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朝拾暮香油墩子(散文)
一
油墩子,一直是江浙沪以及安徽一带传统的小吃,这个既解馋又当饭的食物,曾经风靡一时,深受许多食客的喜爱。上海原先是没有油墩子的,据民间流传: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经过江苏吴江,当地寺庙来不及准备,就用糯米粉包进豆沙馅,将其揉成球,再放入油锅氽,制成一种食物招待乾隆皇帝。乾隆因旅途劳顿,饥不择食,就吃了这糯米团子。因这糯米团子形状扁圆,活像菩萨香案前的蒲墩,乾隆吃后又觉得味道不错,便赐名“油墩子”。从此,油墩子在吴江一带火了起来,并且流传到了其他地方,其中就包括上海。
我第一次吃油墩子,还是在8岁读书放暑假,和二哥一起帮母亲卖冰棍时。那天上午,我俩提着冰棍箱子,走街穿巷一路吆喝,在路过一家点心店时,忽然发现店门口的师傅正在氽卖油墩子,那氽出来的油香就像一块磁铁,顿时吸住了我俩的双脚,竟站住不能动了。这时候,一位正在氽油墩子的大叔看见后,就逗我俩:喂,小朋友,想吃油墩子吗?想吃就用三根冰棍换一只油墩子。冰棍当时是3分钱一根,而油墩子是6分钱一只,三根冰棍换一只油墩子显然不合算。再说如果换了,我们回去也无法跟母亲交代,所以只能咽一下口水离开了。可就在我们走了没几步,小店的另一位阿姨匆匆赶来,拿了两只油墩子给我们,并且说:别听大叔的,他是跟你们闹着玩的,这是阿姨请客的,不要钱。回家后,我俩将吃油墩子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有些生气,立刻拿出一角二分钱,让二哥去还给了小店的那位阿姨。母亲关照我们:以后千万不要白吃人家的,因为你们吃了人家的,人家阿姨就得自己掏腰包,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从此,母亲的关照,我俩一直牢记在心,再也没有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二
由于家里从未做过油墩子,所以,小时候我对它的制做方法并不熟悉,直到长大后对它才有所了解。我曾经很认真地看过一些摊主的油墩子操作,她们往往是:先将食用油倒入锅内,用大火烧至六七分热后,把油墩子的模具放入油锅里预热;接着取出模具,用长柄勺子舀一些面浆在模具里,轻轻平压一下后放入馅料,然后再将模具放入油锅里氽;等油墩子表面呈金黄色后用长筷捞出,一只外酥里软的油墩子便大功告成。油墩子的使用工具也很简单:一只铁锅、一只模具,外加一双长筷和沥油的网就行。
然而,即使这样,在六十年代的普通人家,也很少有自己制做油墩子,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舍不得食用油。食用油在那年代很金贵,按人头凭票供应,老百姓烧菜都不够,谁还会用食用油氽油墩子?直到九十年代,国家逐步取消了粮油票,全面开放供应市场,有些居民才舍得用食用油氽油墩子等食物,但也仅仅是偶尔做一回,因为毕竟不是做生意,没必要挥霍食用油。
全面开放粮油市场后,不仅兴旺了饮食行业,也给社会就业带来了活跃。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随着很多企业的“转并停”,大量职工下岗自谋职业,而下海经商、或者开个小店等,成了不少下岗员工的选择。因此,那年代,各种小吃店如雨后春笋,从大街小巷冒了出来,其中卖油墩子的也不少。我曾经工作过的一家服装厂,周围就有很多油墩子摊位,它们的主人一般都是一些下岗工人,或者退休人员。这些人往往喜欢在弄堂口,或者自家门口,摆上一个卖油墩子的摊位,这样做,既不用交税,也方便了来往的顾客。在这里面,下岗工人摆摊,是为了养家糊口,而退休工人摆摊,多数是替子女排忧解难,贴补家用。
在上海这些退休人员摆摊的人群里,最典型的事例,莫过于一位姓胡的阿婆。这位胡阿婆曾经在上海某家机关食堂工作,会做不少点心。老人家退休后,本应该享受清福,去过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却没想到苦日子悄然降临。1993年,她的老伴因患胰腺癌,没几天就离世了,儿子和儿媳妇又因单位倒闭,双双下岗。接着雪上加霜,儿媳妇因不能忍受生活困难,与儿子离婚,家里仅剩下她和儿子两人。为了生计,胡阿婆的儿子决定下海做生意。但愁于没有资金,他便擅自将自己和母亲同住的一套房子卖了,并且又跟别人借了80万元,跑到外地做起了生意。然而,几年下来,由于缺乏经验,不仅没到赚钱,而且血本无归,倒欠别人90万债务。为了逃避巨额债务,他索性躲在了外地,迟迟不肯回沪。后来,他又患上了重病,丧失了劳动力,更无能力还这巨额债务。于是,胡阿婆便成了债主追究的对象,频频上门逼迫她替儿子还债。
