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大学的一处宿舍里，米米见到了侄儿卫民。卫民看一眼风尘仆仆的小姑来了，赶忙给打牌的弟弟卫国打电话。卫国一进门就唠叨手气不好，输惨了。抬头问候了小姑，发现小姑瓜子脸拉着，嘴唇发白，两只大眼睛写满伤感。兄弟二人互看一眼，大为惊讶，卫国接着说：“小姑，您坐，有事坐下慢慢说，您身体还好吧，我们本应该去看看您，可……”卫国东一句西一句。伸手取下铁丝上的一条毛巾递给米米，米米推开：“可我自己来了，没想到吧？你们打算瞒我到啥时候？你们这样做对得起你爸爸，还是对得起我？自从我哥收养你们兄弟二人，我已经把你们当亲侄子，你们倒好……心里有我这个小姑吗？你们要告诉我，让我见我哥最后一面，哪怕扶一把棺木，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是把我当一个可怜之人，还是陌生人？知道吗？这么做是残忍的，甚至致命！”
　　 “小姑，对不起，我外公说不能让奶奶和您知道……对不起！”卫民看着小姑接话了。本想说爸爸生病期间正逢小姑您也生病了，你们手足情深，谁都不想让对方操心牵挂，之所以隐瞒下来。本来应该在安葬爸爸后去看看小姑，可怕小姑问起爸爸无法回答，一直拖到现在。可卫民没说出口，不住地道歉。米米扭头瞅看窗外，肩头在颤抖。
　　 米米的情绪让两个侄子满脸尴尬，解释也不对不解释更是不对。两人就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不时搓搓手，看一眼米米瘦小的背影。卫民急中生智，掏出五百块钱塞进小姑手里，卫国也随哥哥掏出五百塞给小姑。兄弟二人说小姑病期间正陪爸爸看病，没能及时去看望实感愧疚。米米说什么都不要，兄弟二人的心意领了。姑侄推搡之时卫民的电话响起：是白树生打来的，白树生打听米米的消息，卫民接起电话出去了，显然是当面说话不方便。他告诉白树生小姑在他这儿，也没说什么，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白树生说米米找他们的意思是确确实实打听她哥的死因，没有兴师问罪一说。嘱咐二人米米有心脏病，最好不要让她受刺激，要求二人要陪着米米回一趟南方。卫民答应了，让小姑住一晚上，手机订购了火车票，明天六点上路。顺便告知家中的外公。
　　 “卫国，卫民，你爸爸临死前说了什么没有？”米米坐在火车上问起了这句。二人听到小姑的问话，再次传递眼神，最后，卫民说爸爸临终前好像是说胡话，又好像不是，他们也没明白意思，反复念叨一句——谷子发芽了！
　　 这样的信息，好像一把无情的大手，伸进米米的胸腔硬生生把心往外拽，胸口生疼，赶忙取出速效救心丸……
　　 弯弯山路，火车就像一条长龙蜿蜒在铁轨上。到达四川绵竹县已经下午二点多。
　　 米米注目打量着二次踏入哥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处于盆地的四川绵竹，四周环山中间位置低，无风且湿度大，因此在深秋也感到特别的闷热，像蒸笼的感觉。真不知道哥一个北方人到南方怎么挺过来的。
　　 “来了，他小姑！快进屋！”早已等在大门外的卫民、卫国、的外公孤零零地立在秋色里。老人家一脸慈爱，沧桑，满头白发就像严冬初雪落满，也像北方秋日的第一道寒霜
　　 米米仰起头，强颜欢笑，咽下一口泪水，竭力克制自己。面前的老人是嫂子的老父亲。面对一个满目沧桑的老人米米不知说什么好。从老人那双眼睛里可以看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何尝的凄苦。她想到了自己的老娘，何尝不是！她接受了卫国卫民的说法。
　　 “女婿，女儿哟，你们看看谁来了？”老人吱扭扭推开门，颤颤巍巍步入正室。
　　 记忆在不断撞击米米的脑门，她的手也不停地在摸索着，那门，那墙，那窗，屋中的一砖一瓦，一粱一柱，都标上了苍凉的感叹号，瞪大眼睛，叼着一滴泪！
　　 米米，有空来了？嘿嘿，丫头！哥笑着看着他。哥和嫂子搬了新家，住在黑色方框中，他们齐头并肩，相依相偎。哥还是那顶灰色前进帽，压着半截眉梢，帽影挡住了那只残疾的眼睛，好像藏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无奈。
　　 米米使劲按住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在哥和嫂子的遗像前默默跪了半个钟头。三炷香燃尽，再续上。卫民扶起她，她咬住嘴唇站不稳身子，不住颤抖。卫民说：“小姑，您就哭出来吧？”
　　 “不，你爸会笑话的，不……”
