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征文“沉淀的岁月”】村里(散文)
村子何时而生,我曾经问过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爷爷奶奶说,他们没有问过他们的爷爷奶奶。村子在六七年的时间渐渐死去,这种情况我是知道的,因为每年还是要回村里几趟的。洋槐花盛开的初夏去采摘,瓜枣梨果成熟的秋季去收获,寒风乍起的冬初去拜奠。去村里得有一个理由,人干每一件事都得有一个自己认为应该干的理由,对于残垣断壁的老村,没有个理由实在是不屑去的,好在总还能找到去的理由。
这次去是在秋未冬初,农历的十月一,寒衣节,去给长眠了十几年的父亲送寒衣。
对于生长了二十年多年的地方,闭着眼睛都是能走进去的,一条大蛇般盘旋的泥沙路,在树木夹道欢迎下蜿蜒而上。迎着风,红的,黄的,橘的,各种颜色的叶子在树上、地面上铺天盖地而来。走进村子,就像走进了森林,野草长到了路上,树木异常的高大,高过塌了顶的房子,大过曾经的院子,它们做了村子的主人。
停车下来,脚踩在了层层叠叠的银杏叶上,眼前便有了如画的斑斓。深秋的阳光身子弱,翻山越岭地走到大西北,太疲惫了,就在土墙跟的塌土堆上蜷缩成一个大圆,冬天来这秦岭山脚下的小村里,他常常在这儿歇脚的。这儿是村里最敞亮的地方,多年前,阳光在这儿用大圆圈圈着半个村子的人,可现在只能圈着一堆塌土,那是一个老头的家。阳光还记得他的影子,就埋在那个土堆下,人们都叫他狗娃爷。每个冬天阳光懒洋洋的走到那个地方,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就互相说,去狗娃爷门口晒太阳爷去。热热闹闹的半村人就围在了他阳光洒下的光圈里,渐渐地,闹活的热起来。人们就说,今儿这太阳暖和,他的脸就红了。可现在他的光圈里只能圈着一堆土和一片野草,冷清的他都有点哆嗦。有时他也在两棵银杏树上停停,好在上面有几只鸟儿。
“狗娃爷的这两棵银杏树真好看!”
每个人在进村时都这么说,这句话成了进村的口令,也像是给村子打了个招呼,狗娃爷的两棵银杏树是村里的守望者。看过了银杏树,人就进村了,心也就跟着回来了,有鸟语花香,有炊烟袅袅,有父母姐妹,有童年玩伴,都从断墙枯树里走了过来,一物一件都有一个故事。父母叔伯爷爷奶奶都在坡上的坟里安息,再远再忙都得来看看,给他们送去过冬的衣服钱粮,今天是村里的节日。人们从村里的泥巴路上拔出脚,踏上明晃晃的水泥路去外面开枝散叶,村里只是茶余饭后的一个念头。像天上的流云,一阵风就飘走了,这一天走进村里,却发现自己的根还在村里,枝枝蔓蔓的在土里延伸,怎么也斩不断。
村子小而穷,除了山青水秀别无他好,父老乡亲家家相连缀在一条七八米宽的土路四周,像一条大布条上缝了许多补丁。家在南头,我手摸着土墙,脚踢一块小石子在村里溜达,二百多米的村子从南到北几分钟就到头了。八九岁的小姑娘实在无趣,村口狗娃爷门前那两棵树是唯一新奇的东西,它的叶子不是尖的,不是圆的,它是一把把的小扇,在风中忽闪忽闪的扇着,尤其是到了秋天,那黄色的叶子象一个个的蝴蝶在风中飞舞,蜡质的光泽在阳光里闪烁,心跟着灿烂起来。
“狗娃爷,给我摘点你那树上的树叶!”我指着那两棵小树说。
“不行,满山的树叶随便摘去。”
“山上没有这样的叶子!”山上只有洋槐、刺柏。
“没有也不能摘。”
你不给我摘,我自己摘,小树还没我高,使劲一扳,小树的头就弯了下来,叶子还没到手屁股上就重重的挨了一笤帚把把。
菩萨心肠的狗娃爷像一个凶神,哭着跑回家的身后除了狗娃婆的呼喊声还有对狗娃爷的恨。
第二天醒来一叠银杏叶平平展展的放在枕头边。
盛早饭的母亲说,那是昨晚你狗娃婆给你拿来的。
狗娃婆是狗娃爷领来的四川客。在村里给到了结婚年龄的男孩娶媳妇是一个家庭的头等大事。七大姑八大姨走亲戚串邻家见面问几句吃了么喝了么后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娃把媳妇儿定下了吗?”
