一双双稚嫩的小手,手腕处一边一个血泡,手指处全是肉刺。
一个星期后,我没有料到母亲又会从邻乡黄丕村买回了一大船晚梗稻草,碧青的颜色,编织出来的草包一定很好看。可我望着稻草,气得翻白眼,不由得质问母亲“不是说好了家里的草用完了,就不打草包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苦笑着回答我,家里的稻草本来就不多,打出来的草包不够一家人的生活开销,现在求爷爷告奶奶地买回来草料打草包,年底就指望它给你们添件把新衣服过年呐!听说有新衣服过年,我破涕而笑,忙着往岸上搬稻草。
第二天,又是星期日。我和二姐六点钟准时开工,家里再次传来扣草的沉闷声和别子的脆响声。
年底,母亲兑现了诺言,一人添置了一件的确良上衣。此后,我每到秋收之后恐惧感就涌上心头,搓绳打草包已成了我内心胆怯却不可逾越的心理负担,宁可上学也不希望星期天的到来。
直到1980年,农村全面实行“大包干”,搓绳打草包才逐渐退出了我们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蛇皮袋和编织袋。
回味搓绳打草包的艰苦童年,我常想:贫穷未尝不是一种财富,因为贫穷激励我们去奋斗、去创造美好的生活!
◎惜粮如命的母亲
今年3月5日,89岁高龄的母亲驾鹤西去,安详地离开了她的子孙们。
母亲葬礼结束后,我们兄妹对她的遗物逐一进行清理,整整两蛇皮袋的大米,赫然醒目。
90岁的父亲告诉我们:这是你妈妈去年秋收时,花了半个月时间从农田里捡回来的100多斤稻谷,后来晒干扬净托人碾成米,足足80斤。她种了一辈子田,深知粮食的金贵,看到人们践踏粮食好比挖她的心头肉一般。
父亲的一席话,不由得让我们做子女的再次泪目,母亲这辈子爱粮如命的过往一幕幕在我的脑海浮现。
母亲是长女,从小就承担起照顾弟妹生活的责任,10多岁时,随外公、外婆去江南讨饭为生,后来长大成人与父亲结了婚。婚后,为了生计父亲去了县里的水利工地,母亲在家种田带娃。1959年春天哥哥出生了,那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闹饥荒,家里没有一把大米,幼小的大哥饿得直哭,闹腾个不停。母亲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到乱坟地挖野菜,回来洗净下锅,熬成汤充饥。就这样靠着“瓜菜代”,度日如年般地捱过了困难岁月。
后来,二姐和我以及三弟、小妹相继出生,本就贫穷的家庭一下子增添了好多张吃饭的嘴巴,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困境,常常让父母亲焦头烂额。
每到三春头上,母亲㧟着淘箩子走东家奔西家借粮,总是满怀希望地去,大失所望地归。每到煮饭辰光,就是母亲忧愁之时。最终,父母亲商量着用切碎的萝卜缨子和着极少部分的米煮饭。说实话,饭好吃,胃难受。吃少了,不熬饥,吃多了,肚子嘈人,常听见自己胃子里发出的“咕咕”叫声。
那时,饭也吃不周全,更别提吃肉了。有一天,读高中的大哥回来吃饭,问我和二姐想不想吃熏烧肉,我俩连忙点头。大哥叫我望风,二姐蹲下后,大哥踩着二姐的肩慢慢抬起,翻过墙梁,到房间里偷来用来度命的大米。下午放学,大哥带回来半茶缸油光光、红灿灿的猪头肉,我和二姐吃了个精光,终于解了馋。好半天,兄妹三人还沉浸在享受美味的喜悦中。喜悦还没有回味完,接着承受的却是母亲雷霆般的怒火。
晚上收工归来的母亲,很快发现米缸里的大米少了。原来,她每天上工前,预先拿好煮饭的大米,交给二姐,在米缸里做上只有她自己清楚的印记,并锁好房门,以防止我们姐弟在煮饭时多放些大米。母亲一看印记没了,将我和二姐、大哥找来,挨个盘问,我望着又气又急的母亲,心里更加发虚,手脚哆嗦得不听使唤,最终出卖了大哥和二姐,我们三人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际响亮的耳光。这一际耳光,把我们打醒了:为了打牙祭,竟然吃掉了全家人一星期的口粮,这是多么的荒唐!
面对泪流满面的母亲,我们当着她的面发誓,以后一定珍惜粮食,节约粮食,不再惹妈妈生气了!母亲看到兄妹三人红肿的脸颊,又是自责又是懊悔,她张开怀抱,将我们搂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儿呀,妈妈知道你们吃不饱,日子苦啊,可爸妈能力有限,等条件好了,一定让你们吃上一顿饱饭!”
不久,农村实行大包干,各家各户有了自己的责任田,母亲的许诺兑了现。以种田为生的母亲,种粮积极性空前高涨,一有空闲就往田间地头跑,侍弄庄稼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当年粮食获得了大丰收,除出售完国家的“两上缴”任务外,家里留足的口粮有上万斤之多。望着堆到房梁的稻谷,母亲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饱满。
过惯了苦日子的母亲,此后不管粮食多么富足,她总是精打细算,做到颗粒归仓,从不浪费粮食。每当农忙的闲暇,总能看到她在田间地头拾麦穗、捡黄豆、拣稻谷的身影。她常说“好天防坏天,粮食最金贵”,“每一粒粮食都是十八瓣汗珠子摔打后换来的,来之不易啊!”。
随着我们兄妹长大成人,相继在城里就业工作,母亲年事已高,已不再种粮,家里也不愁穿、不愁吃。但每到收获季节,她总是跟在收割机后面,拾麦子和稻谷,忙碌个不歇。我们经常打电话嘱咐她,不要为了捡粮食而摔跟头,她嘴上应着,电话一撂,俨然像年轻人似地奔走在田间地头……
这就是我的母亲李爱英,惜粮如命是她一生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