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瞎子灿金(散文)
一
小时候,每当我看到他站在我家屋檐下,靠着半截门,伸出乱蓬蓬的脑袋朝屋里打量时,就赶紧拉着妹妹躲起来。他是一个背驼个矮,瘦脸黢黑,脸皮皱如核桃,下巴颏上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的独眼老头。当他用好的右眼看人时,那只瞎掉的灰白色左眼球就时不时地翻两下。
我爸招呼他:“灿金哥,进来坐。”
他知道小孩子都害怕他的尊容,便婉拒道:“然,不了,不了。说一会就走。”每次跟人说话,他总要先说一个“然”字,再切入正题。但这个“然”字,与然而、然后、果然、坦然等毫无关系,只是他习惯性的口头语,或是想引起大家注意罢了。
他的大名叫杨灿金,出生于晚清末期。仔细想来,他出生时,给他取名的父亲或爷爷恐怕是费了些心思。灿,想必是灿烂的意思,寄希望这孩子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金,意味着财富,希望他以后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如果一个人注定了今生不但多金,而且高人一等,这样的福气,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目标!
造物主偏偏跟灿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他从小就瞎了左眼,这让他对光明和眼前花花世界的享受大打折扣;他终生与财富无缘,相反贫穷与他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以至于解放前,他不得不风里来雨里去地挨家挨户乞讨。
瞎了一只眼的灿金,从小到大就不怕见人。怕有用吗?他还得活着。孩子们看到他在村里走街串巷,经常三五成群地追在他身后,拍手跳脚,大呼小叫:“杨瞎子,杨瞎子!”刚开始,灿金很反感这个称呼。于是,他虚张声势地挥舞着打狗棍,企图吓唬那些孩子让他们改口。
那些腿脚伶俐的孩子,根本不把眼神不济的灿金放在眼里,他们稍稍退后几步,弯腰捡起小土块砸他,继续叫喊:“杨瞎子,杨瞎子!”可怜灿金想追追不上,想骂又骂不退,只好虚晃一棍,不再搭理那些顽童,用棍子敲打着地面,继续走他的路。
“杨瞎子,杨瞎子”叫多了,他只能屈服,也习以为常了。
时间久了,十里八乡,只要提起杨瞎子,几乎无人不晓。他的大名灿金,反倒没人提起。我上小学后,曾好奇地问他:“瞎伯伯,你那只左眼干吗翻个不停?怪吓人的。”灿金的回答倒也简单:“然,我的好眼老是有雾,看不清呀。那瞎眼也跟着瞎起劲,没办法。”听到此话,我又莫名担心——他那只右眼以后会不会也瞎掉?两眼都瞎了,那他咋走路呢?
二
解放后,灿金成了社员,参加集体劳动,靠挣工分维持基本生活。可他身板弱,个子小,还瞎了眼,干不了繁重农活,工分就少。遇到青黄不接的春荒时分,他就背了一只土布口袋,提着一根打狗棍,外出讨几天饭。在我不成熟的记忆里,他的土布上衣虽然脏,还算整齐。但土布裤腿总有豁口。究其原因,大概是讨饭时被狗撕烂的吧。
他的残疾太明显了,十里八乡的知名度也算较高,因此灿金用不着事先抄起板砖将自己脑袋拍得满脸血污,也不屑握一条小蛇吓唬乡民来强讨。他只是蹒跚着走进人家院子,无声无息地斜靠在门框上,用好眼瞅着屋里,连带着瞎眼也不由自主地翻两下。乡民们或多或少施舍些粮食给他,有的舀一调羹白米,有的给一点粗麦粉,也有的给一块陈年山芋……
