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遥远的声音(散文)
一
五十年了,算不算遥远?故乡,算不算遥远?遥远不是距离,我的心门是永远打开的,所以,总会听到故乡遥远的声音。
晨曦还未张开惺忪的睡眼,灶间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碗盆轻轻地撞,刀勺轻轻地碰。母亲在她的晨曲里升起屋子的炊烟。
哦,哦,哦;咕咕,咕咕……母亲在庭院里唤着她的鸡仔,她说,好听的声音,鸡听见下蛋也多。
砰,砰,砰……紧闭的院门里,是父亲抡起斧头修整四季豆架子的砍伐声。没有节奏,一个调门。
嗒,嗒,嗒……是一根硬木拐杖敲击石阶的声音。父亲已经从二里之外的老井挑来一担水。哗——畅快地注入了那口酱色的大缸。
每一天的烟火气,被这些不能入调的声音弄起来了。在我心中,人间烟火是有声音的。就像屋顶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是伴着乡村生活舞蹈的音乐。这是最有生活底色的声调,是人间不倦的旋律。这是给我最初的和睦家庭的启蒙,什么“夫唱妇随”,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琴瑟调和”,好像都无声,只是一个华丽的辞藻而已,一个“农孩”的将来就是奔着这个方向去设计的。一个人对凡日的热爱,不是读了多少书获得的,而是被这些生活节奏滋养出来的。
遥远了,但此时那么切近,所以就在我的笔下汩汩涌出,汇成一曲烟火乐章。成语“生生不息”,我常常写错成“声声不息”,也喜欢这样错下去。好的声音,总是有着持久的魅力,而不是稍纵即逝。
二
老家的老屋不透风,风扑向那面不能打开的老窗,奏着悦耳的声乐。老窗是用纸糊的,日晒后,窗纸被划开一道口子,好的季节,母亲不再贴纸了,她说,不透进一点风,炕上就像少了邻居来坐。有时我用舌尖把窗纸舔破,母亲并不怪罪,一旦母亲不满,我会用母亲的话回应她。喜欢坐在窗台前,用手指敲击着,和着风的节拍。也许,我曾被小学文艺宣传队选中去“敲梆子”“掌鼓板”,是风给了我启蒙。
窗下的世界,响着种子破土迎日的声音。我总喜欢爬窗倾听。风把初春的桃花梨花杏花都摘下来的时候,窗前五彩缤纷。春雨打湿了窗外的泥巴,此时,种子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要给春天一个表示。习惯在窗下一侧埋下几粒向日葵的种子,母亲说那是为了给窗子迎来阳光。一场小雨,让种子醒来,静听种子探头破土声,顶起一层疏松的土壤,种子把壳儿给了泥土,弯弯的头还回头看看泥土,那种离开又回望的细节,从此记住了。母亲总是把一本书递给我,不管有用没用,好像此时我就应该捧着书,像一粒种子那样,也咿咿呀呀地,母亲想听到我这粒种子破土发芽的声音。没有书桌,窗台是现成的书桌;没有老师的引读,风声就是陪伴;没有同学,种子就是榜样。破土声,读书声,风来问候的声音,多么美妙,富于含义的声音画面,让我一生未厌倦读书,这是那扇窗的劳绩,更是母亲的功劳。那时读书,是一直背负着母亲的希望,目的和动能,都是那么单纯。母亲从不恐吓我不读书将来会怎样倒霉,如何没出息。可能母亲也知道,读完书也还要回到家乡,或者母亲的境界不是这样狭隘,不管怎么样,母亲说不出道理,但知道读书是正道坦途。从故乡的窗台,到自己真正有了一张书桌,眼前都有母亲的影子,嘴唇蠕动着,不说什么,但仿佛听到了声音,母音温切,声调清脆。
村子有人盖了新房,窗户安上了玻璃,窗纸被废了,连邻居六母也说不好。想想,可能和母亲一个理由吧,相隔一墙,彼此听见,破了“老死不相往来”的诅咒。风吹窗纸,吟着轻快的曲,那是邻居间流动的血液,通透而不能栓塞。
三
深挖记忆,被我珍藏的老家老街的风声,都是美好的,真的,我就想不到哪一家会传出夫妻争吵的声音,也没看到两家人掀开窗子,隔着一条老街对骂。让我难忘的画面是,开窗隔街问做饭少不少香菜,有没有酱醋,甚至喊一声“哟”,随即抛出一把菜,准能接住,多远也能接住,心劲很大。因为没有隔阂,距离就不是距离。
