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护花使者】与树木有关的词汇(散文)
一棵笔直挺拔的树,父亲是不会轻易砍倒它的,除非要建房子,盖牛马羊圈。树在村庄随处可见,田间地头,拦河坝,房前屋后,沟壑山谷。树在那儿杵着,很有绅士风度,挡一挡风雨,遮遮太阳,树多了,就是树林,就是山,就是一座村庄。人们习惯将歪歪扭扭,不成才的树伐了,当成柴禾。树没有什么奢望,心态不错,天下雨也好,旱了也罢。仍然一言不发立在那,任世间风雨飘摇,人情冷暖。
很多年里,父亲在春天,去集口买回一些树苗。松树,刺槐树、梨树、桃树,板栗等。一棵棵树苗,被栽在生产队的山峦,栽在父亲脚步去得到的地方。栽一棵树,就种一份希望,一绺阳光。一座村庄,不可以没有树。我去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和村庄,每到一处,第一眼映入视线的,便是树。几十年,几百年生的树。一棵老态龙钟的树,既是一个地方的风水,也是村庄与城市的最高处。树,几十年如一日朴素生长着,后来一座座山经过测量,划分给乡亲们。之前的树,有的古木参天,枝繁叶茂,树上住着鸟雀,树是鸟们的村庄。每天清晨,或者黄昏,都有一树一树的鸟鸣,在天地间缠绵。有的树中途枯死,被一把砍山斧收割,劈一截一截的,垛起来,坐在院子的墙角,安静缅怀过往。最终一口一口喂给灶坑,化作一缕一缕炊烟。一个个离开村庄的人,喜欢在月朗星稀的晚上,借炊烟治疗乡愁。
我常常听到斧子落在木头上的声音,干脆利索,不拖泥带水。像说书人的蛇皮鼓,咚咚咚,很有节奏,随着鼓点,慢吞吞走来三皇五帝,铁马金戈,唐诗宋词的清风。树枝一年四季,挂着月亮,月牙,星星,挂着雪花,也挂一滴一滴晶莹透明的露珠。我在某一个下午,捧一本书,依在一棵树上,读小说,读诗歌。树波澜不惊,你来与不来,它依旧在。树了解我的疼痛,我讲故事给树听。偶尔有鸟屎落在身上,露水吧嗒吧嗒,砸在地面,草坪一只野兔不紧不慢从我身边走过。
父亲是真正将一株株树,变作家具和房梁,檩子的人。他守护一棵树的过程,是无数个白昼与黑夜交替而成的。树木到一定年龄,父亲必安排一下。这棵树适合做房子的大梁,那棵树做檩子。树在大地站了很久,吸纳日月精华,身体散发出浓郁的木香,父亲和树走得很近,我也是。
十岁时,父亲决定翻修房子。他和母亲择阳光明媚的天气,找来磨石,仔细的磨好斧子,让它在光影下闪烁耀眼的锋芒,父亲认为,伐木和收获稻子没什么区别。在伐倒一棵树前,他虔诚的默祷一会儿。树是有生命的,斧子在和树干交手那一瞬,父亲明显感到它在哀求,父亲不忍心下手杀死一棵树。世间因果,父亲不是不懂。树被烧柴,被嫁接在房子上,被凿出各种立柜,壁橱,书箱,桌椅板凳,凉亭木屋,这是宿命。树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人世。树轰然倒在地上,像一匹饱经沧桑的老马,躺下。鸟扑棱棱飞走,又飞回来。蹲在别的树杈观望,树是鸟的巢,人在一个地方住惯了,那里就是故乡。鸟何尝不是?我看见一棵树“咕咚”卧倒在山坡,画眉辛辛苦苦垒得巢,也被拆散。画眉盘旋在半空,凄厉的叫着,我无能为力。我不能给画眉一个家,那个年纪,我连自己也养不活。我眼睁睁看着一棵树倒下后,再也起不来了,像睡在木房子里的祖父。树被斧子,手锯一阵肢解,瘦成一根光秃秃的木头。父亲请来木匠,凿子,刨子,米尺,一顿比划,木花飞扬,一块块方形的,圆形的,几何形的,三角形的木板,一番拼凑后,进入各自的角色。一座村庄,不仅仅是砖石水泥瓦砾结构,木头是一大功臣。村庄的门槛,祖父坐过,父亲坐过,母亲坐过,我也坐过。我们面朝大街坐着,门口咬牙站着两棵树,一棵杏树,一棵枣树。不是文学作品里出现的,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父亲不会那么傻,一棵枣树就足够了,何苦栽两棵?祖父坐在门槛,抽一袋烟,牛一头一头,在大街晃来晃去。马车驴车一辆接着一辆,插秧,拉粪,运沙土,驮石头,盛屋瓦;车水马龙,鸡鹅成群。父亲坐在门槛,搓草绳,上山捡柴禾。母亲坐在门槛,缝缝补补,飞针走线。我坐在门槛,看喜鹊飞高飞低,杏花静静地凋零,苹果悄悄落地,一枚,两枚,听风听雨,听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摇醒整个沉闷的村子,听一条狗叫,引来一片狗吠。牛马羊在我世界喧闹了十几年,之后隐匿起来,睡在一页宣纸上,沉淀在字典里。我望着渐渐空荡荡的大街,听风一遍一遍,吹吹打打,骂骂咧咧经过,它一来照常数一数墙根坐着晒太阳的人,少了谁?没来的那个不用说,准是睡在地下了。
四十年前,我和牛马羊骡子亲如兄弟,跟在父亲身后,伐倒一棵棵树,将树搬运回家,修了两栋宅子。眼巴巴瞅着木头打造的房子,收走村庄一个又一个人。他们有英年早逝的,有服毒走得,有小孩也有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