春荒时节,正逢江南阴雨多。崇明乡下的草房大多面南或朝东,也常见一些农户大白天闭门的怪象。或是防止东南风裹挟的冷雨洒进屋里,那些余粮不多的农户更是无心大方施舍给叫花子,遂纷纷关上前门,任被雨水浇湿的瞎子灿金敲门拍窗,装听不见。
灿金知道大家也都难,从此他宁愿忍饥挨饿,也不在春荒时外出讨饭,而是改在冬至、春节、元宵、端阳等传统节日前后外出讨些吃的。因为冬至后乡人开始蒸年糕,春节里做圆子,元宵节做卷团(到坟上祭祀的食品),端午包粽子,趁着这些喜庆的节日氛围去讨,乡人稍为慷慨些,绝不至于空手而归。
“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残疾的灿金记性特好,杨家在外面所有的亲戚在哪天给先人烧忌日羹饭,他全记得。到了那一天,大约上午十一点左右,人家开始摆桌子,排碗筷,端上饭菜,点燃香蜡时,他悄悄地走进人家院里,知趣地靠墙站在檐下,双手拢在袖筒里,翻着白眼,聆听主人拎着酒壶逐一往空碗里斟酒,听着这家的晚辈逐一跪在桌前的蒲垫上给先人磕头。待到主人酒过三巡,在门外烧纸了,他也识相地让开。他很尊重人家的祭祖仪式,整个过程,他绝不发声。
等到人家烧羹饭的仪式全部结束,主人或主妇就用碗盛两个带馅的糯米圆子,扣在灿金伸出的手里,说:杨瞎子,回家吃去吧。
灿金千恩万谢地袖着圆子回家了。
三
解放初期的崇明岛上,农民们还普遍较穷。从我记事起,住的是茅草屋,院子周围连简陋的围栏都没有。父亲每晚关门前总要吩咐我:“到院子里再检查一遍,看看有啥值钱的东西忘了收进来。”当时,十里八乡总有小偷存在。他们天黑后就挨家挨户摸过去,看到稍微值钱的农具、家具就收入囊中。至于地里的瓜果蔬菜,更是胆大地偷走。
穷困的灿金只是利用身体残疾去博取人们的怜悯,“名正言顺”似的上门讨饭。讨多讨少,他都以感恩的心去感谢那些慷慨解囊的人,而不屑那些顺手牵羊、偷鸡摸狗的事。
我们村里有个大郎娘子,瘦小如猴,手无缚鸡之力,却动辄骂人。大概她这辈子从没被人尊敬过,过度的自卑导致她特敏感,芝麻绿豆大小的事都能骂上几天。有一年夏季,正是梅子转黄之际,大郎娘子就守在自家后门口的梅子树下,寸步不离,唯恐顽童趁虚而入,偷她的梅子。
有一天,有个混混故作神秘地对大郎娘子说,昨天中午,有人看见灿金在她的梅子树下频频弯腰,肯定捡了她家的梅子。
大郎娘子一听就炸了,瞎子灿金,一个残疾人,竟然也来欺负她。她火冒三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打谷场上,拍手跺脚,指着灿金狂骂:“你个吃百家饭的瞎怂,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邻里邻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竟偷吃我的梅子!你就不怕嗓子眼里生疔疮,烂你肚肠?”
灿金正坐在一张竹编大筛子前,眯着仅有的一只好眼,从一大堆棉花籽里选种。他被突如其来的辱骂骂晕了,张口结舌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问:“然,然……大郎娘子,我哪得罪你了?”
“你个瞎怂,偷我的梅子!”
“然,啥辰光?”
“昨天!中午!”
灿金一把掀翻竹筛子,虎地站起,手指着大郎娘子,颤抖着嘴唇吼道:“然!你瞎说。我昨天走亲戚去了,一天不在家。我灿金,然,天生瞎眼,但我心不瞎!解放前我是讨过饭,然,可我从没偷过东西。解放后,政府照顾我这个苦命瞎子,我不缺吃也不缺穿,然,更不会去偷!你扒出耳朵眼里的草,四下里打听打听,只要有一个人说我灿金偷过东西,然!我当着大家的面,挖下这只好眼,让你当鱼泡踩!”
