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贷了一点钱。”
　　 “又说贷了款，是不是为了找儿媳妇故意说全款买房？”
　　 “是，是，不跟你们说，你们人多。我去扫地。”说完老张起身走了。
　　
　　
　　
　　 清明是越来越近了，老宋想去跟过世的娭毑立个碑，把坟修一下。镇子的规模不断扩大。那些山呀地呀不断消失，变成地基，变成房子，变成街道，山上埋的祖宗、先人，不断遭搔扰，埋下挖起，挖起埋下，最后都挤压倒那一面仅剩下的山坡上密密麻麻，幸好他们死了吵不了架，可是活着的人为争地方却经常吵架。这世界活人住到一块，死人也住到一块。
　　 钱多一点人，早早占一块地方，修坟墓，死人墓也修，活人墓也修，修路。老宋昨天到山上看了下，老伴的墓边前后左右都修起了几座大墓，老伴的那一掬黄土显得十分寒碜。老宋陪了一下新土，想再立个墓碑。这么多墓挤在一起，不立个碑，子孙后代上坟，肯定会搞不清真假，纸钱香烛茶酒，就冒领冒享了。
　　 老宋一边修坟，一边跟娭毑说说话：娭毑你好歹占了块地方，有人跟你修坟上坟。我百年后，不知葬在那里，谁给我上坟修坟？这面山坡再也没一点空地修坟立碑了，活人挤兑了死人地方，活着的人怎是要死去的，到时候死时又葬哪里？老宋觉得这是个问题，而且相当严重，生死大事，自己跟几个街坊谈过。有的说管它呢？眼一闭，任剖任吃，莫想它。有人说殡葬肯定会改革，尸体火化，搞集体墓地，占不了几多地方。
　　 打地洞，墓地建地下，建地下骨灰库。
　　 有钱到其他的邻近村子里买墓地，很多人就是这样做。
　　 买墓地，当初卖地基分钱，死了买墓地，一块地基建房住好多人，一块墓地一个人，卖地基的钱慢慢变成买墓地的钱。
　　 老宋订了一块碑，把在家琢磨半天写好的碑文交给那个戴近视眼镜的石匠，石匠推了一下眼镜，仔细看了一下问：“你是以自己身份立碑，还是以子孙的身份立碑？”
　　 “你说以那种身份好？”
　　 “当然要以子孙的身份。碑文的格式有三部分，禁忌有六条。你看这里不能称先妣要称显妣，因为还要加上你孙子的名字。”
　　 “甭跟我说道理理论，你就说以子孙的名义立碑怎么写。”
　　 “好，不说道理。你把子孙的名字写给我，其他的事你不管。你是跟你娭毑立碑吧？”
　　 “是，早点说，不就完事了。多少钱？一一一我接电话。”
　　 “什么？开会？发钱？马上，马上。”
　　
　　 老宋匆匆往街道办赶，听说发工资，心里滋润，想到减人，又有点不安，日子刚有一抹亮色，把吃两元一盒的烟，升级到十元，这个档次提高不少，街道办管事的老四不也就吃十元的么？日子就像烟头上那一点星火明眀灭灭的。
　　 要真是减到自己，怎么办？老宋没想好出路，妈的还怕讨米不成？想到讨米，不由得看了一下街道上无枝无叶的光树干。那天砍树砍到凤娭毑门口时，娭毑不住絮叨：“哪个主意？把树个样吹？冇枝冇叶，家家门口拄根讨米棍，真是造孽！”
　　 又想到梦中阴槽地府里丢出的棍子，讨米棍，拐棍？
　　 进了街道办公室里，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老宋，这里坐。”老李招呼。
　　 老宋坐下。环视一圈，发现人们都在关注自己，有些不自在，低头摸烟抽，一看没人抽烟，手又放回去了。
　　 “人到齐了，现在开始开会，莫吸烟，莫说话，莫打手机。”老四讲话，他想把减人的事拖到后面说。我问你们一个问题，这几天扫街时间是不是花得少些？”
　　 少些。
　　 少一半。
　　 少不了一半，三分之一吧。
　　 “三分之一，就三分之一。镇上黄镇长也是这么说的。”老四搬出黄镇长来镇场面，“砍树时大家都不理解，不支持，不吸烟，不是不吸烟，是不积极，政府管事的高人啦，不是你等扫街人想得到的。今年文明城镇建设，还有双抢一一一”
　　 “不是双抢，是双创。”老李说。
　　 “对，双创，创新，创文明卫生，双创。作为，作为清洁卫生这一块，我们再不能拖后脚，政府其他的事业搞得红红火火，去年政府的后脚硬是被我们拖住，罚了十万，十万啦，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过去一个县官，三年才赚这点线。我们怕是一辈子赚不了这么多钱。”
　　 “老四，今天是要给我们讲故事？”
　　 “好，问得好！”老四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言归正传，政府不要这么多人扫街道，要减6个人，经政府反复研究决定，征请扶贫办同意，按工龄、年龄、身体和家庭状况减去这6个人一一一老宋、老吴、玉娭毑、洪娭毑一一一”