那个叫老乔的跑腿子,主动给死去的人提浆水罐,这差事没人愿意干,无儿无女的老乔不管这一套,为赚一笔厚实的钱,吃几顿囫囵饭,老乔才肯当亡者的孝子贤孙,为死人开路。老乔披麻戴孝,在执事的指派下,五步一磕头,三步一作揖。哭丧时,却能抑扬顿挫,把个调调唱得山高水长,九曲十八弯,有钱挣,有酒烟伺候,老乔没理由不去。在村子里,老乔是一棵另类的树。专门呈现在丧葬现场,给死人哭几把干巴巴的泪,喊一喊逝者的名字,四狗子,三德子、春桃、亮子、大磕巴……他们都有尊姓大名,但人们只记得小名,小名早就像一棵树,草木繁花,沙石河流,白云苍狗,沟沟岔岔全知道。老乔呼唤着一个个小名,到另一世界报到,也把自己日后的路铺好了。树和人事实上,殊途同归,最终全归于尘土。老乔如此,我也不例外。
我是看着一棵棵树,成就一幢幢房舍,妥帖的站在高处,和房子里的人共处一室。人在一间屋子一住就是一辈子,关上门吵吵闹闹,一地鸡毛,掩上门,走在日头下,一脸平静。像藤上的一棵瓜,有一天安详老去。房间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当年被安置在房梁的檩木不改初衷,一丝不苟的坚守着,平淡的烟火。老房子也送走,许多背井离乡的人,他们最终像一棵行走的树,将村庄硬生生变成故乡,我就是其中的一棵树。
我从村庄,坐上一辆卡车,进了城市。一开始,我趾高气扬,觉得我活在公园里,广场上,街道边,不比高楼大厦差。叶子该绿时,绝不迟延。夏季开一树一树的花,也惊艳天地。有人举着摄像机,对着我拍照。秋风一吹,树叶一片一片落。一位老人弯下腰,捡起一枚叶子,欣喜不已。我被诗人和小说家写来写去,写了几千年也不乏味。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很孤独,人们除了对我拍照,指指点点,靠一靠我的肩膀,没有一个人肯聆听我,懂我。我怀念乡下的日子,一条绳子拴着我和老牛,抑或一只羊,一匹马。我们相互偎依,说一说心里话。在村庄,一棵树的世界是辽阔的,鸟虫、风雨雷电,也有顽童攀上树,捉蝉,掏鸟窝。月亮圆得时候多,也紧紧挨着树站着。不像在城市,月牙弯弯,高高悬在天幕,楼层遮蔽,看不到,够不着,遥不可及,月牙像古代仕女的柳叶眉,淡泊清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移栽过来的树,哪里还有自由?人利用树晒一些鱼虾,晾几件衣服,在某家酒店门口活着的树,隔三差五能见到一条草狗,母狗快分娩了,狗贩子也不放过,被封在一个铁笼子内,在树荫下,等着挨一把刀子。树和狗,默默地对视着,落一行泪,又叹息一声。来回穿梭的车流,像一条条鳗鱼。没有谁停下来,向一条快做母亲的狗,伸一伸手。树是亲眼目睹一条母狗,也有公狗,被杀的过程。在更漫长的光阴里,树目送过几头牛,几头驴,挨了刀子。树经历长了,麻木了。喊也喊不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树只是树,做不了人的事,人虽然是人,往往不做人事。
树明白,一旦走出村子,回去的可能性不大,哪个会重新将树连根拔起,再坐车返归山野?人何尝不是?我不是最先背离村子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住进城市,不管贫穷还是富有,都被贴上城里人的标签。父亲是有先见之明的,他一直告诫我,走到哪里,不要放弃土地的使用权,现在,我依旧是农村户口,几亩土地,一座宅院。在城市身心疲惫,我有借口回村子疗伤。种点菜,养养鸡鸭鹅猪,陪父亲母亲到大田里走走,和稻子,谷子,溪水,来一次亲密会晤。
建房子的人越来越少,田地也被经济作物占领,楼群愈来愈多,树就被闲置下来。春风一到,满山遍野的原生态树林,旋起一层层波涛。许久没现身的野猪,昨天凌晨四点跑到香格里拉小区,大摇大摆的逛了一圈,走了。林子大,什么鸟都有。不单是贬义,也是褒义的。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就简单多了。
三月末,父亲雷打不动,骑自行车到镇农贸市场,买几捆树苗,见缝插针栽上,父亲坚信,十年育树,树大了,做什么都好。每次回去探望父母,车子一拐入村头,就看到父亲立在路旁,迎接我们。临走,父亲杵在门口,挥手告别。远远望去,父亲不正是一棵向阳而生的杨树吗?
人无法选择出生地,能够学着像树木般坚韧不拔,扎根泥土,仰着头走路,不卑不亢,不屈不挠,放下该放下的,命运自然是由自己改写。
做一棵树,逆境顺境,都能昂首挺胸,活出一片山水,成为一处独一无二的风景,这才是一个人该有的气场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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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风半雨站旧场。
换位不是惘思考,
留取正气是坚强。
点赞老师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