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怪事，中午每到饭点，我去厨房打饭时，心心念念的不再是爱吃的大米饭，反而总是问谢大姐有没有面条？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有点南北不分了。唉，不分就不分吧，谁叫谢大姐做的面好吃，谁叫她老是宠我的胃口呢？谢大姐再忙，总是愿意花些工夫做手擀面，切得粗细均匀，下在锅里煮好，柔韧劲道。底料就炸些姜丝，配上韭菜段，还有煎的金黄的鸡蛋花，那个香呀！谢大姐做的蒸面更是好，火候把握到位，软硬适中，不干不腻，味道刚刚好，加上些绿豆芽，吃起来非常爽口。普通的食材，在谢大姐手里成为百吃不厌的美食，她不开饭店，真是可惜了。
　　 谢大姐驻马店人，个子不高，很瘦。她逢人未开口先笑，露出有些稀疏的牙齿，特别是上门牙中间有道明显的缝隙，她也从不避讳。谢大姐的丈夫马师傅在工地干杂活，勤快实在。她的小儿子在工地上负责技术，工作认真敬业，技术扎实。听谢大姐说她的大儿子和女儿都在郑州上班。
　　 工地上北方人居多，大家喜欢吃馒头。刚开始馒头是外面送的，馒头小且口感差，价格也不实惠。随着工人越上越多，谢大姐对我建议说：“自己蒸馒头吧，好吃还实惠。”
　　 蒸馒头很费功夫，头天晚上要和面发面，第二天早上工人吃过早饭上班后，就要开始做馒头上蒸箱蒸。幸而，一次蒸二三百个，一个盘子只能装十五个。䒱箱一打开，热量随着水蒸气外溢，活动房内温度跟着很快升高。莆田市属于南方，现在是冬天还好，夏秋的时候，温度本来就居高不下。厨房里蒸了馒头蒸米饭，大锅里再炒菜，混合释放的热量足够劲爆。两个吊扇呼呼转个不停，一只大号的铁壳风扇呼啦啦扇着，排气扇也一直不停，房间内还是如同蒸笼。三顿饭做下来，谢大姐和另外两位大姐衣服总是汗透，一天得换两三回。
　　 三个做饭的大姐，一个江苏的，一个本地的，只有谢大姐最会蒸馒头，馒头蒸得酥松宣乎。她就自动承担了做馒头的任务，额外比其她两人多干许多活。天天如此，谢大姐从不抱怨，总是见人就笑。她也有不笑的时候，看见工人将吃不完的馒头扔进泔水桶里，或者倾倒剩得极多的饭菜，谢大姐毫不留情地呵斥制止。她很激动地说：“你们干活辛苦，我们做饭容易吗，这么好的白米白面吃着，浪费遭罪呢！你们在家也这么糟蹋粮食吗？怎么做父母的，怎么能教育好孩子？”
　　 每天饭点，打完饭后谢大姐就坐在厨房门口，像门神一样，盯着来来往往吃饭的工人。有了她这双犀利的眼睛，食堂浪费粮食的现象倒是减少许多。
　　 我上抖音时，偶然看见谢大姐的抖音号，视频里她在宿舍用手机放音乐，跟着音乐有模有样地跳舞。她有时是对着口型唱流行歌曲，还有的唱豫剧。无论是跳舞，还是唱曲，谢大姐的脸上始终带着灿烂的笑容，全身心投入，一副无忧无虑十分快乐的样子。土洋结合，中西不分，算是把与时俱进的精神内涵演绎到位。像抖音这样的视频平台，忽然间给普通人找到许多生活的乐趣。打工生活，平凡紧张而且枯燥，大家在忙碌中似乎成了劳动的机器，只有晚上片刻闲暇，许多人就是躺在床上上看手机。像谢大姐这样利用手机里的平台找乐子，实在有趣。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对于会生活的人来说，日子虽然平淡，快乐却无处不在。
　　 一日，马工跟我说过两天要用车，送他父亲去火车站坐火车回家。我问：“你父亲干得好好的，怎么要回了？”
　　 马工说：“奶奶快要临到俺家伺候了，家里没人，爸爸还想多干几天，妈妈催几次了，让早点回去。”
　　 过两天，见谢大姐送马师傅坐车，我上前问：“马工他奶多大年纪了？”
　　 谢大姐说：“八十多了，身体不好，马海辉他叔和我家轮流半年照顾。我让他爸早点回去，准备准备，家里收拾收拾，好接他奶回来。唉，人老了可不能有病……”
　　 谢大姐边说边问马师傅：“给俺妈买的袄子，还有软底鞋拿了吗，我专门挑的，穿着舒服。”
　　 马师傅回道：“拿了，刚上车时你就捎上的，现在又来问。”
　　 谢大姐拍拍脑门儿，咧开嘴笑笑说：“嗨，瞧我这记性。”
　　 谢大姐很自然地说着，笑容依旧灿烂，不带一丝一毫虚假。现在农村的养老是个大问题，像谢大姐这样全家老少常年在外打工，还不忘照顾老人的，算是好的。时下农村，有多少老人虽儿孙满堂，却被迫独自生活，孤苦无依，只到病倒卧床，儿女才例行公事的近前送终，做些面子上的功夫给活人看看。人啊，辛苦劳累一辈子，将儿女含辛茹苦养大成人，自己却孤独终老。生命只为活着而活着，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闲暇时，我仔细翻看谢大姐的抖音视频，特别是一些跟唱豫剧的视频。其中有段《打金枝》选段：“常言道当面教训子，背地里无有人呐再劝妻，夫妻之间平日里有事相商慢慢提……”
