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总以为，黄岗是一片金黄色的绵延山岗。想不到，它竟是一个“山边幽谷水边村，曾被疏花断客魂”的远村侗寨，古朴而自然，原始且高远。
　　 此刻，如果化成一只展翅的大鹏，翱翔在北纬25度、东经109度之间的高空上向下俯瞰，就会发现翼下的山川大地是如此多娇壮丽——苗岭逶迤腾细浪，武陵磅礡走泥丸。山绵绵，水迢迢，云蒸霞蔚，起伏跌宕，苍茫无限远。
　　 这块处于云贵高原东南边缘斜坡地带的山地，像一个幽古的秘境，盘亘在桂黔湘三省的交界处。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侗族的聚居地。而贵州的黎平县，则是这片区域的中心，它东界湖南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通道侗族自治县，南邻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西连榕江、从江县，北接锦屏、剑河县，是侗族和苗族同胞的世外桃源。
　　 “十天贵州行”，我们专门安排了一天时间去参观侗寨。侗族，是我国五十六个民族中的一朵瑰丽奇花，素有“诗的家乡、歌的海洋”之誉，我早就向往之。然而，当看到行程的那一刻，我疑惑了。
　　 我一直认为，看侗寨，非肇兴莫属。肇兴侗寨，就在黎平，一千多人家，六千多人丁，号称“侗乡第一寨”。2005年，被《中国国家地理》评为“中国最美的六大乡村古镇”之一；2007年，被《时尚旅游》和美国《国家地理》共同评为“全球最具诱惑力的33个旅游目的地”之一。不仅如此，它还被联合国世界文化基金会确定为全球“返璞归真·回归目然”的十大旅游首选地之一。2018年，我在央视春晚上曾目睹过它的绝世风姿（当年肇兴是春晚四大分会场之一），那雄奇壮美的鼓楼，那如舸如虹的风雨桥，那荡气回肠的侗族大歌，至今令我魂牵梦绕。
　　 但是，结果肇兴的名字并没有在行程上出现，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叫黄岗的地方。黄岗也在黎平，距肇兴30公里。它们虽然都是由苗岭余脉养大的儿子，但与肇兴相比，黄岗无论是从历史还是从规模和名声上，均无法与之相匹敌。看侗寨怎么不去肇兴，而是去黄岗呢？我大为不解。有人反问我，你是要去看“贵妇”？还是要去看“纯真少女”？我说当然是后者。他说那就对了，肇兴侗寨确实很有名，也很美，但遗憾的是，昔日的“清纯少女”现如今已被泛滥的商业化捯饬成一个浓脂重粉的“贵夫人”了。而黄岗，则锁在深山，鲜为人知，至今仍然保持着原生态和隐秘性，咱们不去黄岗，还想去哪？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他没有忽悠我。来到黄岗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一幅画。画里有清幽的水，古朴的桥，如塔的鼓楼，蜿蜒曲折的石板路，鳞次栉比的吊脚楼。
　　 当日，是多云的天气。风和雾，如空灵的笔墨在天地间恣意流淌，浓泼淡抹，不经意地，就把黄岗勾勒成了一轴山水大写意。太阳躲在厚厚的阴云里，天空灰蒙蒙的，视野一片空蒙。雾里影里，桃花正在开，在路边，在屋角，几多树，隐隐红。油菜花也开了，金灿灿的，染满了田野，灿烂了山坡。四周的青山，红树绰绰，山花隐约。在黄岗，放眼眺望，诗情朦眬，画意朦胧，所有的美，尽在朦胧中，梦幻的感觉。
　　 都说黄岗美如画。但在我的印象里，它更像一个梦，一首歌。谁能想到呢，一到黄岗，我就沉醉了，继而恍惚，然后就彻底沦为了一个梦中人。
　　
　　 二
　　 春天的云贵高原，地如锦，山欲燃，风似蜜。3月22日，我们从丹寨县城出发，经过一路跋涉，掠过无数风景，来到了处于黎平县西南部高山上的黄岗侗寨。
　　 下午一时许，汽车驶入了寨子。刚下车，推着行李箱在柏油大道上才走二三十步，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令我眼目一新的场景。离“月也堂”民宿不远的寨子中央，有一个疑似露天大舞台铺着杉木厚板的大坪子。左右后三面木楼围着，石板路绕着。舞台前沿，是一堵石头砌成的矮墙。矮墙下面，有一方水清如油的池塘，水面浮碧䕯，荷茎尚未绿。右侧路下，曲流一条，细小，潺湲。广场四周，人声鼎沸，一片喧哗。矮墙上，坐满了人，清一色是侗族妇女，长长的一溜。她们发盘于顶，裹着彩绣头帕，脑后别银簪，身穿黑青色的大襟衣，有的身上还缚着花背带，背着小孩子。