胶东风大,不都是和风细雨,难得“润物细无声”之妙。记得那夜的“穷风”,不但吹破了窗户纸,也吹破了田野里的希望,碎了老街人的心。胶东人称穷风,是诅咒,不比暴风、飓风、狂飙减轻多少心恨的程度。风声停歇了。第二日,上百口子人,大人孩子,手持一把铲,肩背一筐木棍,漫山遍野,他们扶起被风吹倒的玉米苗。那种场景,我在其中。好玩。但此时回想,我有了太多的感慨,如果再来一场“穷风”……不可能了,早有防范。
穷风息,人山人海之风起。风是不能吹碎人们心中的希望。当年的风声,经久不息啊。所谓的“风骨”,肯定已经脱离了风的原本意义,但一种风骨总会发声。仙风道骨算什么,魏晋风骨躲进了诗歌里啊。
所以,这些年,每当有好风起,我都要“跟风”,风起响应,不会当作耳旁风。
听风声,听雨声,夜晚一个喇叭听隔着我们老远也传来声音。父亲管喇叭是“知天命”,每天播天气预报,乡音土语受了影响,到老街去学喇叭叫,讲普通话,说话先说“现在开始播报新闻”,也让我学会了作文开头说——原来故事就是这样的。(喇叭里经常出现这句话)喇叭会说话不足为奇,那张年画也会说话,总怂恿着我,找福子哥一起看,看着看着,跑了,去做牧童。贵叔干饲养员,恳求他让我们牵着那头“老黑”上山遛遛。贵叔怕老黑不听话“触”了我们,叮嘱我们离远点,缰绳加长一段。没有短笛,就找一根木棍儿,像模像样,嘴里哼着“牵牛郎”的调儿,不会曲子,觉得牛听得懂就行。春山最知春滋味,垂柳依依绿,浅草滚地来。风信总是如约至,解开衣衫将风纳入怀抱,我们是学了年画上那个牧童的样子。有几个吆喝牛的词,烂熟。“喔”,来一个上挑的尾音,那是转弯;“吁”,拉长再拉长,那是让牛站住;“驾”,是给牛加油,催着快走。反复轮换,牛陪着我们练习。福子哥说,牛就像我们的老师,我说我们是牛的“队长”,我们让它怎样就怎样。靠近了,抚摸着,我们从未让贵叔担心,觉得牛的性子像母亲一样温柔。我们学着温柔,温柔可以学来,谁信?牛抬头,一声长嘶,哦,牛看见了炊烟。它看到了归家的信号。一幅画里,两个孩子,我和福子哥;一头牛,一排炊烟。诗人说,“谁似田家知此乐,呼儿吹笛跨牛归?”这幅画,永远是我向往的田园风光的样子,尽管一生离开了田园,但奠定了我爱田园的情感基调,遇到还有牛耕的场景,我会站住,默默地看着,就像欣赏一幅名画,聆听一段田园交响曲。
舍不得拿一根鞭子打牛,感觉那支鞭子会抽在故土的身上,可故土永远不怕也不喊疼,哦,空中鞭出一朵朵花,发出一声声清响,哦,那是怕故土睡去。鞭响如诗,是最高亢的平仄调,让离开土地的我,还处在故乡的诗意里。
四
我喜欢旷野村头,或小路渠边,在夏日里,那些地方是我们的音乐的大厅。虫子藏在草丛里,那么近,我们蹑手蹑脚地靠近了,虫儿却息声。那时觉得划过眼前的萤火虫都会发声。白杨树在半空哗啦啦地响动着叶子,吹着小夜曲。梧桐树下,讲故事的笑声,晚饭香里的吧唧吧唧的吃面声,漆黑的胡同里传来了脚步声,都汇集在村头的一块场地上。还有场地周围点燃蒿草驱蚊的火光袅烟,滋啦滋啦地,也在发声。不过,那些声音都极力控制着音高,大家静静地听着金顺爷爷的三国故事。免费的。讲故事之前,总有人“挑事”,我们小孩子很紧张,生怕把金顺爷爷逼走了。有人送来一把扇子,说扇子就顶讲故事的费用了。我们的心才放下了。
爱好文学,是不是就是从那时开始?说不清。但我这个故事迷,就央求着从金顺爷爷那借出了碎了书皮的《三国演义》。
也有和讲故事的金顺爷爷对着干的。是“才哥”,他有才,二胡和笛子都拿手。他躲在距离我们故事场地百米远的老槐树下,背靠槐树,吹拉的是什么曲子,不懂得,我觉得他是在给我们的故事做音乐背景。乐声,也让才哥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我上大学的第二年,他被县城一个单位招了去。都说他吹奏的是“感天动地”的曲,不然怎么会有那样的好机遇。
光阴流水不曾收,但留美声成故事。我也是听着乡音走出来的农家孩子,总想感激我的遇见,可已经无法还原那时的情境了,也难寻在我生命故事里留下最美声音的那些人了。
风袭来,我静静地听,总想从风中再闻那时的曲,曾经的故事。爱恨情长,声声不息,总有一些声音汇集在生命的长河里,谱写着美好纯粹的时光曲,打开,就有古老的音符往外飞跃,盖上音乐盒的盖子,音符在里面就不安起来。
