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很是感激，又内疚自己当初脑袋一热就做出让卫国掌管经济，任命社长的决定，多么糊涂啊！不曾想卫国好赌，哥生前也没少操心，哥活着一定让他气半死。要是在身边她一定要替哥狠狠抽她。这个兔崽子，雪上加霜啊！现在说什么都是马后炮。白树生说这下该消停了，你还有什么办法让三百亩土地起死回生？就是有东山再起的想法也无能为力了，就像一头困在沙漠的老马，即使雄心壮志不减当年，也难逃脱心有余力不足的困境。米米不出声，好一会，吐出一口气，“怎么说哩？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全部投资泡汤，能挽回多少算多少。”
　　 白树生不高兴了，眼珠子一翻瞪一眼米米，米米发现白树生的眼神里有一种平时看不到的失望和无奈。明显感觉白树生这一次胸腔里的那颗心没有以前热乎了。
　　 “后悔投资了？”
　　 “说这些有意义嘛，米米，不要再折腾了，说来简单，你怎么挽回？我不是拖你后腿，我也盼望谷子顺风顺水来个大丰收，可眼下就给你当头一棒。”白树生眉头和嘴角挂上失望、无奈，和扯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绪。
　　 八
　　 日头还没从山坡上挤出脑袋，麻雀就在窗外的电线杆上叽叽喳喳。
　　 米米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迷糊一阵，眼前便是面黄肌瘦的谷芽儿，就像奄奄一息的婴儿，哭着喊着：救救我，救救我！米米回头瞭望，发现它们挨挨挤挤，拼尽全力支撑着整个身子等待伸出援助之手。米米听到了，也看到了，听得真真切切，看得清清楚楚，她伸出去正要将它们一个一个拉出来，忽而听到娘一声地动山摇的喊声“我的儿啊……”米米从头到脚一个颤抖，赶忙摸了摸身边，娘呢？不好，她就像风一般飞卷下床，披头散发地跑出来。惊得麻雀四下而散。娘！娘——米米扯开嗓子喊起来。一抹晨曦赶走最后的一波黑暗，黎明来临，村口那颗大槐树下一个黑影显现了原形，是娘啊！一动不动，米米扑过去搂住了娘：“娘啊，您这是干啥啊！”娘已经没有泪了：“我等你哥回来啊！囡囡啊，你哥一定想回来了，回家看一看，还像小时候我们一家子团团圆圆吃顿糠糊糊。你一岁多的时候还没起正儿八经的名字，娘叫你奶囡囝。你刚刚会说话，特招人喜欢。那年我们家很穷，老天不睁眼，旱得寸草不生，青菜粗康也填不饱肚子，一年见不到一粒米。娘给你们每人一大碗糠糊糊端上来，你在每个人碗里搅动一遍：有米米吗……米米！你喊着米米，你大姐二姐筷子敲你小脑袋，哪里有米米，把你卖了换了。你哥把你护在怀里，不卖，不卖，你两个姐姐嬉笑你哥护媳妇……
　　 没想到，你哥白疼你了，娘摸一把脸接着说：你哥给你起了一个饱饱的名字——米米！问娘好不好听？娘说好听。你哥说不能让米米没米吃！一次，不声不响去你二娘家借米，差一点被狗咬死，汗衫被撕的一条一条的，整个脸湖成血团，端着借来的一碗米，站在院子里身子那个抖啊，娘的那个痛啊……那一只眼睛，就是……就是……”
　　 娘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听得米米一愣一愣，忽而“啪啪”扇起了自己耳光，“呜呜……娘啊，！娘啊，别说了，娘！”
　　 “我得说，再不说没日子了。”娘掉光牙齿的嘴巴就像一口空洞的枯井，嘴唇颤抖，眼睛挤成一条缝儿，“咳，咳”伸长脖子咳嗽几声，那声音仿佛就像娘那颗流血的心在碎裂：“你哥六岁那年的秋天，随你爹上山坡放牛，秋风很大，满山坡的沙棘叶子飞来飞去，你爹拿着麻袋把树叶收集起来，给水牛做饲料。你哥和你爹正要回家，一阵风刮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你爹也听到了，拉着你哥寻着哭声，你哥说：爹，我怕！你爹说怕啥，谁家伤天害理把孩子丢了？看看去。你爹拉着你哥和水牛寻到哭声的地方，一颗雷电劈了一半的空心树下跑出一只野兔，吓得水牛尥蹶子挣脱缰绳跑下山。一头水牛就是全部家当啊，你爹追去了。丢下你哥站在风地里听着哭声一阵一阵厉害，你哥大着胆，刨开树叶，露出一张小脸蛋……你哥双手紧紧把你抱在怀里，泪汪汪站在门口，娘不想要，你爹说已经捡回来了还能再丢出去？不是娘不想要你，是那时候穷的怕养不活你。你瘦得皮包骨头，嘴巴指头大小，脑袋拳头大。你爹说多一张嘴巴不就多一个碗，养着吧，给浩然大了当媳妇，一起给我们养老送终……