　　 话的尾音未落，“哥——”声嘶力竭的哭声惊得窗外的麻雀静默无声。
　　 兄弟二人同时看向小姑，发现小姑已经没有一滴泪，哭声发颤，张开的嘴巴半晌合不拢，嘴唇紫青，就是心脏病发作的信号。卫民双手按在小姑的肩头上，声音极其温和小心：“小姑，要节哀！”
　　 米米无法接受哥的生命就这样不声不响没了，她抚摸着遗像，三柱袅袅升起的香火缭绕成绵长的哀悼和悲痛。
　　 “有人吗？”院子里出现两个人，衣着打扮很有派头，好像是省里来的大老板。再瞧大门外停下一辆白色轿车，想必是来人之坐骑。这时候，外公已经站在门口问找谁？来人不作答，从上到下打量着卫民、卫国。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嘴里嘀咕：太像了。米米一瞧二人的表情，不像哥的熟人和亲戚，难道是？
　　 米米猜对了，来人就是找卫民和卫国的。
　　 当年一只眼的哥倒插门在别人眼里走了狗屎运，其实，嫂子患有先天不育症，因无法生育离过一次婚，嫁哥已经是二婚。他们夫妻收养了被父母抛弃的卫民、卫国。兄弟二人一个三岁，一个两岁，随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奶奶年迈体弱难以养活兄弟二人，恰逢哥去乡下配送农具，收养了兄弟二人。
　　 来者必是客，老人留来人一块吃饭，二人爽快答应，还说饭桌上好好谈一谈。
　　 终于搞清楚了，卫民、卫国的亲生父亲是一位快要死去的富豪，不知哪根神经突然复苏，给床前陪伴的老婆提出一个要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要找回当年抛弃的两个儿子。还要见见收养儿子的恩人，当面表示感谢，已了最后心愿。还特意强调，一定要见到恩人，送上五百万厚礼。
　　 一顿饭米米不知吃在哪里，好像就在喉咙上卡着。带着二人去见了哥，二人站在哥的遗像前，三鞠躬后上了三炷香，口中念念叨叨：“这么好的人死了，可惜啊！
　　 米米说几十年了，哥为了供养两个孩子读书省吃俭用，受苦受累。他们的生父在哪里？现在两孩子已经长大成才想起来了，这不是来捡便宜？
　　 来人说他们也是按照老总的安排来办事的，要给两孩子的养父母一笔不菲的财富，不过，养父母已经离去，这笔钱给谁呢？
　　 五
　　 夜色衰老，残风一夜“嗖——呜——嗖”地裹着桑树叶儿吹，仿佛汇成一首伤感的音符，一直在夜深人静弹奏。
　　 米米想了很多，和两个侄儿坐在客厅谈了很久：他们的生父说好听是来答谢恩人，直白说就是答应五百万买回两个儿子。可恩人已经故去，这五百万何去何从卫民征求小姑的看法，还得小姑拿主意。米米问卫国有啥看法？卫国咬着嘴唇好一会才说五百万不是小数目，还是分了吧，说他们兄弟二人一年教书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米米问怎么分？卫国说三人三股分？米米问三人指何人？卫国“嗤”一声，好像是嘲笑小姑幼稚的问话，当然是他们姑侄三人了。米米浮肿的双眼带着质问瞟向卫国：“你奶奶和你外公不是你的亲人？”卫国看小姑一眼，又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他们已近耄耋，无需要钱……卫民偷偷暗示弟弟卫国，卫国不理睬，反而来劲了：“小姑，我也没说他们不是亲人，外公我和哥养着，奶奶您养着，这不得了。再说就我们三知道，他们嘴痴耳聋能知道啥。我奶奶现在都不知道我爸死了。”
　　 “甭说你奶奶，我还不知道哩。最应该除外的是我？我这个小姑最没权利享受，抚养你们成人成才的是我哥嫂，他们虽然不在，可他们的灵魂一直没有离开，一直在看着，听着。”米米带着情绪，特别激动，“你爸生前也是有理想的，你们了解多少，他的苦和累又有谁知？”米米感觉耳朵呜呜啦啦作响，仿佛残风卷入两耳桑树叶儿作怪。“小姑，别生气，我弟说话欠考虑，您不要生气，您是长辈，还是您说了算。再说，我和弟弟常年在外，上学在外，工作在外，和爸妈聚少离多。和爸最多沟通的就学费伙食费，爸爸打电话的话题也是伙食费学费，其它闭口不提。”卫民一只手在小姑背上拍了拍，起身倒了一杯水，“小姑，别激动，您是长辈，我兄弟二人听您的，您说怎么分配？”
　　 这时候，卫国看了哥哥一眼，半个身子扭过去，眉头结了疙瘩。卫民也看向弟弟，瞪了一眼。
　　 米米完全明白卫国的心思，她这个小姑没必要说破，但作为妹妹有必要在他们面前为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她思前想后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说：“当初你兄弟二人就像旱地儿里两珠饥渴的幼苗，是我哥把你们……”米米控制不住的激动，喝了一口水，“你们也许不爱听，但我还要说，把你们抚养成人……”
