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岁月】父亲的土烟筒(散文)
乡下老屋内的一个衣柜背上,放着三个土烟筒,是我父亲留下的,好多年没用,积满了灰尘,同时也尘封着父亲一生与之相伴的艰难岁月。
土烟筒是父亲自己亲手做的。取材于山上经常可见的一根长得像烟斗的树根,父亲做土烟筒时,往往顾不上吃饭,好像没有烟抽比没有饭吃还让他难受。他制作土烟筒时,总是一丝不苟的先把树根削干净,再用刀把树根刮圆润,在一端长有疙瘩的部位,拿剪刀在疙瘩上刻出一个圆圆的孔(装烟丝用),最后用一根铁丝一点一点将树根从另外一端一直钻到圆孔的位置,使两头连通。他做完烟筒后就会立即装进烟丝抽起来。父亲的一生,不知道用过多少个这样的土烟筒,在父亲看来,土烟筒就像他心肝宝贝,它可以为父亲排忧解难,可以为父亲消疲解乏。无论父亲遇到什么困难,父亲第一个动作就是掏出土烟筒,点燃一把烟,有滋有味地抽起来。
父亲是个农民,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印象中,很少有农民不抽烟,人们平时见面第一个动作不是握手,而是递烟。很多家长,在自己抽烟的同时,如果自己的儿子(大概十五六岁起)在旁边的,就会有意识“培养”,顺手递一支烟过去,来一支不?然后儿子腼腆地笑了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香烟,装作一副已经长大成人的样子,开始走上了吸烟道路。“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抽烟的样子要故作潇洒,总以为地球被踩在脚下,年级轻轻要浪迹天涯”,郑智化的这手《年轻时代》大抵就是在那个时代背景下火起来的。
父亲喜欢抽呛烟,就是劲大的那种,似乎烟的劲越大,干活也更卖力,田间劳作时从没见父亲坐下来歇息过,他唯一解乏的方式就是抽烟。抽普通的香烟,父亲根本不过瘾,用土烟筒抽旱烟才能让父亲心满意足。无论做什么活,父亲的烟筒从不离身。锄地累了时,父亲直起腰,在裤腰带上抽出土烟筒,从衣兜里拿出烟盒,用三个手指在烟盒里摸出一撮烟丝,装进土烟筒的“斗钵”中压实,擦亮火柴凑近烟丝,父亲衔着烟管猛吸一口,旱烟抽上了,巴滋巴滋,父亲抽得很入神,也很舒畅。烟丝燃尽后,父亲拿土烟筒对着锄头柄啪啪敲两下,灰烬落地,父亲将烟筒收起,继续干活。
雨天不能下地干活,父亲往往一个人独自坐在家门口的竹椅上,一边望着道坦上嬉戏打闹的鸡鸭狗鹅,一边默默地抽着旱烟,似乎有满腹心事。或许他在想天气何时会晴朗起来,担心长时间下雨会影响到田里庄稼的收割。黑夜里,父亲也经常坐在床上抽烟,好多次我一觉醒来,看到黑暗中忽闪忽闪的红点,我就知道父亲还没躺下,在想事情。比方今年收成是否还好,够不够全家九口人吃饭等等,都需要父亲在烟雾中寻到一个答案。靠天吃饭的农村人,子女的出路或许就是那个年代始终萦绕在脑海里的重大问题,父亲也不例外。
有时候父亲一管烟还解不了馋,想接着吸第二管时,父亲会在第一管烟将近抽完时,再掏一撮烟丝,直接装进“斗钵”里抽起来,这样能省出一根火柴。