如果胡阿婆硬抗着,不愿意替儿子背这沉重的包袱,债主也拿她没办法,因为她不是债务人,即便告到法院也没用。但胡阿婆没拒绝,也没哭穷,很爽快地与债主达成了还债的协议。她说:虽然这笔钱不是我借的,但既然儿子是我生的,我就要对他负责到底。再说,人家的钱也是辛苦赚来的,借钱还钱天经地义。
从此,胡阿婆走上了替儿子还债的道路。为了逐步还清这笔90万的债务,她凭自己多年的手艺,做起了油墩子生意。由于她的油墩子口碑好,生意一直不错,也因为油墩子价格每年在调整,所以,从2010年至2021年年底,她坚持天天出摊,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地卖油墩子,从未停歇过一天。用了十余年的时间,也就是她83岁那年,终于用油墩子赚来的钱,一笔一笔地替儿子还清了90万的债务。可就在胡阿婆无债一身轻,准备告别油墩子生意时,今年2月初,她却突然因病不幸去世,写下了人生一首悲壮的歌。
胡阿婆的事情,曾经传遍上海,令很多人感慨万分,所以,油墩子是金色的,胡阿婆的心也是金色的。
三
正因为油墩子的制做相对比较简单,且投入的成本也不大,因此,在市场经济放开的九十年代,它的小店和摊位,曾经达到过前所未有的高峰。之后,随着市场经济的活跃,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对食品开始挑剔起来,油墩子小店和摊位,开始关门的关门,转行的转行,又逐渐走向了低谷。
我记得九十年代,油墩子生意兴旺的时候,摊位与摊位之间的竞争也相当激烈。他们竞争的手段,主要体现在价格和品种上,比如你油墩子卖一块五,我就卖一块四;你今天推出豆沙馅的油墩子,我明天就来个猪肉馅的油墩子。互相“厮杀”激烈,却活跃了市场,乐坏了消费者。
但有一种对象,因自身的条件限制,始终处于被市场挤压、被淘汰的边缘,他(她)们就是残疾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社会最底层的弱势群体。
有一次,我所在的缝纫一车间,有一位叫杜金红的女工找到我,想请我帮个忙,照顾一下她妹妹的生意,我一时不解其意,便问了究竟。杜金红有些伤感地告诉我:她娘家就在我们厂隔壁的一条弄堂里,家里有个妹妹,从小因小儿麻痹症,造成一条腿残疾。前几年一直在街道办的玩具厂上班,后因玩具厂倒闭,她只能在家靠领失业金过日子。靠失业金过日子是不好受的,所以她妹妹今年春节后,在自家门口摆起了油墩子小摊,母亲则是她的帮手。但由于摊位不在弄堂口,油墩子生意受到很大限制,来光顾妹妹摊位的,基本上是弄堂里的一些居民,因此,油墩子生意眼看都做不下去了,想请我出面跟车间职工说说,多去光顾一下她妹妹的摊位。
杜金红是我车间的一位生产骨干,平时工作很勤奋,就是有些内行,寡言少语,她这时候来找我,肯定是遇到了自己迈不过去的坎了。然而,当听完她的叙述后,我有些踌躇不定。因为我有自己的想法:虽然我是车间主任,但吃啥买啥是职工的自由,我没权力去干涉。再说,我只管生产上的事情,对这与生产无关的事情没精力去管,也不想多管,于是我找了托辞婉拒了她。
尽管没答应杜金红,但这事情我一直没忘,过了两天后,我还是特地去了一趟隔壁的弄堂。根据杜金红的描述,我果然在弄堂里,看见有一家居民门口,摆着一个油墩子摊位。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正坐在一只特制的高脚椅子上,旁边挂着一支金属拐杖。只见她双手在锅里,不停地氽着和捞着油墩子,嘴上还不忘招呼弄堂里的行人。在她身后还有一位老年妇女,蹲在一边,用刀在砧板上剁着箩卜丝,我估计她可能就是杜金红的母亲。
我上前买了一只油墩子,味道还真不错,可惜仅咬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因为眼前的这一幕,让我感到心酸。此刻,我拿定了主意,一定要帮助一下这位杜金红的妹妹。
当天下班,我将生产组长和车间管理员,统统召集在一块,将杜金红妹妹的事情说了一下,立刻得到所有人的响应。本来,服装厂就是以女工为主,我所在的缝纫车间女工就达一百来位,绝大多女人的心是善良的,因此一呼百应,纷纷去了杜金红妹妹的摊位。由于女工经常性的光顾,杜金红妹妹的油墩子生意,一下子红火了起来,不仅有服装厂职工来买,也带动了其他工厂的职工光顾。为了巩固生意,我还特地让车间美工人员,在弄堂口做了一个广告牌。
然而好景不长,杜金红妹妹的油墩子生意,仅维持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被地区城管上门给搅黄了,虽然没有没收工具,却被勒令停业不准摆摊,杜金红妹妹的生活又陷入了困境。为此,我特地去城管部门问了原因?原来是有人投诉,说油墩子摊位设在弄堂里,进出人员太多,严重影响了居民的生活,还有,杜金妹没有营业执照,属于违规经营。如果单从表面来看,这确实是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然而没几天,我从熟悉内情的人员嘴里得知,却是油墩子的同行人,因嫉妒她而采取的报复手段。
