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时光】从未说过我爱你(征文·散文)
果然,母亲的脚痛刚有所缓解,她的手臂又莫名其妙地痛起来了,我根据母亲疼痛的位置,去对照拍的片子,发现片子上一团浓聚,本来正常人的骨头片拍起来是透的,而母亲喊痛的位置,片子上是黑的,黑得让人害怕。医生说,那是癌细胞聚集处,骨头已经被癌细胞啃噬殆尽。我把这些情况跟其他兄弟姐妹分析后,她们只能接受事实了,其实,我也不愿接受,只是事实不容置疑。
中医院医生说,问题很严重,生命只有三到六个月的判断基本不会错,问我们,如果不心疼钱,那就试一试靶向治疗,或许能延长生命几个月,但是,好起来的可能是没有的,斩钉截铁的话,透露着医生的自信。医生越自信,我们越灰心,那可是他们几十年得出的治疗经验。就像太阳就是从东边升起,西边下落那样,就像四季更替一样,不以人的意志转移。
靶向治疗,一颗药五百六十元,一天一颗,不能停。我问医生,这款药假设有效,最多能延长生命多少年?医生说,个体不同结果也不同,有的人三个月就产生耐药,失去药效。有的人能一年有效,根据目前数据,服用这款药,活得最长的是二十个月,也就是说两年不到。我们算了一下,一年差不多是二十万元,我兄弟四个,姐妹三个,根据农村习俗,姐妹没有义务承担父母亲的治病费用,所以,一年二十万元的费用由我四个兄弟分摊,我们经过简单的商量后,全部同意让母亲继续接受治疗,并决定,只要有药可治,都不放弃。
我们根据医生的推荐,选用的是一款叫易瑞沙的靶向药,服用这款药有一个优待政策,那就是,先自费服用六个月,之后可以免费。这样的话我们的费用就省了很多,感觉这些制药企业还是蛮良心的,我们都很感恩。可是后来的事情发展,让我们的想法起了改变。类似这样的药,排除极个别的特殊因素外,其有效性基本也就是半年。也就是说,这类药服用半年后,绝大多数的癌症患者都会产生耐药,继而很快便会离开人世。除非还有所谓的“二代药”跟上,否则,就是免费赠药,也没人服了,人都没了。
经过一番繁琐的申请,我们争取到了易瑞沙自费半年后的赠药资格。母亲开始服用了。靶向药的副作用比化疗小,但也还很多。其中没有胃口是一大副作用,母亲在服药过程中,我们一直哄骗她,无论怎么没有胃口,也要把饭吃下去,只有饭吃下去,才会抵抗力好起来,抵抗力好起来,病才会好得快,我们一直这样“辩证”地分析给母亲听,母亲全部信以为真,她开玩笑说,只要对身体有好处,别说是饭,粪便也都熬下去,可见母亲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
在母亲这样的“坚强”意志下,易瑞沙服用一个月后,身体各项指标大幅改善,生化检验血常规中,癌胚抗原数值从上千降到上百,脸色明显红葱了,体重也增加了。那天回医院复查时,母亲一定要自己坐电梯,自己走到病房。看得出来,母亲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就这样,我们每隔一个月回医院复查一次,复查完了就回乡下。时间很快半年就过去了,半年后,母亲还活着,享受到了厂家的免费赠药待遇。虽然此时的药逐渐显露出了耐药性,但是医生建议,反正是免费用药,吃比不吃好。
易瑞沙赠药有严格的程序要求,每次最多可以领两盒,十四天的剂量,领药时需要将前一次的空药盒拿回来作为凭证,以证明上次的药确实系患者本人服用,且没有剩余。第二点就是必须要患者本人亲自来现场,以证明还活着。领药的地点是在鹿城路的一家协会办公点,位置在三楼,来这里的病人基本无法自己走动,都靠家属将病人背上来。我母亲每隔十四天从乡下过来一次,每次我们几个兄弟,还有父亲都争着背母亲上楼,又争着背母亲下楼。有一次,我们发现现场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在她母亲的陪伴下来领药,母亲问我:这么年轻也吃这个药吗?我说,是啊,生病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总得医治吧!母亲听完默不作声。
