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时光】从未说过我爱你(征文·散文)
我们忍着泪水,办理了出院手续,把母亲带回了老家,我再一次争着把母亲背出医院的那一刻,我没有回头看医生,也没有回头看医院的大门,因为我知道,已然没有了再见的可能,这一去,母亲将无可能再住进来。生命就是如此脆弱,在你将死之时,连想再进医院的资格都没有。
回乡下老家后,时间是二〇一四年的六月份,我们剩下的唯一一个可怜的愿望就是母亲能撑过农历六月。
或许是老天开眼,也是老天开恩,母亲居然顽强地度过了阴历六月,又度过了阳历七月,很顺利地把农历六月熬过了。其间母亲一直蜷缩在床上,皮包骨头,脸色乌青,肚子鼓起来,双脚像大象腿,身体时不时地渗出一些黏糊糊的东西,但神志还很清醒,还经常嘱咐我们怎样怎样。吃饭只能进一点流食。时间进入到了八月份,母亲的情况急剧变化,说话基本已经没有能力,跟她说话也得不到回应,唯有一丝尚存的气息,预示着母亲还活着。
如果说,母亲只要没断气,我就还有妈妈。那么我没有了妈妈的时间是二〇一四年的八月八日,农历七月十三,我在温州接到妹妹的电话,妹妹在母亲将去之时,天天在老家陪着。电话里妹妹哭着说:“咱们没有妈妈了。”
瞬间,我嚎啕大哭。这一年,母亲七十岁。
七
总是不想去回忆母亲,怕是勾起自己的思母情绪,但不想,又感觉自己心里发堵。在想与不想母亲之间,内心时常交叉冲突,如今把母亲的犯病经过写出来,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个释怀的交代。
母亲发病初期,经常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不舒服,问我有没有办法。面对母亲的求助,我无能为力,每次都是用谎言安慰母亲,最后都以“我去医院问问医生”结束通话,而事实又是“事无着落”。一遍一遍地安慰,一遍一遍的电话挂断后的茫然不知所措,我对电话铃声的响起有了神经质般的反应,一有铃声,心里就发怵,直到母亲真实去世后,我还在害怕接听电话,以至于自己频繁地更换电话铃声来骗自己,骗自己这不是我的电话铃声,这种现象或许将伴随我的一生了。
事情似乎到此告一段落了,但是,很不幸,事情远没有结束。上天似乎对我是不公平的,很多苦难都在我身上降临。下面开始说我父亲。
八
早在二〇一二年,我母亲被查出罹患癌症后,我们心里徒增了另一个担忧,担忧父亲也患癌。我们经常在相关渠道上看到一些消息,几乎有一个统一的说法,说肺癌跟吸烟有关系。我母亲不会吸烟,但父亲是个老烟枪,如今不吸烟的母亲都得了与吸烟有关的肺癌,那么,吸烟的父亲能逃脱得了这个厄运吗?
记忆中父亲吸烟十分厉害,其实,作为农民,很少有不吸烟的,他们在田间劳作时,没有别的可调节疲劳的时间,甚至是机会,唯有借助吸烟的空隙来舒缓自己的疲惫感。很多农民说,吸根烟可让自己精神倍增,什么疲劳都忘记了。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最多的时候,一天要吸掉两包香烟,这还不够,父亲还自制土烟吸。鉴于父亲的这种经历,在母亲被确认绝症时,我们的心是彷徨的,七个兄弟姐妹几乎一致认为,父亲也存在问题。所以,我们在安排母亲住院后,带着父亲去做了一个CT,肺部占位,面积3CM,医生高度怀疑是癌。生活中很多事情,每个人都有一个预期,尽管有些预期是真实存在,比如预期自己有高血压,比如自己考试没及格等等,但是,毕竟只是“预期,”当事实结果被证实后,人的反应还是如坠冰窖。没检查前,我们对父亲出问题有了一种统一的心理准备,但是一旦检查结果证实了先前的猜想,我们还是没法在短时间内接受。
肺部CT结果有阴影的,诊断上有多种讲法,小的叫结节,大的叫占位,结节又分微小结节和结节,一般大于1CM的结节,其癌变可能就大了,何况是3CM,这个医生直接叫占位的阴影,基本不用怀疑,就是癌。
这时候问题就来了,怎么办?母亲在医院里等待生命的结束,父亲接着查出了癌症。我们要做出决定,是放任父亲不管,先顾母亲这边,还是父亲母亲一起管?如果同时一起管,母亲谁照顾?父亲谁照顾?如果先管一个,那么父亲的病会不会发展很快?