　　 再翻看一个是《三娘教子》选段：“为人妻为人母责任赛天，不期儿以后能置多少田产，不望儿日后能做多大的官员，只要儿存孝存爱，心存信念，不欺世不媚俗，立地顶天……”
　　 这些唱词里蕴含了多少做人的道理，仔细听听，韵味十足。我对戏曲天生的没有兴趣，咿咿呀呀的唱词让我一脑袋浆糊。小时候看见戏台时从不往前凑，即使看看也没有三分钟耐心就跑开了。后来做生意在老家县城结识叶照青老师，他特别喜欢京剧。我在他家时，叶老师总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电视里的京剧，二胡前奏一响，他就饶有兴致地问我：“你听这是西皮还是流水？”
　　 我一脸茫然，不知如何回答。叶老师便讲起西皮和流水的区别，我懵懵懂懂地听着。等到他讲完，听着电视里的二胡声再问我时，我还是尴尬地回答不上来。现在看着谢大姐跟唱的这些豫剧选段，伴奏、唱词，无不贴近生活，诉说着人情冷暖，给人诸多教益。难怪戏曲为大众所喜闻乐见，这种艺术我以前怎么会不喜欢呢？如此看来，我还是没有真正沉下来，走进生活。
　　 我想想就很惭愧，前些年为了事业在拼搏，在应酬，浑浑噩噩，蹉跎岁月，虚度多少光阴，人生许多美好和本应学习的机会挥霍浪费掉。如今人到中年，该有的收获没有，身体却如同出了状况的发动机，到处是问题。我才认识到以前所谓的努力奋斗，本末倒置，没有正确的方向和目标，身体也没有了健康，其它一切都成为空谈。
　　 谢大姐每每看见我就关切地说：“看你，恁瘦，大风都刮跑了，多吃点儿。”
　　 我笑答：“你看我每顿也没少吃。”
　　 谢大姐说：“还是吃的少，看看工人，馒头一顿吃三四个，米饭成钵子吃。”
　　 我笑说：“他们干活重，没法比。”
　　 谢大姐说：“你肠胃不好，多吃点面食。”
　　 谢大姐每天早上会在微信上喊我：“快来啊，我做了面汤，趁热喝点。”
　　 我答应着赶快过去，她将早已留下的面汤从蒸箱里端出来，倒在我的碗里。粘稠的面汤里裹着均匀的面粒，飘浮着丝丝缕缕的蛋花。
　　 她常常在中午做好工人的饭菜后，专门做些面条。然后发微信给我说：“面条煮好了，快来喝一碗吧。”
　　 我还是答应着，乐滋滋地跑到厨房，盛上一大碗面条，面汤里有碧绿的菜叶，煎得金黄的鸡蛋，细碎的葱段，香喷喷的。
　　 抽空，谢大姐总会变着花样为管理人员做些吃的，主打的还是面食。鸡蛋捞面，常配的是韭菜，有时换成青菜。韭菜鸡蛋馅的饺子，韭菜鸡蛋粉条馅的包子、菜盒子。偶尔会增加一个额外“赠品”：油炸花生米、萝卜丸子。用一次性饭盒装着，每个管理人员打饭时，谢大姐笑嘻嘻的挨个送上额外的“福利”。每个管理人员接着这些“福利”时也是笑嘻嘻的。这些寻常的食材在谢大姐的手上无不变得精致可口，让平淡的生活时时产生些小惊喜。
　　 前些日子，疫情突然严重，郑州更是增长迅猛。富士康因为疫情，员工步行回家更是上了热搜。我去厨房时见谢大姐脸上失去笑容，她忧心忡忡地说：“俺儿子也在富士康，他们不知咋样。”
　　 我宽慰她说：“应该没问题，相信政府，很快会有妥善解决办法的。”
　　 谢大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知道自己的解释根本掩盖不住她内心的担忧。
　　 晚上我看抖音时刷到谢大姐，她眼里含着泪，对着口型唱着根据迟子强的《铁窗泪》改编的歌曲：“愁啊愁，甚时候是个头，自从疫情爆发后，我就没有出过家门口……”屏幕上打着：我又想儿女们了，他们都在郑州。
　　 听着悲切的音乐，看着谢大姐独自面对思念牵挂时无奈的愁苦，我的心里泛起一丝酸涩，可怜天下父母心，这疫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我的心一时变得沉重，儿行千里母担忧。一场持续三年之久的疫情，还看不到何时是尽头。多少家庭因为疫情上演的悲欢离合，纠结牵挂,无奈痛苦，只能隔着时空苦苦祈盼思念，除此再无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所幸，困难终将过去，疫情再难，也终将过去。谢大姐后来得知远在郑州的儿女平安无事，灿烂的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抖音视频里，欢快的音乐伴奏下，谢大姐的舞跳的更加优雅轻快了。
　　
　　 2022.11.15日记
　　 2022.11.26日修改于石门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