大郎娘子看灿金因狂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只好低声嘀咕了几句,偃旗息鼓,回家了。
她到梅子树下抬头一看,梅子少了十几颗。这才明白自己中了混混的调虎离山计。
四
灿金一辈子没成过家,也没有子女,但这不妨碍他喜欢孩子。
有一年,本家有老人故去。我爸找到灿金,说:“灿金哥,我的大儿子寄养在我丈母娘家,可我这正忙呢,走不开。麻烦你去帮我领回来。对了,你认得我丈母娘家吧?”灿金满口答应:“然,认得,我认得。兄弟你放心,我这就去。一个来回八九里地,开席前我肯定把侄子带回来。”
灿金离我外婆家还有一箭之地,就亮开嗓子喊了起来:“扭兵!扭兵!”
我大哥名叫柳彬,可灿金发不准“柳”字音,叫成了扭兵。大哥听到有人喊他,赶紧连蹦带跳地跑到灿金面前,问:“瞎伯伯,叫我做啥?”灿金喘着气回答:“然,老宅上死人了。叫你回去。”大哥再问:“瞎伯伯,叫我回去做啥?”灿金和善地答道:“然,叫你回去吃素饭(指丧事专席)呀。现在就走。”
大哥告别了外婆,跟着灿金出发了。
走不了一里地,大哥走不动了。灿金见状,蹲在大哥面前,说:“然,扭兵,爬到我背上。我背你。”大哥就扑到灿金的背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反手搭住孩子两腿,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然后哼着大哥听不懂的小调,一摇一晃地把大哥背了回来。那一刻,灿金的潜意识里,是否幻想着,如果他有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也这样抱着,背着,疼着,爱着?
喜欢孩子,灿金是不会说出口的,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实内心。但他喜欢喝一口,却是众所周知,这也算是他唯一的乐趣。有一年夏天,灿金竟然被人灌醉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地滑到宅沟里。当时,天气很热,树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灿金本想洗个冷水澡降降温,却不料被几个调皮后生的言语刺激下开始耍起酒疯……
大家的哄笑声就像念给他的“紧箍咒”,他想起自己生来命苦,吃没好吃的,穿没好穿的,落得寂寞凄凉,潦倒一生;再想起蹭人家忌日圆子吃的事,不由得悲从中来;别人死后,清明节、七月半、冬至,都有后辈上坟烧纸。每年忌日,亲人们焚香点蜡,磕头跪拜,好酒好菜一大桌,让死者尽情享用……自己呢?以后死了,没儿没女的,谁给他烧纸上供?活着,一天福也没享着;死了,还得做个饿死鬼!
他越想越气,越哭越悲,浑浑噩噩地在半人深的水里打滚哭嚎,寻死觅活。闹到后来,干脆全身沉到水里,憋住气,脚蹬手刨,喝几口水再吐几个泡泡,做出快要溺死的模样。
吓得看热闹的本家人纷纷劝他:“灿金兄弟,好死不如赖活着,别闹了,上来吧。”灿金抬起头,吐一口水,两手拍水大喊:“然!嫑劝我!活着有啥意思?早死早投生!”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异姓人却哂笑他:“杨瞎子,你做这一出给谁看?水浅得鸟毛都浸不湿,你死个毬呀。你真要死,就跳东大河,据说龙王爷正招上门女婿呢,哈哈。”灿金发怒回骂:“然!草泥马,你看中我的讨饭棒了?叫我一声爹就给你!”
沟里沟上正对骂得热闹,突然,人群里有人喊:“灿金兄弟,你快上来吧。林福二伯来啦!”