为此,我特地去找父亲的几个兄弟商量,两个叔叔一致认为,父亲当年七十五岁,从他各方面的行动和气色看,放任不管,继续活五年没有问题,如果真能活五年,那时候父亲已经八十岁,退一步讲,一个人如果能活八十岁,走了也不可惜,最主要的是母亲需要父亲照顾,我们可以瞒母亲一天两天,说父亲有事去乡下,但是,如果我们把父亲安排做手术,那么,母亲很快就会知道父亲出事了,这样母亲可能一下子就受不了打击,继而就走了。因为要管父亲就是安排父亲做手术,医生说过,父亲的病还具备做手术条件,并没有像母亲那样,已经向全身扩散。综合考虑后,我们决定先隐瞒母亲,也隐瞒父亲,一切视母亲的疾病发展而定。
前面说过,我们带母亲去上海胸科医院做PT检查时,顺便安排父亲在该医院拍了CT,其实我们也还有侥幸心理,希望温州的片拍不准。所以,在上海母亲的检查结果没有意外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上海住了一晚,为的就是带父亲做检查。
上海胸科医院拍过父亲的片后,我们拿着片给医生看,医生让我父亲走出病室,留下我和我弟弟,跟我们两人说,要有心理准备,我们说我们心中有数,只是想知道,像这种情况,还可以活多少年?面对这个问题,医生说,每个个体不一样,说不好具体生存时间,医生只建议我们,最好安排做手术。
九
这样也算事情尘埃落定了,接下来就是看我们自己做哪种安排了。
在母亲从上海回来,再无任何幻想后,生活反而平静了下来,这个时候,我们做出了要安排父亲做手术的决定,面对医生可以做手术的建议,我们如果不做,始终感觉心里堵着一面墙,所以,再三权衡后,留母亲在乡下老家让我妹妹照顾,我们安排父亲去医院了,这个时候告诉母亲和父亲的说辞是,父亲肺里长了一个东西,医生让我们最好做掉,不做掉会有变坏的风险。实际已经就是坏的东西,我们没明说,父亲自己没有任何不适的症状表现,所以也都信了,这一年是二〇一四年。
父亲手术很顺利,术后一周就出院回乡下了,也没安排做化疗。回到乡下休息了几天,就接着照顾起母亲来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八月份,母亲走了。
父亲从此变得沉默,整天看他黑着脸,他被查出肺部占位后,当天就戒掉了香烟,母亲去世后,他经常一个人去坟头,默默地看着母亲。父亲平时自己一个人照顾自己,他不同意我们给他安排照顾的人,说自己好好的,也会烧饭,不需要人陪。根据医嘱,每半年复查一次,结果都很好,我们也暂时看到了曙光,生活也平静了几年,虽然母亲走了,但还有父亲在,父母只要还有一个人在,那家的感觉就还在,我们每年过年都会回老家陪父亲。八十岁生日那年,我们给全村人发了一个六十六元的红包,父亲乐得裂开了嘴。在拍全家福时,父亲的眼内噙满了泪水。
十
只是好景不长,父亲出事了。
父亲术后第五年的一次复查中,发现肺部复发,但是父亲依然没有症状。这又让我们踌躇不决,是医还是不医?医又怎么医?再做手术,显然不实际,毕竟年事已高,怕手术台上下不来,不做,又没有其他方案,不理不睬,任其自然发展则又于心不忍。最后,我们又想到了那个给母亲治病的靶向药易瑞沙。
吃易瑞沙前先做一项基因检测,大概要五六千元的费用。基因检测结果显示父亲有基因突变,符合吃易瑞沙的条件。这个时候的易瑞沙已经从母亲服用时的每颗五百多元降到了每颗二百多元,且被纳入了社保,在自费了大概三个月后,每颗药的自费部分只有几十元了,比起母亲那个时候费用大大减少了,这得要感谢党和政府。
吃易瑞沙这个事不好安排,父亲是读完小学的,过去叫高小,认字多,还曾当过村里的会计,不像母亲那样好糊弄,在这件事上很难瞒得住。加上这个药的模样,可以说是父亲太熟悉了,当初就是父亲每天拿给母亲服用的,甚至可以说,凭手感摸,也能摸得出来这是什么药。但是我们还是想瞒一瞒父亲,都说很多癌症病人是被吓死的,这个我们都信,相信心理对疾病的作用,这并非唯心主义,我是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我承认人的心理恐慌一定程度上左右了疾病本身的发展速度,所以,我们对于父亲同样患癌这件事,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在敷衍着,瞒着。希望能给父亲一种“自己没有大问题”的错觉。
