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樱花湖看雪(散文)
一
我看风景,明显受了清代文学家张潮“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的影响,对看景地的要求也很苛刻。自从读过张岱的《湖心亭看雪》,马上觉得张潮的选址太一般,还是少了情调。
张岱说,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我又觉得张岱是那么孤寂,连“独钓寒江雪”的寡趣也没了,多委屈啊。
在胶东半岛的荣成市区,天降一面湖,名樱花湖。靠着黄海边儿的地方,居然是个“雪窝”。夏日樱花湖四岸樱花飞舞,冬来雪怕樱花湖萧条,便填充了樱花不灿烂的空缺,来一场“樱雪之舞”。樱雪,是人们给樱花湖冬雪的别名,其名美得令我窒息。
今年的冬至日,大雪是节令的最忠实信使,一场沸沸扬扬的雪,在樱花湖上演一出“雪舞樱湖”的专场剧目。
我总在想,雪为何钟情于一湖?我不能不思考风景之间的微妙联系。
舀一瓢碧蓝的海水,做城市的眼睛。这是三十年前的一个近似天方夜谭般的想法,成就了如今的樱花湖。
黄海之水,顺着海叉,疏流涌入这片低洼之地,退潮了,闸门一封,一湾碧湖,就像做了一次割除白内障手术,明媚起来,多情起来。海水的盐分度,决定了水质的颜色,碧如蓝宝石,温顺着泛着晶莹的光,碧波驯服,无法想象,海水成湖,变得这般温柔,如此娴静,把惊涛骇浪藏在了湖的背后。碧色天赐,摇扬缥青,若不是太广,定有人来窃一块碧玉去。我也想切割一块,可海水并不结冰,无处下刀哦。雪落海面,不存痕迹,飘在湖岸,与碧色辉映成趣,色彩是有着灵性的,碧蓝,有着孤傲的魂魄,雪白,有着洁净梦幻的气质。美妙的色彩,总是会相随的,我仿佛觉得雪飘樱花湖一下子变得多情热情起来,且不顾一切地吻着那一池的蓝。
我怎样简约而精彩地概括出樱花湖的水呢?“潋滟”?属于西湖,“水光潋滟晴方好”,不敢借用。“涵虚”(水映天空貌)?属于洞庭湖,“涵虚混太清”,洞庭独得玄妙。就用“幽碧”吧,“幽碧生野色”,是啊,到底还是留着大海的野性基因呢。古人认为“惊雪吻梅”,在樱花湖看雪,那是飞雪拭玉的美,幽碧还在,雪一个劲地投怀,湖藏得住万千雪朵梦花。
说到樱花湖的蓝,我想起了那年在北京的望京看到的瓷器。朋友喜欢收藏瓷盘瓷碗类,博古架上陈列着蓝,他给了名字叫“霁蓝”,瓷器的蓝,在明、清时习惯称“霁蓝”“霁青”。简直无法用形容词参透的一种蓝,是典雅高贵的蓝,是不能与一切近似的蓝为伍的蓝,是看一眼,就刻印在心底不能忘记的蓝。樱花湖就是这种用少量的淡水和大量的海水勾兑出来的霁蓝。这种蓝,是雨过初晴天空之蓝,是转瞬即逝的蓝,樱花湖偷偷地把这种蓝收藏于冬色里,深邃而神秘,梦幻而现实。雪在霁蓝的湖面,就像一粒粒珍珠,白色的釉色,变得马上珍贵起来。
有女子学着雪舞的样子,悄声说,和雪一起在碧湖上做一场瑜伽。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我是实用主义者,觉得雪醉红尘,雪舞碧湖,是为了更好的呼吸。樱花湖是一个城市的肺,它在吸纳着雪之华,润肺洗肺,让一个城市呼吸起来更匀称,更健康。
二
环着一湖的红色塑胶步道,妄想用它的一带红困住那些雪花,雪花却把红色彩带当作了襁褓,一会的工夫,将那环湖十几里的步道给涂上了白色,还有点滴红绿男女像镶嵌在白色的布景上。四周的樱花树,披上了雪的银装,但樱花树并不安分,一会就将白雪挂在了枝上,一串串白色的冰糖葫芦瞬间就做好了,风是叫卖声,可那一湖的碧水,怎么会闻声而动呢,碧水可不是我们当年做小孩子时的样子,矜持得很。