　　 “娘，不要再说了，娘！”米米“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夜深人静，米米常常被狗叫声惊醒，惊醒时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无法从愧疚中走出来。她幻想不出咬哥的那条狗当时的模样是何等的凶恶？脑袋里却清晰地闪现出哥被咬的惨烈现状；一只眼睛就像决堤的豁口，红艳艳的血液仿佛从她的眼前汩汩漂下；不敢想象一个年幼的小男孩，如何忍受得了突如其来的惊吓和肉体疼痛的双重打击……而哥忍了，连同那个秘密！
　　 多少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已至现在娘在她面前就像撕开一道仿佛昨天愈合的伤疤，血淋淋的隐隐作痛。
　　 哥，亲亲的哥！憨憨的哥，永远睡在他乡？不，哥是不愿意魂飘他乡！等米米成功了一定给哥一个交代，给娘一个交代——魂归故里！米米双手颤抖，不，是浑身颤抖。她一个人蹲在满眼凄凉的山梁上，手握一把黄土紧紧贴在胸口，紧紧的！成功是哪一天？老支书说来年再翻一遍，来年米米等不及，哥等不及！米米弯下腰跪在地上，盯着自己倾注心血的土地：怎么这个样子？米米觉得自己负了苍天，负了大地，负了哥！她的眼睛湿润了，模模糊糊看到一条缝钻出一线绿点，她赶忙揉揉眼睛：这是谷子，发芽的谷子，顽强的芽儿从缝隙钻出来，再次翻开一层僵硬的土层，蜷缩在里面细针似的芽儿齐刷刷地露出了脑袋，生怕失去一次重生的机会。
　　 那天的天气出奇的温和，初升的日头刚刚在山坡上露出笑脸，阳光就像一股清波田野里缓缓流动，空气就像淋湿了，南风慢悠悠地吹。米米望着刚刚翻出的丁点儿舒展腰肢的谷叶儿，心中顿生喜悦：把硬壳揉碎，土地软化谷苗不就脱离苦海？对！不管白树生怎么反对还是把她的想法再次告诉白树生。
　　 米米风风火火把自己的想法硬着头皮再次告诉了白树生，白树生就像又一次让米米扔来一个超重铅球，没有一点接手的意思。
　　 “米米，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已经放弃的东西还能起死回生？”
　　 “不，决不能放弃，有希望的，只要打破硬壳谷苗就钻出来，我做了试验，你明天来观察一下，我们再次行动。速快打破土壤展开一场解救谷苗的大行动。”
　　 白树生不改往常，态度僵硬，“我去了也不起作用的。再说，卫国已经没有下落，卫民会不会同意还是未知数，你就消停消停吧！”
　　 “哼，你不来是不是？那好，我自己想办法。”不等白树生再说下去，米米挂断了电话，拍拍膝盖上的尘土，朝着坡上看了一眼，苍天啊，大地啊，我的谷子有救了！
　　 米米前脚进门，白树生旋风似地后脚跟进来。“你怎么来了？”
　　 “我敢不来嘛！嗨嗨！”白树生笑了。
　　 二人找到老支书说了来意，老支书大为惊讶，说已经丢了的东西米米还要捡回来？可能吗？米米说土壤坚硬才导致谷苗蜷缩在硬壳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三百亩大田荒废。最先发现原因还是您老支书啊！一句话让老支书面红耳赤：怎么没早行动？再一想，米米突发疾病医院走了一遭，也拖延了最佳时期。好在米米没有医院待着又给了谷子一线生机。老支书想过后看了米米一眼：“米米，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期，不过今年墒土不咋地，出苗不齐，还有发芽的，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如果打破土壤来一场及时雨还可能保住六七成。”
　　 “是嘛！”米米掩盖不住的兴奋眉宇间流露出来，“树生，告诉卫民，我们的三百亩谷子有救了！”
　　 白树生看着米米孩子般的笑容，他心中的质疑融化了。其实，只要米米去掉前面的白，喊他树生的时候，他全身的热血直送脑门。
　　 卫民得到小姑拯救谷苗的消息，为止感动，大力支持，当即汇来五万资金。当初卫国卷款逃跑让他的神经绷成了满弓上那根即将断裂的弦。好长时间无法释怀，没有勇气再见小姑，更对不起已经驾鹤西去的养父。今日接到小姑的消息，他慷慨解囊。