这个时候病人服用易瑞沙也不像之前母亲服用时那样要求严格,非本人领药不可,这个时候可以由亲人代领代购,我们在决定给父亲服用易瑞沙时,把包装拆掉,直接把药放在一个装维生素的空瓶子里,跟父亲说,怕药受潮,所以把药装进密封瓶子,每天吃一颗,每次取药后记得拧紧盖子。我们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这个药是治什么的,我估计父亲是知道的,只是父亲认为,既然我们都不说,那他自己也就不问了。
我判断父亲知道这个药来源于一次父亲不经意提及,说这个药跟母亲之前吃的药一样,另一个让我有这种判断是,父亲手术后,吃菜方面非常克制,但凡中医认为跟“发”搭边的菜,父亲一律不吃,比如螃蟹、鸡蛋等等这类民间认为易发的菜。说明父亲已对自己的病有了很清楚的认识。除此之外,就是父亲在二〇一七年春节,也就是父亲七十八岁那年,他希望我们几个兄弟把旧房拆除盖新房这件事的时候,他跟我们说过一句话,他说爸爸能活到什么时候是个未知数,根据目前我自己的身体状况看,再活两年应该没有问题,如果你们几个兄弟在爸爸过世之前,把旧房翻建起来,那爸爸也就死也瞑目了。为此,我们几个兄弟做了简单的交流后,就决定旧房翻建了,尽管建新屋这件事对于我们基本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们不可能会再回到山里去住,但是,拿父亲的观念来说,这是根之所在,再说,村里大家都建了新房,如果独独留自家几间旧屋,面子上也过不去,所以,对于父亲的这个愿望,我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十一
父亲开始服用易瑞沙后,大的副作用没有,小的副作用没断,比如脚上的皮肤溃烂、发痒、视力模糊、食欲不佳等等。但是父亲从不称自己难受,即使是我们主动询问他时,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点毛病算不了什么,叫我们不用担心。尽管如此,我们也会经常带父亲去看相关科室,包括中医治疗。
服药三个月后,我们带父亲去复查,CT结果显示阴影缩小了,我们很开心,与此同时,我们也都在从各方面了解其他病人在服用这个药的一些情况,医生也有跟我们说,这个药最好的病人,十几年了都还在服用,还说,肺癌终究会被攻克,成为一种像高血压那样的慢性病,只要坚持服药,就可长期生存。谁知道,芸芸众生,似乎老天把每一个都安排好了似的,当我们想着父亲的疾病最终能由易瑞沙控制,并且副作用还可耐受,终于不用担心父亲死于癌症的时候,厄运降临了。
其实我们心中有数,父亲的这个病,一旦控制不了,时间就只能按日计算,所以,在父亲顺利活过术后五年,也就是父亲八十岁那年,我们就以最高的规格为父亲办了一场寿宴。因为我们清楚,再怎么好运,父亲是不可能活到九十岁的,我们农村的习俗,七十岁一般不办寿宴,九十岁很多人活不到,于是八十岁这个逢十的寿宴就被很看重,对八十岁大寿做得隆不隆重,既是一次对子女是否孝顺的检验,也是一次经济实力的检验。
面对父亲这个人生最后一个“十”,我们四个兄弟和三个姐妹是空前的一致,一致同意往高规格的方向办,本来按照习俗,姐妹没有义务承担父亲做寿的费用,但是三个姐妹也都自愿出钱,为父亲的大寿宴出钱助力,为此,我们给当地每一户分家自立的家庭,派送一个66元的红包,这个金额的红包,不确定是否会有后者,但一定是前无古人的。那天,我们与父亲在桌子上往红包里装钱时,我们开玩笑说,父亲如果能做到九十岁的大寿,我们决定给每户发一百元的红包,父亲那次笑得非常开心,并连连称:“这样我就可创纪录了。”末了加一句:只是这样费用比较大。