　　 洪娭毑听到念她的名字，大哭：“我的命哪这样苦，我那可怜的儿啊。”洪娭毑儿子得小儿麻痹症，留下残疾。
　　 “莫哭，娭毑莫哭。”老四安慰。
　　 “莫哭娭毑，不扫这块脏地还怕讨米不成？就算讨米也比这个强！”听到娭毑的哭声，老宋引起一股悲愤之情。
　　 “这样吧，我退出，不扫地，洪娭毑顶上。”老李说。
　　 “好，就这样吧。大家到财务室领工资，清明节发一百元钱，一身工作服，两把扫帚。”
　　 “老李你让我留下，我这不是抢你饭碗么？”洪娭毑对老李说。
　　 “娭毑莫这样说，我儿子昨天带女朋友回家，看到我扫街，他不让我干了，要我去帮他看厂子。”
　　 “这样我心里爽利些，老李这样要得么。活命大有大难，小有小难，这样要得幺？”娭毑还在唠叨，大伙都散了。
　　
　　 清明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老宋拄着拐在房里练习走路，他试着丢下拐杖走试，看看左脚能不能用力，有没有知觉。走了一会，浑身燥热，感觉左脚还没废，脱掉外套，想继续走一会。
　　 孙子从外面进来，看到爷爷拄着拐走路喊：“爷爷，给我钱买雪糕吃。”
　　 “哪里有卖雪糕的？吃雪糕还没到时节。”
　　 “名人超市有卖，小胖也吃雪糕。”
　　 “不能买雪糕吃，可买草莓奶喝。”
　　 “好，我不吃雪糕，我买奶喝，拿钱来。”
　　 老宋掏出五元钱：“给，买奶喝。”
　　 “我买雪糕吃啰。”孙子接过钱跑了，“我买雪糕吃啰。”
　　 “不能买雪糕吃。雪糕不能吃。”老宋去归孙子，追出好几步，忘记拿拐杖，回头想拿拐杖，发现自己不用拐杖可以走，不追孙子，放声大笑，索性就到街上走走，脚受伤后在家里窝了一些日子，心里正憋着。
　　 想起脚受伤，老宋就骂：“死老婆，做鬼都不甘，做鬼都不放过我。”
　　 那天跟那死老婆立墓碑，请个人把石碑抬到山下，然后自己一个人挖坑立碑，碑立好后，放了一挂鞭炮，祭了茶酒，然后再烧点冥钱。老宋就守着那一团火苗坐在地上等纸钱烧过。老宋还想陪老伴说说话，告诉他日子昰怎么挨过来的，老二没娶媳妇，要老伴在那边好好保佑，要是还没转世，来世莫做夫妻，莫乱跑，来世投生富贵人家，嫁给自己太苦了，没福享。自己百年后，不知该怎么去见死老婆子。
　　 老宋默默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突然就来一阵风，飞沙走石，纸钱灰飞舞，老宋端坐不动，想到电视人鬼相见的画面，猜想是不是老伴显灵了，来领祭礼冥币？突然就砰的一声响，梁山伯坟墓炸裂的一幕在脑子里闪现，老宋有些害怕，想爬起来走，刚立好的碑倒了，恰好砸在老宋的左脚上。
　　 瞧瞧街道上的那些树木，还是光棍一根，街道上少了树木枝叶遮蔽，温度比以往好一像高了很多。今年天气特别怪，过了清明，就进入了夏天，天气又热又燥，清明节雨纷纷，雨都在古代落了。
　　 这下糟了，树木怕是都旱死了，看那些干部到时怎么向百姓交待，怎么下台。想到这点，老宋觉得老天爷在帮自己出气。
　　 “老宋，脚好了？”老四见到老宋问，老宋那次拄拐买包子吃，看到过老四。
　　 “托福，好了。”
　　 “我正要找你有事。”
　　 “托福，还找我扫地？”
　　 “正是，你怎么知道的？”
　　 “托福，我是害猜的。政府不是把我们几个减了吗？还要我们扫地？”
　　 “清明节前，全县大检查一遍，大领导看到街上的树砍成这个样子，狠狠地提出批评，指示赶紧采取救树措施，怕树全部旱死。”
　　 “托福，那要我们干什么？”
　　 “要抽几个人每天给树浇水，打针输液。”
　　 “县官不如现管。镇上不同意，干不长。”
　　 “去吧，那个管街道的黄镇长停职了，检查组来，告他状的人多呢，有个老板想承包政府饮水工程项目，送他十万元钱，结果让别人承包了，就去告他。”
　　 “那要吃牢饭吧。”
　　 “幸好，那钱没进他的腰包。”
　　 “谁得了？”
　　 “奇事，政府扫地的老张，镇长没注意到老板送的礼，扫地的老张发现拿了”
　　 “老张，老张，这个人怎么这样？”
　　 “明天就来上班。”
　　 “托福，好，好。”
　　 第二天街道上出现一道奇特的风景，树木上都挂满了吊瓶，树病了，老宋几个人给树绕水打针。
　　 树木能救吗？人们议论纷纷，肯定能吧，现在的技术药物好，树一定救得过来，等等看吧，又是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