　　 有了卫民的支持，老支书建议雇佣十台拖拉机带铁磙压破土层就是一天的时间。不！米米不同意，她担心谷苗本来身子弱，难以承受再次的重创，原因是土壤虽然打破了，土地又一次压结实，谷苗生长受到危害。老支书问米米有啥好办法？米米想到娘说过的话：你哥小时候，你爹活着常年带着你哥种谷子？谷子不出苗父子两排着来回踩，踩碎了土层苗子就钻出来了。米米把娘说的话说出来，老支书差一点笑得尿裤子。白树生看似支持的眼神里，隐藏着一种质疑的态度，他看看米米执着的近乎失常，一半心疼，一半无奈！挨近米米，捋后她额头的乱发，瞧着她那张生动美丽执拗的脸，一叠连声叫着：“米米，米米！”米米望着他，他说开了，“你说梦话啊！三百亩谷子人工踩？得多少人，几年时间？谷子等你啊？时令已经快到小满。古话说过了芒种，给牛羊种，时令不等人呐！”这时候老支书又搭话了，说村里都是老弱病残，雇人都是问题，米米，还是雇车。米米没做回答，微微一笑，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不要老支书操心了，自己想办法。说完看了白树生一眼。“好吧，你怎么做我怎么做，谁让我这么下作呢。”白树生调侃的语气。
　　 米米觉的在很多人眼中，此次行动意味着荒谬，这种传统观念里的劳动模式以及消逝了爱农意识，在某种程度上隔绝了人们的正确观念。缺乏正视传统劳动与现代化作业所带来的“取长补短”的优越性。虽然老一辈留下的脚印已经陈旧，但他们曾经充满希望的一辈又一辈传承下来的传统方式，值得借鉴。
　　 吃过晚饭，月亮已经爬上树梢。米米在月光下走来走去，握着手机，思来想去怀着忐忑的心情向卫民求救。本来嘛，卫民已经投资五万，再不应该打扰他。可米米不得不和卫民商量，唯有卫民最理解人，体贴人。米米把她的计划说了，卫民很是赞同，说明后两天正是双休日，他可以带着老师和同学回去。让同学们体验一下粮食的来之不易。如果人数再不够，可以雇佣那些喜欢运动的退休老人。雇佣两辆大巴，五六十个够了吧？米米说够了，三百亩谷子，每人一天五亩，六十人正好。
　　 最后，卫民带着惊喜的口气告诉米米，“明天给小姑一个惊喜！”
　　 “卫民，这还不算惊喜嘛？”
　　 “不算，小姑，明天等着吧！”
　　 到底是什么惊喜呢？米米绞尽脑汁想不出，干脆不想了，三百亩谷子得救已经够惊喜了。
　　 第二天，米米早早起来，一口气到了山坡上，等待卫民率领“大军”奔回。
　　 舒畅的心情看到一切都是和往常另一种情形，太阳明媚的光线把山坡的一草一木撩拨得充满生机。风轻轻荡漾着，小至蝴蝶，蜜蜂“嗡嗡嗡”大至喜鹊麻雀“喳喳喳”它们在充满激情地放嗓子，米米一个人边等边干起来，每踩一寸，心中生出一份喜悦，她望一眼坡下的路口，自己也哼着歌，歌声与鸟声风声像同一个节奏，清脆，喜悦！
　　 “嘀，嘀，嘀……”坡下传来汽车喇叭声，米米跑到地畔，看到两辆大巴车上涌下一波一波男女老少，还有一辆新闻采访车。他们有的背着行李包，还有的挎着相机，拍照的，说笑的，呼啦啦涌向坡上。
　　 米米看到人群中有腆着肚子的有头有脸的，还有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匣子。米米心里一阵阵发紧，她看到那个人像卫国？
　　 “小姑，小姑！”卫民边招手边呼喊。
　　 “哎，卫民，回来了，小姑等着哩！”米米声音颤颤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个怀里抱着匣子的人。
　　 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山坡，近了，近了！
　　 天哪！卫国怀里抱着……
　　 “小姑，对不起！”卫国跪在米米面前。
　　 此时此刻米米明白了一切——哥回来了！
　　 米米一句话也说不出，按着嘴巴，泪水悄无声息地滚下来。
　　 “小姑，卫国带着父亲的遗骨回来向您赎罪！”
　　 “哥——”
　　 ——呜！呜呜！哥，透过匣子的表层，米米仿佛看到哥笑着缓缓走出来，哥的笑容还是那么亲切，那么随和安详。
　　 这时，记者的相机在肩膀上扛着，镜头对着米米提问：请问，您一个工厂经理是怎么想起种地的？是一时兴趣，还是另有所求？米米默不回答，任凭镜头对着她“咔嚓，咔嚓……”
　　 米米躲开镜头，深深地仰视这片土地。
　　 风停了，太阳藏起来了，米米看一眼西边缓缓涌来的云朵儿，预料奇迹很快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