父亲能安然活到八十岁,是出乎我们意料的,心理上,我们都认为已经达到预期了,甚至还觉得父亲的寿命是赚了的,各种理由都不允许我们低调办寿宴,最后我们置办了三十桌酒席,叫来了亲朋好友和村庄里的所有人免费吃,不收“份子钱”,个别亲戚之前有人情来往的,由父亲自己决定收与不收。
寿宴办得十分风光,此时的旧房翻建也如荼如火地进行着。父亲是个劳动惯了的人,他闲不住,尽管我们的房子建设是承包给建筑商了的,但是父亲依然不停地自动参与管理,尤其是屋内的建筑垃圾,每天一定会清理干干净净。他说这样第二天,师傅过来做活时会有一个好环境。不幸恰恰就出在父亲辛劳的本质上。
十二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入冬后的第一场寒潮袭来,将温州这座沿海城市包裹在冷冷的空气中。阴霾的天空,雨水一阵接着一阵地洒向地面。早上九点多钟,雾霭沉沉的山村里,父亲一大早就起床了,他一个人草草地吃过早餐,就去整理老屋拆建后的建筑垃圾。他想在中饭前把垃圾清理完毕,这样午后就可以跟几个邻居打麻将了。麻将是父亲刚学的,之前的爱好是摸摸牌九,后来村子里摸牌九的人少了,经常出现凑不齐脚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麻将玩起来更悠闲,所以父亲大概在七十八岁时候的样子,勉强学会了打麻将。
今天,是父亲离世三周年的日子,此文的书写是有意义的。愿清风和明月捎去我们的思念,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能感觉出作者是真真切切地用心去写,描述细致,感情饱满。人们常说大病床边无孝子,作者用文字和行动反驳了这一观点。
这是一篇既有血有肉的文章,值得我去学习和效仿,学习老师对父母的爱心和耐心,效仿老师对父母患病期间的谋略。
为老师点赞。
喜欢文中的父亲,也喜欢母亲,他们干净而正直的灵魂,在天堂。
读作者这篇文字,我几乎是从头至尾都在含着泪水,因为,父母离世时的那些悲苦,我也跟作者一样,有过同样的感受和经历。我也曾写过一篇名为《忘不了》的文章,以记录妈妈一生的甘辛和不易。那是我到目前为止写作中最为动情的一篇文章,点点滴滴都真实。那种对父母感情的真实流露,也是让我止不住泪,停不下笔。我记得,总共写了九页纸,40000多字都无法表达我对父母的那一种爱,对父母的那一些忘不了!
作者的父母,在世时也算是劳苦功高,把七个儿女拉扯大,并都成家立业。父母亲夜以继日的做劳动,生活又很节俭,这让懂事的孩子们也知道并记住了父母亲的爱。
作者妈妈病倒的这些时候,兄弟姐妹们想尽一切办法帮妈妈寻医问药减少痛苦,孩子们的这些孝心,也感动了老天,让妈妈在重病缠身的情况下,又多活了好多个日子!
作者妈妈离世后,兄弟姐妹们又要面对父亲的疾病,父亲也是患了肺癌,沉重的打击真的是接二连三,可作者的兄弟姐妹们,还要强装欢笑隐瞒父亲,并满足父亲提出的所有要求,其中还包括着为父亲建造一栋新房子,房子是孩子们对父亲的爱,可房子也是孩子们怀念父亲的一种心结,因为,房子做好了,父亲没有了,父亲离世是突如其来的,作者在悲痛中面对一切,释怀不了,唯有以文字来进行抒发,并将对父母的感激化作祝愿,愿天堂的父母极乐安好!
感人至深的真情文字,写得好!
“父亲是种田能手,要养活七个儿女,就得不停地劳动。”这是朴素的真理;“父亲的上半身,尤其是背部,像被浇过桐油似的,亮得可当镜子。”这让我想到了画家罗中立的名画《父亲》,这是辛勤劳动的结晶。整篇散文,语言朴素,情感节制,叙事温婉平实,然而作为读者的我来说,情感却似波涛在心中汹涌澎湃。什么叫感同身受,读作者这篇散文,你就会体会到那种人间亲情的难分难舍。一篇感人至深的优秀散文。向作者的父母致敬!问好作者。从此释怀,快乐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