这可是我万万没料到的。我真有些啼笑皆非:帮人怎么帮出麻烦来了?本想杜金红妹妹生活,从此可以过得好一点,却没想到人家最终连粥都喝不上。这怎么办?无奈之下,我只得向厂工会主席老周作了汇报,想请他出面,跟有关部门联系一下,看看能否解决一下杜金红妹妹的就业问题。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没过几天,周主席打电话来说,他已经通过熟人给杜金红妹妹,在上海理工大学食堂,找到了一份临时工工作,主要是负责择菜和一些力所能及的清洁活。
临时工工作是极不稳定的,更别说一位残疾人。为此,我一直为杜金红妹妹捏把汗,担心她完不成工作量,随时随地会被校方辞退。可后来,令我没想到的是,因杜金红妹妹非常争气,工作上很能吃苦耐劳,六年之后,她竟然被校方转为正式校工,享受学校员工编制待遇。这样一来,杜金红妹妹的生活质量,有了很大的提高,不但在任职期间,工资奖金成倍增加,而且退休后,她的退休金,都比姐姐杜金红高出一大截。
有关杜金红妹妹转正的事情,是我后来跳槽到另一个单位工作十六年后,从老单位同事那里得知的。凑巧的是,在今年国庆节前夕的一次老单位同事聚餐上,我又遇见了杜金红,彼此相见,感慨万千。闲聊中,她对我说:她妹妹尽管现在还是孤身一人,但退休生活过得非常滋润,非常开心。她还告诉我:妹妹总爱在她面前唠叨,说她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两个恩人,一个是厂工会主席老周,一个就是我。
区区小事,就被人念念不忘,真令我有些意外,也有些荣幸。
四
箩卜丝加香菜,一直是油墩子的传统馅料。但市场经济发展以来,油墩子的馅有了新的变化。除了常见的箩卜香菜馅外,豆沙肉类蛋黄等品种也是层出不穷。甚至有一次,我在一家点心店,发现竟然有蟹黄馅和鲍鱼馅的油墩子出售,令我惊喜不已。上海比较出名的,有召稼楼的“江阿姨”油墩子,常常排着很长的队;金山嘴渔村的海鲜油墩子,味道也别具一格,不少人为了一饱口福,时常开着私家车,从市区赶到几十公里外的金山嘴渔村。
不过,油墩子作为一个传统小吃,中老年人却吃得越来越少了。这也许跟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人们的饮食习惯有密切的联系。过去因为穷,肚里缺少油水,很多人将油氽食品,当作进补的好东西。随着生活质量的不断提高,人们开始讲究吃来,从健康出发,油氽食品已不是第一选择。然而,油氽食品却颇受年轻人欢迎。我曾经在召稼楼老街,看见一位小伙子竟买了30只油墩子。我问他为啥要买这么多?他说:除了自己吃外,还给办公室一大帮女孩带的。我说油墩子要趁热吃,凉了就走味了。小伙子笑笑:办公室里有微波炉,加热一下就行。我不知道油氽食品,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妥不妥?但年轻人对油墩子的喜欢,可见一斑。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一样,对油墩子情有独钟,因为小时候想吃没有,现在就趁机多吃点。同时,别人买油墩子,是作为临时充饥,而我买油墩子,却常常是当饭吃。曾经有一回,我和妻子出去有事,坐在公交车上,忽然看见马路边上,有一家卖油墩子的店,那金黄色的油墩子搁在滤油网上,香味扑鼻,令我垂涎欲滴。我忍不住提前下了站,直奔那油墩子店。妻子很不高兴,责怪我嘴就这么馋?为了吃一只油墩子,提前下车太不值得了,既多花了车钱,又耽误了时间。
还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1993年6月,我作为一名基层干部,参加了市纺织局党校为期3个月的脱产学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党校居然没有食堂,来此学习的人,统统要自己解决午饭问题。幸亏党校周围吃饭的地方不少,3个月内,从来没有人为吃饭发愁。不过,有意思的是,人跟人不一样。学习班里绝大多数是基层党委书记,或者厂长经理,只有我和少数人是中层干部。尽管午饭是自掏腰包,但级别的不同,也决定了吃饭的差别。这些书记厂长们好面子,一到中午饭点,他们去的地方都是饭店酒家。而我们这些级别低些的人,根本不在乎面子,去的常常是小餐馆或者小吃店。在这3个月里,我光顾最多的是一家叫“阿娘”的点心店,店主是一位宁波中年女子,对顾客非常热情。这家小吃店,不仅有宁波汤圆、北方水饺,也有油墩子。说实在的,宁波汤圆我也很喜欢。于是,我就以油墩子和宁波汤圆为主食,天天吃,3个月下来,体重竟然长了6斤。
油墩子里,没有我母亲太多的故事,但社会上那些婆婆妈妈们,曾经因油墩子喜怒哀乐,曾经为油墩子付出太多血汗的情景,会让我终身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