那半个湖岸的楼群,本来像一架钢琴上的按键,在闲日里弹着缓缓的恋湖曲。有雪来仪,娴静之态尽失。风驾着雪花,敲击着按键,看不到弹琴的人,却凑着一首“莽莽苍苍”的大吕之音。也好,在乐声里看湖赏雪,声色俱佳,感谢大自然给我安排了这场盛大的飞雪音乐会。
樱花湖的雪景,唯美得令人担心再来一声吆喝都会弄碎了雪乐的意境,站在雪铺的岸边,不忍举足了。我怕走动破坏了音乐会的现场和氛围。
我还是想起了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樱花湖的湖心,不允许安置那些人为的东西。我这样想,或许为了让雪不必觉得阻碍,可以尽情挥洒;或许安一座亭子,就破坏了一块碧玉的完整;或者生怕有人模仿着张岱到亭上,来什么“童子烧酒,炉正沸”,污染了宛若碧玉的湖面?太多的揣测怕影响了我专注地看雪。
我钦佩张岱的火炉温茶赏雪的情趣,但总是想不通,只一个湖心亭,只为将自己置身于空阔与孤寂之中?此时我觉得心中有一座亭,看哪里都是风景,不必苛求形式上的相像。
不过,沿湖有数不清的条椅,还有一些散落的小亭,雪花吻亭,也吻着人,不然那些男女这般雪天还静坐亭中,有个什么趣味啊。远远地看,他们是雪人,做一个雪人赏雪落玉湖,又是一番难得的情趣啊。
三
风是雪的手,雪从湖面掠过,又像一只玉手撩开了樱花湖的面纱,纱被缓缓卷起,露出湖俊美的脸蛋。雪落无痕,但她不会错过用瞬间的优美姿态烙印生命的印记。只有在雪飘时,才可以看见湖的妩媚,候风来动涟漪,待雪来撩柔情。站立湖岸,我觉得雪花和碧湖,是特意为我表演,怎么知道我是它们的忠实观众呢?爱风景之人,总会在风景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吧,这种清幽俊奇的性格,有时候难以解释,但借助一道风景,就那么了然了。
哦,我来得正是时候!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烟花点亮了樱花湖的空,苍茫是烟花的样子。还有迟到的“几行雪”,大得很啊,悠悠地飘来。或许它们的晚归,是为了等待这场美的雪做一个归来的背景?是的,是几行。那“大雪”是从寒冷的西伯利亚飘来的,又名“大天鹅”。立冬时节,那些乡愁浓重的急于归家的大天鹅就纷纷而来,已经将樱花湖的近岸之水堆成了白色的梦境。它们是雪,但不融化;它们是雪,但会发声。太多的意象之美,占据了我们的视野,充满了我们的心怀,反而对真的雪花冷落了。去年冬天,护鹅人告诉我,樱花湖容得两千只,每年还在增加。我问为何?他说,它们的子孙也有乡愁啊!护鹅人说出一句精辟的话——爱一个地方,就要每年都来。他是因大天鹅有感而发。我所爱的地方,还有哪些多年未至?一阵惊悸。有人把春天当作了一场谎言,总说春天还会远么;而大天鹅则把一个冬天当作了赴约的号令。雪花扑向胶东半岛这个雪窝来,而大天鹅是带着乡愁飞回它们的故土故水。雪飞舞着,不能不飞舞着,因为几行“大雪花”在环湖绕飞,不肯落下,在巡视,在表演,在抒情,在问候,问候“曾经之水”啊。那真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樱湖不是湖。又见护鹅人,站在东岸,仰首向天,我仿佛听到了他的歌声,他会唱“曲项向天歌”,还会唱什么迎宾曲呢?他的确是樱花湖的“雪舞指挥家”,那些靠岸的大天鹅,一齐扬声,直颈向天,放出“咯咯”的欢迎声,声震雪花,悬于湖空,但等大天鹅片片大雪入湖。指挥家早就把金黄色的玉米粒洒在湖岸上,雪花怎么敢落下覆盖了那片金黄色呢!