四
二〇一四年,过年的钟声敲响了,很幸运,母亲活过了发病以来的第二个年。正月的村庄,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全村在外的人马都回来了,无论是赚了钱的还是没赚到钱的,大家都很高兴,毕竟回家是每个人过年时的最大愿望。
母亲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蜷缩着瘦小的身子,不间断地发出病痛折磨的呻吟声。父亲作为母亲终身寄托的靠山,只要想坐起来靠一会的,无论在家还是在医院,母亲全部要求父亲坐她后面,让她靠在父亲的怀里。母亲说,靠在父亲的怀里,感觉好受一些,病痛也减轻一些,而父亲则有求必应。所以,从母亲病发以来,不但苦了母亲自己,也苦了我的父亲,母亲靠在我父亲怀里时,我父亲是一动也不能动的,他只能机械地充当我母亲的“床头”,只要母亲没说躺下,父亲就一直坐在母亲的背后。
我们对母亲的病逐渐看开了,没有先前的那种无法接受的心态,生老病死是人生自然规律,人要生病与天下下雨一样,没人能阻挡,我们的生活渐渐地走向正常,而母亲却在渐渐地走向人生终点。
正月初二那天,阳光很好,照射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世界很安详,安详得似乎人世间根本就没有疾患。母亲躺在门口的一张靠椅上,身上捂着被子对我们说:“娒,阿妈知道自己的病,你们怎么哄(隐瞒)都没用,我自己心中有数,看起来去日不多了,只是阿妈心有不甘,你们慎重考虑一下,是否考虑把妈妈送到上海去做个最终的检查,如果结果判断温州的检查是错误的,那么接下去该怎么治疗,如果上海的检查结果证实妈妈的病是绝症,那我也就死心了。”阿妈的这个想法你们当做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你们几个兄弟姐妹商量一下。
我们想都没想,就决定要完成母亲的这个愿望。
没有熟人,我在网上找到了一家医院,预约了主任医生,告诉医生,希望一到达就可以上检查仪器,上海的医生很懂患者家属的心,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正月初五那天,天空突然下起了雪,我们带上母亲,风雨兼程,面包车在冰天雪地疾驶着,车窗外天寒地冻,大片大片的雪花像蜂群一样冲向挡风玻璃,我们连续行驶了7个小时,将母亲送到了上海胸科医院,到达当天就被推进了PT检查室,这是一款检查全身肿瘤影像的仪器,费用高达上万元,检查后,结果很快出来了,母亲肺癌晚期多处骨转移的诊断没有一点意外,我们如实告知了母亲,母亲默默地流下了眼泪说:“咱们回家吧!”
我们没有立即回家,不是因为对母亲的病存有希望,而是因为父亲,此为后话,这里暂且先把母亲的病说完。
母亲回到老家后,身体状态每况愈下,我们为了母亲就医方便,特意在温州郊区租了一间很旧很便宜的房子让母亲住,父亲照顾,我们利用空余时间去看望。
房子租在一座民房的四楼,母亲这个时候已经走不动了,每次在医院来回都要走一条很陡很窄的楼梯,父亲和我们几个兄弟,每次都争着背母亲上下楼梯,有一次被父亲抢到,我们想着让父亲多尽几次做丈夫的责任也好,所以,当父亲艰难地背着母亲往上走的时候,我们也没做更多的拒绝。看着父亲步履艰难的挪动,紧跟在后面的我,一边强忍着眼泪,一边嘱咐父亲小心。那画面,不是亲自经历,那是无法体会的。
房间内有一扇窗,我每次去看母亲时就会往窗外看一下,心里想着假如母亲受不了疼痛,最后选择寻短见,从窗户跳下会不会有事?