　　 木坪一隅，趴着一只肥胖的白鸭子，会摇头晃脑，伸颈歪脖，却不会走动。细瞧，才发现它的双脚被一根细绳绑在一块石头上，原来，这是一只被上了枷锁失去自由的鸭子。它的旁边，摆有几框鸡蛋。距鸭子前面约二米处，划了一道线。妇人们排着队，走马灯似的依次来至线前，捡起五个彩色的塑料小环圈，往鸭子的头上投掷。一个长得瘦猴似的小伙子，一边拿着手机在摄影，一边朝投环者大声喊：“大娘，加油，加油！争取多套住几个。”
　　 一下子我就明白，原来瘦猴是在拍“套鸭子”的抖音。游戏规则是，凡是参与者，一次投五个环，每往鸭脖上套中一个环，便可获得一只鸡蛋。鸡蛋虽平常，但却显得诱惑力十足，参与者多如过江之鲫。我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个游戏，看似简单，但想要获得鸡蛋，亦是不易。因为，那只鸭子是活的，鬼精鬼精的，说那时迟这时快，眼看圈子就要套在它的脖子上了，可它偏偏把头挪开了，让人空欢喜一场。我看见，那些已经投罢的人，基本上都是只能拿到一二只鸡蛋，有的，排了半天的队，好不容易轮到了，结果居然一环不中，好在瘦猴大方，赠蛋一枚，才免了让她们空手而归。
　　 我猜想，八成这是一只受过专业训练的鸭子，成精了。
　　 至民宿办好入住复出，我和珏玮兄一起，沿着寨子右边的一小路，往山上的观景台走。小路崎岖，像肠像绳，蜿蜒在陡峭的山坡。路下是山园，路上也是山园。地里少杂草，多野花。每丘山园里，遍植桃树，大小不一。大多数的桃花开了，疏疏落落，星星点点红。看样子，这些桃树都是近些年新栽的风景，还形不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气势。但我却明显地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信号：黄岗，正在时刻准备着去拥抱整个美好的世界。
　　 珏玮兄与我的感受一样。他说，在我们来时的路上，他就发现通往黄岗的公路已经全面改造拓宽了，路面还铺了柏油，这也是一种暗示，或许是到了来年春天，尘封多年的黄岗寨门，就会全面打开，对外开放了。他叹道，不出几年，很快地，黄岗就会变成第二个肇兴侗寨了，像西江的千户苗寨一样，沦为一个珠光宝气的“绝代佳人”。我说，如此说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他说，当然。
　　 我们一路分花拂草，拾级而上，十几分钟后，到达了观景台。这是一条从高山逶迤下来的山梁，犹如巨龙之脊。一座风雨长廊沿脊直立，木质结构，重檐翅角，上盖青瓦，底下的廊道两旁，置有两溜长长的美人靠。正前方，便是观景台了。
　　 此刻，我伫立在一株长在坎沿的开得红艳艳的桃花下面，俯视寨子全貌。也许是天气不好，阴云低垂，寨子的风光恰似一帘幽梦，又如一个泊在山谷之中而又汹涌澎拜的黛色湖。映入眼帘的，除了四周黑黑的山，便是清一色黑压压的屋顶。瓦垄成了隐隐发亮的银丝儿，那缕缕白光，仿佛在告诉人们，它们不仅在流淌雨水，更多的是在流淌明媚的阳光和惬意的时光。青瓦一个斜面一个斜面地连成了一片，像黑色的波浪，在每一道屋脊上鼓荡开来，绵延起伏。看不见路，看不见水，看不见一座刺眼的现代建筑，全是古老的传统建筑，画一样诗意，梦一样飘缈。
　　 慢慢地，我被惊着了。综观整个寨子，视野里居然出现了五座巍峨的建筑，鹤立鸡群般兀自卓立于寨子里间。那景象，犹如是波澜壮阔的海面，蓦地耸立起了五座宝塔，五座奇峰，蔚为壮观。我知道，这就是鼓楼，是侗寨的标志性建筑。这就令人诧异了，黄岗拢共三百多人家，一千六百多人口，寨子并不大，咋会拥有这么庞大的鼓楼群呢？要知道，就是连冠有“鼓楼文化艺术之乡”称号的肇兴侗寨，也只有五座鼓楼呢。
　　 这是一个谜。古老神秘的黄岗，到处都是谜。人在谜中行，便容易入梦。
　　 观景台没几个人，除了我和珏玮兄，还有就是比我们早到的团队的各种先生和女士了。他们都忙于拍照。我转到后面，在荆棘丛生的山坡上遇到了许多青色的树。她们都还青春年少，在春风里举着一簇簇洁白的花朵儿，频频向我摇晃，仿佛在说，嗨嗨嗨，对面的老头看过来，请你把我们的芳名猜一猜。我一看就笑了，那是一些深山含笑的童子树，都还没有长大呢。我在心里对她们说，对面的“妹妹”真美丽，你们的名字我熟悉，可我偏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正在得意间，发现在一垄梯田的边缘，斜立着几座各自独立的木楼。这些木楼好生奇怪，下层的四周镶着密不透风的板壁，上部却惟见木柱和横梁，完完全全是一副空架子。是废弃了的吊脚楼？还是被人遗忘的烂尾楼？不知道。细一瞧，发现上面并非空空荡荡，竟摆放着几台陈旧的打稻机。这就让我不禁联想起了金秋十月的风吹稻浪，谁能想到呢，古老的侗寨，竟然也是稻谷的故乡。