“ 定了!沟里张三的小闺女。”囗气中的自豪和满足自丹田而出。
“那好,那好。”随后张三以及小闺女的前世今生都在茶余饭后知道的一清二楚。
或者,“哎,都不合适,去领了一个。”语气低下去了点,人也仿佛矮了半截。
定了,就是将娶本乡本土的姑娘。能定到本地媳妇的人家不是家里经济好就是儿子有出息。去外地领媳妇儿的,不是家里穷就是儿子没有养家糊口的大本事,举全家之力去四川甘肃等更贫穷偏僻的山区,买一个女人回来过日子。但啥时候人们私下说起,总会在姑娘的出生地之前加上一个“客”字,它是这个女人一辈子的印记。
狗娃爷其实年龄还没有父亲大,只是在村里辈分大,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叫他爷。狗娃爷人不懒也不傻,可就是家穷。爷辈穷,没攒下家业,给狗娃爷他爸娶了身有残疾的母亲,狗娃爷这辈想脱穷,上山挖药,进林伐树,开荒种地,可还是富不了。
“穷根扎太深了,”女人们围在一起看着,走过的狗娃爷满满的柔情。看着已过而立之年的狗娃爷,狗娃爷的父母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托亲戚、找朋友地给狗娃爷说媳妇,可姑娘家一打听,一句“家底太薄了!”,便堵了说媒人的嘴。
本来还算镇定的狗娃爷,在父亲的哎叹声和母亲的眼泪里也着急了。全家人狠狠的攒了三年钱,狗娃爷终于从四川领回来了美人狗娃婆。美人狗娃婆,人美,可就是啥活都干不了,上个坡都喘不过来气,整天在屋里呆着,狗娃爷挣来的钱都扔进了狗娃婆的药罐子里。
“算黄算割,不割就落。”别人家的麦子都上麦场了,狗娃爷的麦地还是黄灿灿的一片,狗娃爷的爹妈急得早上骂鸡晚上骂狗,心疼钱娶了个病婆娘,狗娃爷嘿嘿一笑。鸡叫起,狗卧回,狗娃爷一人在地里忙活。来村里收麦子的山外客商站在银杏树下,看着狗娃爷也嘿嘿的笑,说“山里人!!”笑声刺人耳,也刺人心。
想有个三寸金莲又怕疼的二婆,坐在村口,用白布带缠着她那个梭子一样的尖尖脚说,吃亏是福,不怕,吃亏是福呀!我望着二婆,不知她是对她的尖尖脚说,还是对我说……
在以后的岁月里,山里人也是我的标签,因为我经常不经意的做出山里人常做的事,生长在村里的我有了木头的特性,二婆那句“吃亏是福”是木头上开出的一朵蘑菇花。
我喜欢美人狗娃婆给我梳的麻花辫,喜欢美人狗娃婆身上没有汗味儿的花衬衫,喜欢美人狗娃婆柔柔的说话声。
“别再去摘狗娃爷家的银杏叶了,那叶子是给你狗娃婆治病用的!”母亲看我把那些银杏叶小心的夹进书里,叮嘱我。
我喜欢美人狗娃婆,银杏叶能治狗娃婆的病,我对狗娃爷的恨也就消失了。
“狗娃婆得的啥病?银杏叶能治好么?”我问母亲。
“心脏病,药都治不好,树叶叶哪能治好,你狗娃爷不知听谁着的一个偏方,说能治,就远远的去山外买来栽上了,了愿心吧。”母亲大概是不信的,但我信。
“你狗娃爷就是心太软了,拿着钱去领媳妇儿,却在火车站救回来个要自杀的病婆娘。还把钱给了她娘家人。”母亲为狗娃爷抱不平,我知道了狗娃爷原来是狗娃婆的救命恩人。
我不再去摘狗娃爷的银杏叶,我想银杏叶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我想银杏树叶能治好狗娃婆的病。