有一次我去看母亲时,发现房间里多了几根香蕉。我询问父亲说谁来过了?父亲说没人来过,香蕉是他自己下楼去买的。因为租金便宜,我们租的房子离大路较远,需要七拐八弯,像打地道战一样,穿过一条巷,再转过几个弯,很不容易找到的。
父亲一辈子生活在农村里,对于喧嚣的城市,他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平时来我们几个兄弟家时,大多是车接车送,偶尔坐一次公交也是点对点的接送,这次他居然独自去买来香蕉我很惊奇。问父亲是如何做到的?难道不怕自己走丢吗?父亲憨憨地笑着说,是你母亲突然提出来想吃香蕉,我就“冒险”出去买了。父亲说自己也担心出去后找不回来,于是急中生智,像电视里演戏那样,每走一段路就在路边做记号,找到水果店,买了香蕉后,按图索骥原路返回。
我听完父亲的讲述,心里很难受,但我勉强装出了一丝笑容对父亲说: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们,我们会送过来的。父亲说,你们也忙,这点事爸爸自信还能办好。其实,我的担忧有一层父亲还没领悟到,那就是我怕这是母亲的调虎离山计,她想把父亲骗出去,自己爬起来去跳窗、其实,我这个担心是多余的,这是我在后来的一次与母亲的谈话中得知的,我好几次隐隐约约向母亲表达过这个担心,母亲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听出了我的担忧后明确地告诉我说,自己不会做轻生这样的傻事。母亲说,自己信佛,做人要讲良心,哪怕是知道自己的去日已不远,也不会去害别人,她说如果自己轻生,无论地点选在哪里,出事的那个位置,人家心里就会有膈应,母亲说这是作孽的行为。
五
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们再一次安排她住进了医院。医生已经无计可施,没有药好用,只是看着家属的执着,不忍心拒收,但又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每天给母亲挂起点滴,打氨基酸和蛋白营养液,一天费用大概是两千元。母亲的这一次住院是她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次。人们对生活的预期,是会随着身体状况的变化而变化的,母亲刚被查出绝症时是六十八岁。她跟我们说,如果上天能让她再活十年,自己就满足了,后来病情的发展,使得母亲将心理的生存预期降到了五年、三年、一年、几个月。我们现在的目标就是能让母亲活过二〇一四年的六月,因为农村当地有个忌讳,一个人如果死在六月(指的是农历),会被人在背后诅咒的,所以我们几个兄弟商量,只要能延长母亲的生命,让她挺过这个夏天,无论花多少钱我们都接受。
人生总是有许多次的后悔,尽管在事情没发生之时,心里一直告诫自己别给自己制造后悔,但到了真出事的时候,便又不自觉地将往后让自己后悔的情绪表现了出来。那一晚,母亲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硬是要求我们把父亲带回去,叫一个临时护工陪护一晚,说自己不会有事。我们拗不过母亲,那晚九点过后我把父亲接回来了家,并花了两百元叫了一个临时护工照顾母亲,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的安排,给我们几个兄弟,尤其是我留下了终生的遗憾,因为那晚母亲出事了,而我,却还责怪了母亲。
那天晚上下半夜,母亲起床上洗手间,她看着护工睡着了,没忍心叫她,于是自己一个人攀着床沿,沿着病房的墙壁一路摸索到卫生间,出来时由于体力不支摔倒了,把额头摔出了一道手指宽的口子,缝了五针。次日,早上我们带着父亲赶到医院时,才知道昨晚发生了这件事,我看着病床上的母亲,额头包着纱布。一问护工,护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母亲在床上一个劲地为护工辩解,说这件事不要怪护工,是她自己不小心造成的。可能是我心里长时间的压抑使然,本来就抱怨母亲“事多”,如今还制造出这场意外,给自己多了一种伤病,结果没忍住,用了责备的口吻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母亲知道自己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她面对我的责备,默默地接受了。