众人说的二伯,就是我爷爷。他当时是杨家的族长,威望高,脾气大。一经发现子侄辈的歪风邪气,轻者大声呵斥,重者举手就打。众人老远就看到我爷爷掮一把竹柄四齿木扒,一路大步流星怒骂而来:“你这个没出息的瞎怂,喝了几口夜壶水,就忘了自己姓啥叫啥了。你不是要寻死吗?我这就来成全你,一扒捣死,省得你丢老杨家的人……”
灿金一下子酒醒了,知道再不跑就要挨打了。只好哆嗦着发紫的嘴唇,手忙脚乱地爬上岸,抱起自己的衣裤,赶紧钻进竹林,一会儿就跑没了影。
五
灿金孤苦伶仃了一辈子,就不想找个女人成家吗?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灿金孤苦伶仃了一辈子,连自己的吃穿都成问题,哪能再养活女人?注定这辈子打光棍了。
有一年春夏之交,天下大雨,社员们无法下地劳动,有几个闲汉上我家闲聊。聊着聊着,头顶破竹笠,身披旧蓑衣的灿金赤着脚,一步一滑,也摸进了我家。我爸朝闲汉们挤了挤眼,一本正经地问他:“灿金哥,前天你又出门讨饭去了?”
“然。你咋晓得?”
“那天你是不是从南横界转到陈家泯沟,经过蒲家坟地回家的?”
解放后,灿金很少出门讨饭。他更疑惑了:“然,啥人看到我了?”
“可不是,有人看到你和南边队里的小火轮,一前一后,走进蒲家坟地里就没了影。”
小火轮,是乡人给一个老讨饭婆子取的外号。大概从事讨饭的女人无须梳洗打扮,小火轮看起来邋里邋遢,傻不拉几的,说起话来还颠三倒四,颇为乡人们所不齿。
灿金一听有人将他与小火轮相提并论,还手拉着手一起钻蒲家坟地行苟且之事,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顿时火冒三丈,极力否认。“然!兄弟,啥人嚼舌头嚼到我身上?我眼睛瞎是瞎,老实讲,小火轮这种货色,就是倒贴我,我还嫌龌龊呢。”
我爸附和着:“是呀,灿金哥才不丢这人呢。可那个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你俩进了坟地就不见了。只看到那只经常挂在你屁股上的土布讨饭袋,像只打足气的皮球,一抛一抛的,不停地跳上跳下。”闲汉们脑补着这个滑稽的场面,都悟出了该场面的内涵,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都说杨瞎子也有这一天,终于开荤了,总算没有白活了一场。
灿金早被气得七窍生烟,他咆哮着,满地打转,咬牙切齿道:“然,我瞎子平生不作亏心事。竟有人搨我烂药,坏我名声。有朝一日我碰上这个人,然!我非咬死他不可!”
没有人会相信灿金哪天真遇到这个造谣者,会扑上去讨回公道。瞧他那小身材,就不是打架的料,更没有人会去调查核实瞎子是否和小火轮有一腿。这权当是村民们闲暇时当作笑料,说笑打趣而已。
虽说不是谣传的小火轮,但灿金真有过一个相好,是本家的一个寡妇,年岁跟他也相当。后来这个寡妇先他而死,棺材就埋在村口土路旁的农田里。冬至过后,按崇明风俗,家人要给死后三年的亲人开棺,将一根根白骨按顺序放进特制的陶坛里,用瓦盆封口,再深埋。可当大家撬开寡妇的棺材盖时,看热闹的人群忙不迭地后退,还发出阵阵惊呼:“僵尸!僵尸!”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哦”了一声,说:“我知道啥原因了。”
众人赶紧问:“啥?”
“我曾看到杨瞎子经过这里时,歪着脑袋,死盯着这坟包,都迈不动步唻。还偷偷揩眼泪。”
众人恍然大悟。
乡下有这么个传说,只要亲人的眼泪落到尸体或坟包上,死者会死不瞑目,于是就成了僵尸。
或许灿金与那个寡妇之间,纯粹是同命相怜,并非只是用彼此麻木的肉体安慰对方。这种以贫穷为背景的情感,根本没有小说家笔下花前月下的浪漫,生死与共的誓言,白首偕老的美好爱情。连温饱都顾不上的穷人,在很多人的眼里只能算是苦中作乐罢了。然而,灿金是动了真感情,为这个苦命女人给他仅有的一点人间温情而心存感激流泪……
瞎子灿金大约病死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
那时我正读小学。至于他生了啥病,死后丧事如何,我好像一点印象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