可是,当银杏树的叶子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的时候,狗娃婆却走了,除了给狗娃爷留下一个儿子外,就是阳湾多了一座高高隆起的坟头。去山外上学回来,狗娃爷每次看见我说,瓜女,要叶子自己摘去,我嗯了一声,渐渐长大的我依旧喜欢银杏树叶,但舍不得去摘下来,我喜欢它们在深秋里像黄蝴蝶一样飘落,在大地上长眠,如村里最尊敬的人长眠在阳湾。
阳湾在村背后的棱坎上,是先人们的村子。先人的村子背靠一座大山,郁郁葱葱的生长着满山的刺柏,旁边有一沟长年流淌的山泉从先人们的脚下过,每一个先人逝去叫阴阳师来看都说这儿是个风水宝地,先人埋在这里后人能文能武,出将入相,一村子的先人就都住在了这里。熟人相见问故人,说,阳湾排队去了,都明白是啥意思了。
先人们排队睡在了这里,我们这些后人依次跪在坟头把一张张的纸钱点燃,与坟墓里的亲人叙说着家长理短,阴阳相隔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
纸钱烧完的人们站起身互相打着招呼,相伴着走向村口,我打了个哆嗦,衣服穿少了。久居城里对于四季的变化迟钝了许多,站在这里才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秋风的寒冷。小时候遇到冷风不由得想弯腰缩脖子,父亲看见就会喊一声“站直了,一个女娃弯腰缩头啥样吗!”
迎着风我不由伸直了腰,秋风是父亲的目光,冷峻,深邃,让我精神抖擞,头脑清新。
村口是分别的地方,有人在摸着狗娃爷的银杏树说,小时候没少爬狗娃爷这两棵树,那时候真快乐!
“是呀,小时候夏天在树下乘凉,冬天树下晒太阳,一村人热热闹闹的,像一家人一样。”旁边的人虽已鬓如霜,却是一起长大的。
“听说有人要买这两棵树,价格不低呢,前几天狗娃爷的孙子都领人看过了。”又有人插进一句话来,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暗淡了下来。
村里是娘的怀抱,温暖舒心,但世界太小,孩子长大了盛不下那颗心。山外是江湖,繁华似锦,却累,人可以相忘于江,却忘不了娘的怀抱,娘不在了,心有点空了。
一日在城里与狗娃爷的儿子相遇,前呼后拥的排场,一时竟然不知该怎样称呼。
“你猪娃叔现在事干大了,听说在城里当大官呢!”八十五岁的母亲跟着哥嫂进了城,享受着城里的现代化生活,可她屏蔽着所有的城市繁华,一点一滴的搜索着有关村里的一切信息,然后再传递到我们姊妹的耳中,让村子时不时在我们心中活一回。
“瓜女!”他先打了招呼。
“猪娃叔!”我一急脱口而出,众人都笑,我们也笑,我真的只记得他村里的名字,他大概也是。
闲谈几句,我问,“银杏树卖了吗?”
“没卖,舍不得,长着吧。有空回去看看,就想起小时候。”
“挺好的!”我说。儿子说爱回忆,说明人已经老了。近几年我老想去村里转转,我怕将老了的我哪天再也走不到村里来,因为城里的风没有村里的风香;城里的天空没有村里的天空亮;城里的瓜果蔬菜没有村里的甜,城里的人门是铁的,冰凉,不像村里的篱笆墙能闻见二婶家的洋槐花麦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