这是自母亲发病一年多来,我第二次对母亲发脾气。第一次是母亲在吃易瑞沙靶向药后两个月,可能是副作用大,母亲难受时哎呦哎呦地呻唤,我责怪了母亲,说是自己生的病,又不是被别人打的,这样哎呦哎呦地叫着别人听到难听。第二次就是这次母亲摔倒受伤。这两起我对母亲的责备,给我留下了一辈子的愧疚,每每想起,心中都没办法释怀。天下哪还有谁好受的时候要哎呦哎呦地叫的?天下还有谁会故意把自己摔伤的?没有,都是迫不得已,都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不以自己主观意志所能控制的客观表现,而我却还在事情发生时,用了生气的语气,对一个生命即将终结的亲人使用了责备的话语,而这个亲人还是生我养我,给了我生命的母亲。
其实,我的生气还有另一些深层次的缘由,我知道母亲在世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重病在身的母亲,这样的伤口不容易愈合,如果在母亲生命终结的那一天,额头上的伤口还没痊愈,这对一向注重仪表的母亲将是一大伤害,总说连个囫囵的身体也带不去了,我们希望母亲走时,不要带着伤。事情的结果出乎了我的意料,本以为母亲这个伤口一定会伴着她离开人间,没想到的是,后来这个伤口很快就痊愈了,在我母亲终结生命的那天,母亲的仪表完整没伤口,这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六
最后一次,母亲在医院住了一周后,医生说:“再治下去已没意义,你们做子女的也尽孝了,尽责了,我们看得出来,你们很爱你们的母亲,但是确实没办法,对于你们的行为,我们医院深表理解,但是人命由天不由己,生老病死是生物发展的自然规律,你们只要尽力了就好,有些事是强求不得,虽然我们医院懂得你们的心情,但是你母亲的病真是回天乏力,希望你们能看开一些,你们把母亲带回老家去吧!”
今天,是父亲离世三周年的日子,此文的书写是有意义的。愿清风和明月捎去我们的思念,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能感觉出作者是真真切切地用心去写,描述细致,感情饱满。人们常说大病床边无孝子,作者用文字和行动反驳了这一观点。
这是一篇既有血有肉的文章,值得我去学习和效仿,学习老师对父母的爱心和耐心,效仿老师对父母患病期间的谋略。
为老师点赞。
喜欢文中的父亲,也喜欢母亲,他们干净而正直的灵魂,在天堂。
读作者这篇文字,我几乎是从头至尾都在含着泪水,因为,父母离世时的那些悲苦,我也跟作者一样,有过同样的感受和经历。我也曾写过一篇名为《忘不了》的文章,以记录妈妈一生的甘辛和不易。那是我到目前为止写作中最为动情的一篇文章,点点滴滴都真实。那种对父母感情的真实流露,也是让我止不住泪,停不下笔。我记得,总共写了九页纸,40000多字都无法表达我对父母的那一种爱,对父母的那一些忘不了!
作者的父母,在世时也算是劳苦功高,把七个儿女拉扯大,并都成家立业。父母亲夜以继日的做劳动,生活又很节俭,这让懂事的孩子们也知道并记住了父母亲的爱。
作者妈妈病倒的这些时候,兄弟姐妹们想尽一切办法帮妈妈寻医问药减少痛苦,孩子们的这些孝心,也感动了老天,让妈妈在重病缠身的情况下,又多活了好多个日子!
作者妈妈离世后,兄弟姐妹们又要面对父亲的疾病,父亲也是患了肺癌,沉重的打击真的是接二连三,可作者的兄弟姐妹们,还要强装欢笑隐瞒父亲,并满足父亲提出的所有要求,其中还包括着为父亲建造一栋新房子,房子是孩子们对父亲的爱,可房子也是孩子们怀念父亲的一种心结,因为,房子做好了,父亲没有了,父亲离世是突如其来的,作者在悲痛中面对一切,释怀不了,唯有以文字来进行抒发,并将对父母的感激化作祝愿,愿天堂的父母极乐安好!
感人至深的真情文字,写得好!
“父亲是种田能手,要养活七个儿女,就得不停地劳动。”这是朴素的真理;“父亲的上半身,尤其是背部,像被浇过桐油似的,亮得可当镜子。”这让我想到了画家罗中立的名画《父亲》,这是辛勤劳动的结晶。整篇散文,语言朴素,情感节制,叙事温婉平实,然而作为读者的我来说,情感却似波涛在心中汹涌澎湃。什么叫感同身受,读作者这篇散文,你就会体会到那种人间亲情的难分难舍。一篇感人至深的优秀散文。向作者的父母致敬!问好作者。从此释怀,快乐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