　　
　　 三
　　 走下观景台，大家散开各忙各的。我去逛寨子。寨子里有柏油大道一条，如寨子的经，石板路无数条，似寨子的纬。流水有两条，是寨子的脉和络。主流叫巴溪，支流叫什么？没打听过，也就不知道。
　　 但我知道，凡是侗寨，必有“三宝”：寨门、鼓楼、风雨桥。我想当然地认为，寨门肯定在寨口。果然，我径直走到寨口，便看到了高高的寨门。它就矗立在那条穿寨而过的柏油大道上。寨门看上去不像门，倒像是一座重檐歇山式的建筑。它的两旁，各由一座六柱的木亭子撑着，门洞上方檐叠五层，顶上竖一葫芦状小塔。遗憾的是，寨门没有名字。但细想，这是一种智慧，谁不知道这就是黄岗的寨门呢？此时无声胜有声啊。最惹人注目的，是两条盘腾在门楣中央的银色巨龙。它们昂着首，张开大嘴，在抢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栩栩如生，动感十足，好像要驮着寨门上青天似的。本来，寨门是死的，因为有了两条龙，活了。
　　 气势恢宏的风雨桥，横跨在巴溪之上，连接了两岸的青山。显然，这座风雨桥是新建的，水泥桥墩，廊道檐顶，都是新鲜的，没有一丝的沧桑感。据说，几年前这里还有一座年逾百岁的老花桥，一场滔天洪水，把它冲垮了，眼前的桥，是在去年刚刚建成的。无情的流水，带走了多少风雨的故事，也带走了一座风雨桥的传奇。岁月总是这样，过去的衰老终究会被今天的年轻取代，而正因为有了今天的年轻，才会使消失的过去愈发显得悠远绵长。
　　 现在，我随着自己的脚步，逆流而上，走在蜿蜒在巴溪边的石板路上。这条路，既古老，又悠长。两岸，林立着一座座黑里泛着黄的吊脚楼，同样也斑驳、古老。但它们再怎么古老，也没有流水久远。一个人，默默地漫行在这幽深的巷道里，足底有微微的凹凸感，透到心里，却又是一股无法言喻的惬意。人，仿佛坐在历史的轻舟上，随风漂泊。路洁如洗，雨水和泪水，泥尘和噐尘，全部跟着或苦或甜、或平或淡的时光流走了。惟有日子还在，旧梦还在，如同那水中的月，沉浮在每一个梦醒时分。
　　 溪里，水清流缓。老树疏疏站，幽草冷冷生。裸露的岩床，或赤或黄，或黑或白，在水底，在岸边，透着五彩的光芒。明月楼边照，清泉石上流，这样的景致，在村寨是十分罕见的。我想，这必定是上天对黄岗的恩赐，更是岁月的造化，流水的神功。谁说岁月无声，流水无痕？它们一旦出手，创造的决不仅仅是奇迹，而是美丽的神话。我还想，巴溪之水，往常一定会很大，像一条风华正茂的大白龙，激情澎湃，浪花如潮，奔流不息，整个寨子，氤氲缭绕，水声潺潺。可是，眼下的溪流，却是那么的小，那么的细，那么的静，弱弱的一脉，像唱歌的人，孤独地站在伤心的夜色里，默默地掉眼泪。
　　 这又一个画中的谜，谜中的梦。
　　 遇到了一个侗族大妈，背上的背袋里载着一个大头小男孩，俯在溪里洗衣裳。我问她这溪水咋这么小？她说，唉，别提了，自去年入夏以来，我们这里几乎就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现在溪里流的，全是山上的泉水呢。我慨然，人生的路，是凹凸不平的，想不到，流水之路，也是有起有落的。但是，我的心中还是充满了希望，因为干涸之极，便是满溢之始。
　　 我闲适地看，鲜遇游客，少见年轻人。遇到了两个年轻女子，坐在屋里刺绣，我不敢擅自入内。遇到一溜猪肉，挂在门前的空地上用柴火熏，我拍了一张照片。又遇到了两个在拍“套鸭子”抖音的人，我无心光顾。一路行去，遇到了不少老人和孩子，他们有的坐在门口打盹，有的堆在一起聊天、玩耍。
　　 在一个亭子里，我问一个坐在火堆旁取暖吸烟的老人，为何寨子里全是老人和孩子？他说，疫情一放开，寨子里的青年人又全部都到外地打工去了。我问都去哪里打工？他说哪里都去，只要有钱赚，主要是去广东。当他得知我来自浙江，便哈哈道，噢，浙江是个好地方，我们这里到你们那边打工的人可多了。我问你家里可有人去？他说，有有有，两个儿子和媳妇，全部都在温州。我说我就是温州人。他立马就拿烟给我抽，说，噢，你是温州的，你们那里可富了，个个都是大老板，好地方呀。我说你这里才好呢。他笑道，我们这里要是好，那些青年人就不会跑到你们那里去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