那些声音,对于一个旁观者可能就是一个故事的碎片,对于经历过的人,那是难忘的感动和丰满的时光。
五
在城里,早就和鸡鸣的声音断交了。公鸡,将夜的尾声,划出一道口子,黎明的光束才哗地一下泻进去。年轻的我,刚刚高中毕业,鸡鸣声并不令我讨厌,因为就像做了一个短梦,一个声音成了继续美梦的曲调。但很快就被叔叔砰砰的叩击门环的声音惊醒了。也不喊什么,连续三五遍,就像一通没有调子的击鼓。带着疲惫,慵懒地起来。队上的人陆续登山种地去了,我紧随他们。那是我真正走进农事的镜头,那个镜头闪过,不是画面,而是叔叔的敲门声。先声夺人啊,历练从此开始,无可选择。曾闪过一个念头,把那对门环拆掉,叔叔就不能再“咣咣”地敲门了。现在想想,如果那段声音残缺,可能也会导致我的人生不完整吧。
不过,在紧张的声音里,我们也有慢条斯理的时光。最喜欢七四叔找我读信。我觉得,我的声音是那么悦耳,专为一个人朗读,我感到荣耀。七四叔的儿子在哈尔滨,不几天就捎一封信回家,七四叔不识字,几个儿子也不在眼前,遇到我就招手,回家拿来信,也带着一个蒲团,放在他的房子一角的石墩上,让我坐下,他拄着拐杖站着。
我一定要饱满地把儿子传递给父亲的那种铿锵和情感读出来,读到兴奋处,我也抬头看看七四叔的表情,希望他和我一样激动着。七四叔也说我“读得好”。后来我考上大学最终选择了教师的职业,是否和读家信有关,是不是与七四叔的认可有关?说不清。
那时,我就想,我也要从外面寄一封信给我的父母,我的父母不识字,也可以找一个高中生,但我不知谁合适,只能等父母自己找了。我羡慕那种从遥远的地方传给父母的声音,我更希望将来的那个高中生可以模仿着我的声音,读得声情并茂。让父母仿佛看到了儿子,听着儿子的表白。
谁都无法说清,什么才是一个人的动力。生活不能没有畅想,不能没有梦支撑,否则耳边无声,死寂一片,那是多么令人窒息的啊!
六
那几年,我老姐还活着的时候,回老家时常到我的老屋子那转转,说不清是怀旧,还是寻找曾经。偶尔听到老学堂外那棵老槐树上的老铁铃响几声,被谁投石敲响的吧,我记得,那根打铃的麻绳早就断了。曾经是唤我上学的钟声,停止了敲鸣,心中有些失落。我真想跑过去,系上一根麻绳,站在老铁铃的下面,神气端庄,一本正经,敲击出上课的节奏,下课和放学的节奏很快。但我不敢,不敢敲击,生怕曾经的同学,听到了放下手头的活计匆忙赶来……
上课了吗?谁给我们上课?他们会惶惑地问。我知道,他们一定听得出是我敲击的节奏,因为那时我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敲铃人。
他们的孙子也都上完了小学,告别了这所老学堂。我显然是落伍了。生怕那个爱说风凉话的“老勤”说出扫兴的话。想多了,有同学曾经告诉我,他早就作古了。时光太匆匆,那么一个喜欢幽默的家伙,怎么就经不住时光呢!
美好的声音,都被时光过滤得格外清晰起来。四十年在岗工作,我不允许有杂音混入我的工作节奏,心随育人的节奏,不敢旁骛。哪怕是遥远的乡音,有时候也是戳个空回去听听,纤细如丝般地钻进我的心,暂留片刻,我马上关闭了心瓣,隔断那些声音的温柔,告诉它,等我闲下来,再回故乡,细弹我闻。谁给我弹?我自己吧。一个人弹,一个人听,听那遥远而来的声音,不会寂寞,我只怕谁插言打断了我的思绪。
其实,曾经的乡音,再怎么遥远,都距离我的心很近。闭耳塞听,心境未必就沉静啊,我教语文课,那些课文,总有一些句子,甚至是全篇,例如郁达夫《故都的秋》,会把一段苍老的声音在心头一遍一遍地播放。
遥远,并不一定会遗忘,会看不见,会听不到。遥远,是距离吗?我觉得不是,是一个放在老窖里的一瓶酒,打开了就芳香四溢;是储存在音乐宝盒里的一段曲子,打开了,就弹奏出醇厚的时光旋律。
我喜欢翻检旧时光,听取曾经的声音。记得宋词“点绛唇”有句曰“且须听取。三朵花能语”。时光里,花不谢,是“十三弦上语嘤嘤”。温声细语,老来更喜欢,别去寻一个跟你说好话的人,且听曾经的声音,心向故土,哪怕遥远,也唤得回。
2023年3月1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最后把这首徐千雅《乡音》送给怀才老师及所有文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