阵风袭来,樱花湖的湖心被吹起了清秀而微笑的酒窝,笑靥如花,不能单单给了笑容可掬的人,还应该送给樱花湖。湖在浅浅地笑,雪在轻盈地舞,一切都像早就准备好了的,又像即兴发生,那么自然,那么清纯。不淡定的还有那些一动不动坐在岸边亭子里赏雪的人,他们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加入进这盛大的仪式里。他们一定会说,赶得这么巧,遇到归乡的大天鹅。无法解释啊,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雪很厚了,是一床硕大的被,围裹着一座湖。记得2005年那场雪,将樱花湖围住半月,冬至的雪,足有尺深。踏絮而行,找找孙悟空踏云的感觉吧。
此时来阅读樱花湖吧。樱花湖是半岛最传情的眼眸,雪花则是半岛的风骨,那些看雪的雪中人,那些趁着飘雪而来的大天鹅,则是冬季半岛的灵魂,于是成就了柔情似水的画面。这画面,属于季节的,又是反季节的。
四
我总是想,大天鹅处在极寒的西伯利亚,那里有绵软如床的厚雪,更有天然冰封的溜冰场,为何不远万里,飞往半岛的樱花湖?他乡有床暖也是冷,因为一段乡愁吧。大天鹅恣肆地在雪上滚爬,绵软的雪使它不能健步,笨拙的样子,真的想去搀扶一把,可我知这是多余。先顾不得和先行的同伴温存寒暄,仰首鸣数声,那是在告知等待片刻。哦,我又是一下子就明白了,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应该最初说的就是大天鹅的万里迁徙吧。动物,是人类的老师,它们一直在演绎着人间情调啊。
每逢美景都可以唤起我的诗兴,雪中口占七绝——
西北飘来几行雪,轻轻点水满花湖。
莫言数九多寒意,送暖不辞万里途。
尽兴了。把诗歌和雪花留给大天鹅吧。
幸遇一场特别的雪。她飘起的雪花是硕大的,她是富有生命韵律的雪,是无法被融化的雪,是仙子般珍贵的雪,是堪称精灵的雪,是不辞跋涉之苦的雪。她不是来越冬的,就像我的诗句写的那样,是万里“送暖”的使者,暖了我们看雪的眼,暖了我们期待的心。生命总是留下秘密,硕大的雪花生于西伯利亚,北飞途中,绝不轻易飘落,无论如何也要赶往樱花湖这个目的地。有些奥妙人类是无法猜透的,只能发出感叹。
有人说,很多大天鹅的腿上绑着轻若微尘的芯片,她一定会飞回来。有道理。我想,这是深爱天鹅之雪的人们给大天鹅的一封深情的家书,即使再远,她都不会忘记家书的呼唤。
回首樱花湖,不自觉地伸出手,挥手之间,天空突然收敛了雪花,大天鹅“咯咯”地叫着,与我分别?“咯咯”相当于人类的“再见”?我想是通用的。我还是理解错了。它们只顾得相亲相爱了。
我突然想到英国前卫摇滚乐队出过一个名为《白色专辑》的唱片,我怀疑他们的白色是否纯正了,如果要歌咏一个湖,要谱曲一段雪舞,要为白色的天使翩跹,最精致最纯粹的白色就应该选樱花湖。
我有贪欲。每去游览一处风景,总要带回点什么。捧一抔雪?我怕樱花湖的幽蓝少了陪衬,我怕大天鹅的舞雪之姿的背景残缺了。
我就带着藏于心中的一幅“雪舞樱湖”的图画吧。
我是“痴雪派”,尤其痴爱一湖雪。张岱《湖心亭看雪》结尾说,“莫说相公痴”。痴了一回,还不让人说。我之痴,任人分说。
(说明:七绝符合格律要求。)
2023年1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