　　 “……小姑，其它别说了，我说了您说怎么分就怎么分。”卫民打断米米的话。
　　 “不分，怎么都不能分，我们都没有权利得这笔钱。”米米的话令兄弟二人大惑不解。米米接着说，“卫民，你刚才说你爸除了关心你们生活所需其它闭口不提，不提不等于没有，苦和累咽下了；可他的理想曾经在他的世界里设想过，本想波澜壮阔，风起云涌，可惜他走得快，走得纠结，走得无奈，走得遗憾！”
　　 卫民挨近米米，拉着小姑的手说，“小姑，作为长子，愧对我爸，如果能弥补我愿意全心全力付出。”
　　 米米说了哥虽然在四川绵竹一个农具厂当领导，可就像刀尖上行走，毕竟一只眼让人不服。为了稳住脚跟，也为了兄弟二人的前途，他拼命干，加班加点干，才出业绩，让人信服。其实，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他的心思一直在家乡那片土地上。去年回去哥还说了还乡过过田园生活……
　　 “小姑，你的意思是让我兄弟二人回乡种田？”卫国特别敏感。
　　 “不完全是，但确实是与土地分不开，现在国家大力推广土地整合，灵活利用开发荒山荒地，增加家乡农业收入。卫民，你怎么看？不要马上做决定，已经大半夜了。明天回复。”
　　 兄弟二人躺下才睡不着。卫国当面没好意思反对，背后完全反对回乡种田。说起回乡他还记得爸爸带着他二人回过一次，简直就是不毛之地，山坡多荒草，沟壑不平。种点苞米谷子也是人工开垦出巴掌大一块。遇到天旱吃饭问题也解决不了。怪不得爸爸南下我们四川招亲，真不知道祖辈们怎么走过来的。现在年轻人进城了，都是老年人坚守村庄。再过几年，村子已经成了传说，甭说种地，谁还挂在记忆里。卫国的话卫民不赞成：谁不说自己家乡美，我们虽然生在四川，但山西人养育了我们，山西就是故乡。再说，回乡发展种田是爸爸的心愿。了结爸爸的心愿也是我们尽了一份孝心。卫国说这份孝心难尽啊，不是小孩子玩打土仗那么容易。我们兄弟虽然干教育行业，可其它行业的走向也知一二，毕竟也是农村长大的。就是国家大力扶持土地整合，那必须机件化作业，耕牛都站不稳何谈大型机件。小姑真是的，自己又没种过几天地，能懂种地的活？就怕我们得了，急眼了。卫民说弟弟不能这么说，对小姑要尊重，说他已经让小姑不瞒。卫国说五百万一人一百多万也是一笔大数目，我们兄弟吃了几年粉笔末也没攒下几个。兄弟二人意见不一致，卫民不知怎么对小姑挑明弟弟的想法？
　　 米米也是一夜翻转难眠，她的心紧绷得像根琴弦，回想卫国的态度让她心有余悸：如果卫国不同意怎么办？一下子拉走一百多万。本来五百万资金根本不够。打算再把白树生拉过来投资，再卖掉自己城里的房子，贷款，也差不了多少。卫国出一叉子怎么办？
　　 果真没出所料，第二天一大早，窗户刚刚紫青，卫国、卫民就坐在客厅等小姑。不用开口，二人的表情就把心思写在了脸上。卫国绷着脸，一直看着卫民，好像有话要借哥哥的嘴。卫民满脸的拒绝，面向小姑。卫国马上意识到哥哥这次不会帮他。满腹怨气瞟了一眼卫民，一本正经说：“我不需要谁来替我说话，我应该自作主张。到目前为止，我的经济能力买不起房子，我这几年的工资有几个呢？我得做出成绩来，要不就彻底完了。不过，还得靠这笔钱。不要说我自私，我在贫困的牢笼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住口，人要懂得感恩，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难道这点道理也不懂？你太夸张了吧？贫困的牢笼你待了多久？”卫民阻止弟弟说下去。
　　 米米一直注视着卫国，此刻，太阳灰蒙蒙的光线射在了卫国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更加增添了几分冷酷。眼前的这个人着实让她失望，虽然和卫民亲兄弟，他们的性格人品截然不同。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话是这么说，可卫国拉走一笔，确实成了问题。米米调整自己的心态，吐出一口气：“把钱用在家乡土地整合上，一来完成了我哥的心愿，二来为家乡做点事。卫国的想法没有错，可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完成你爸爸的心愿，你爸爸抚养你们不容易。”卫国听了极力反对，说他们兄弟本是四川人，在山西大学教书就是为山西人做贡献，已经够意思了。至于其它那是山西人的事……不等卫国说完，卫民上去捂他的嘴。
　　 “让他说！”米米大声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