其实父亲抽旱烟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没钱买足够多的香烟,他抽的旱烟丝是自己亲手加工的。每年夏季来临,他会专门劈出一块旱地,栽种烟叶苗。烟叶苗生长到可以采摘时,父亲就把烟叶串在一根很长很长的稻草绳上,串的时候,父亲一边搓绳子,一边将两到三张的烟叶合并在一起,然后使烟梗穿进两股稻草绳缠绕后的缝隙中。我们兄弟几个一看到父亲串烟叶,就会上前帮忙。先将烟叶合并,再递给父亲,这样速度就快很多。父亲串完烟叶后,将绳子的两端分别拉直,系在屋檐下,从这一间屋到那一间屋,一根几十米长的稻草绳拉满了烟叶,颇为壮观。稻草绳中间用一根竹竿顶住,出太阳的时候,竹竿将绳子撑出屋檐外,让烟叶暴晒,下雨天或者晚上时候,烟叶被竹竿挑进屋檐来。有时候天空突然下起雨,需要有人从地里赶回家收烟叶时,母亲便会生气地说不用管,没烟抽会饿死啊?父亲往往不吱声,他知道我兄弟四个一定会有人跑回家去收烟叶。
刚摘下来的烟叶是碧绿色的,颜色晒成黄色后,就可以收下来了。父亲把晒好的烟叶装袋,扛在肩上,步行一个多小时,去苍山一家做烟丝的加工点,给点功夫钱,让加工点把烟叶浸油,压成四方长条块状的烟饼。从烟饼到烟丝,是父亲自己切的,父亲将烟饼夹在两块木料中,屁股跨坐在木料上压紧,把烟饼一端稍稍露出一个头,用一把磨得很快的柴刀,沿着位于上方的木料边沿嗖嗖的往下切,一根根细烟丝便像一阵阵细雨纷纷扬扬飘落在篾篓中。父亲切完一块烟饼,就抓起一把烟丝放在鼻子下闻一闻,连声说好香!有时候他还一边衔着烟筒抽着旱烟,一边不停切着烟丝,一不小心,烟灰便会落入篾篓中,于是父亲赶紧停下,先去把烟灰挑掉。
父亲抽烟时间一长,烟管里会产生油垢,这个油垢据说还是一味中药材,专治扁桃体发炎,但凡有人扁桃体肿大的,往扁桃体上抹点就好了。父亲是四邻八乡出了名的老烟枪,大家都知道他烟筒里有这种东西,经常有人来向父亲要。有一次上屋一个孩子喉咙咽不下去东西,赶来叫父亲取点油垢给他,结果用后真的好了,真是不可思议。油垢如果长时间不取,烟管便会堵住。一旦父亲觉得抽烟很费力了,就知道该通油垢了,于是他便取一根很细的柴梗,将烟管捅透。
父亲嗜烟如命,但不吝啬,有邻居讨要时,父亲会毫不犹豫送给他们。个别远道慕名而来的乡亲们,提出向父亲购买烟丝时,父亲笑笑说,买什么买,都是自己做的,又不带大本钱,装一袋回去就是。
抽旱烟的不多,有些人因好奇而向父亲提“尝尝味道”的要求,父亲很豪爽地将自己的烟筒装上烟递过去,那人用父亲的土烟筒抽完一管旱烟后,用衣服的一角擦擦含过的烟管后将烟筒还给父亲,连声说过瘾。从此,父亲便会多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烟管有时候也会被用来装香烟头,那个时候的香烟很少有过滤嘴的,有过滤嘴的香烟都属于高档烟,一般人买不起。而没过滤嘴的香烟由于需要用手指夹,往往会剩下一段烟头,父亲为了不浪费,有时人家递给他一根香烟,抽到最后剩一小截,他便拿出土烟筒,将烟头埋进斗钵里,通过烟管吸完。
晚年时的父亲,因为一次体检,查出肺部疾病,于是父亲戒烟了,父亲这样一个老烟枪,说戒烟就戒烟,绝不拖泥带水。让我想到了生活中很多人称自己宁可没命也不能没有烟,说戒不掉。那只能说时机不成熟,或者说没有危及到生命。如果有一天,医生告诉他,说抽完这根烟便会离开人世,那么我想这人肯定不会选择抽这支烟。
父亲现在已经走了,父亲走的很突然,他没有交代土烟筒给不给带过去。每次回老家看到这些土烟筒,便会想起父亲活着的模样,特别是他抽烟的神情,饱含人世沧桑,深沉而又凝重,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