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七(中篇小说)
分手那天,老七喝得烂醉,是找我去喝的,地点就在学校西侧角门外的一家小饭馆。我纳闷,按说这袁可萍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男人牵挂的地方呀,为啥这分手对老七打击这么大?在我看来,袁可萍虽然算得上城市姑娘,但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气质。长得吧,也就是一般般。眼睛有点小,是那种透着朦胧迷离风韵的凤眼。鼻子还好,挺直小巧,鼻翼不大不小。小巧的鼻翼,如两个乖巧的小猫。说实话,袁可萍就这鼻子长得有点像古希腊雕塑中美女的鼻子,这给她加分不少。她嘴长得有点大,爱咧着嘴笑,那个时代人们还不知道姚晨。袁可萍这大嘴叉很像意大利影星索菲亚▪罗兰,而且她的嘴型不仅大,嘴唇还很厚。对了,有点像韦唯。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韦唯。其实,按照当年国人的审美偏好,是不以韦唯为美的,这种大嘴厚唇的女人,只讨老外喜欢,是不招国人待见的。不过,袁可萍有一对含蓄的酒窝,这又给她增了几分俏皮。不管是抿嘴微笑还是咧开嘴呵呵地笑,她脸颊两侧的酒窝都会特别明显。从这点来说,袁可萍应该算得上一个虽不十分美丽但还称得上可爱的女孩子吧。
那天酒桌上,我问老七:你到底喜欢袁可萍哪点?老七擦了一把淌到嘴边的鼻涕,囔赤囔赤地半天挤出两个字:性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们的思想虽然逐渐解放了,但也是不大敢直接谈性的,更遑论以性感来形容一个女生了。一般,我们都是在熄灯后,躺在床上卧谈时,才会涉及一些男女之间的乐事。现在大学生可能不需要这样了,但我们那个时代“寝室夜话”的主题就是男女那点事。至于男生与女生之间则基本不谈性,但也不是绝对。喜欢西方理论的刘馨就曾和老七争论过弗洛伊德的理论。在讨论弗洛伊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时,刘馨也会大谈特谈弗氏在《精神分析引论》中阐述的性心理分析。这刘馨很有个性,人也前卫,曾经把在H省报社当记者的工作辞去,去了上海当沪漂。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能辞去公职跑到人生地不熟的上海确实需要魄力,何况还是一个单身女子。刘馨当时刚刚结束了第一段婚姻,她的辞职和沪漂,都以第一段婚姻的结束为节点。后来刘馨在上海跟一个老外结婚了,生了个混血儿,很快又离了。刘馨这个女同学挺神秘的,同学们都不知道她现在具体做什么,但她却在上海活得非常滋润,平时也不上班,不做事,却在市中心有房有车,自己带着儿子生活。要说她现在也五十多岁了,尽管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但在那俊男靓女云集的大上海,她应该不会有那么强大的魅力,让男人主动供养她和那个混血儿子。至于她那个老外前夫其实就是一个外国穷人,到中国来混的,也没有给刘馨留下什么资产。这个当年大谈特谈弗洛伊德和性的女同学,每次回来省亲都很高调,都要请同学们聚一聚,但终究没有人知道她在大上海过得活色生香的生存奥妙之道。
当年刘馨与老七辩论性的问题时,两个人谁也没有说服谁。不过,老七这个人天生喜欢辩论,说好听了,是追求真理,说不好听,那就是抬杠。我有时说他:你咋总和人抬杠呢?不抬杠能死呀!说心里话,我觉得老七挺像先秦诸子那些轴心时期知识分子的,“予其好辩也哉?不得已而为之”。我们班同学除了刘馨,都辩论不过老七。老二就曾冷嘲热讽地说老七可惜没有生活在五十年代授衔时,要不肯定能封个“大将(犟)”。我则认为老七没有生活在五十年代是幸运的,要不肯定被打成“右派”。老七的好辩与其说是一种对真理的孜孜不倦追求,毋宁说是一种较真显摆的抬杠。记得当年我曾看过一个四川作家写的小说,名字好像叫《山杠爷》。反正当时读过那篇小说后,我再遇到老七和我抬杠时,就说他是杠爷,杠精。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了,当年在小酒馆里,面对老七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描述袁可萍的性感时,我张大了嘴巴,没有与他辩驳,这倒不是我担心辩不过这个杠精,主要是人家袁可萍性感与否我确实连表象都没有见到、更遑论其妙趣了。毛主席不是说了嘛,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对袁可萍的性感,我既没有实地踏查过,也没有做过相关访谈,自然没有发言权。但我有质询权,于是我神秘兮兮、一脸猥琐地问他:“怎么?你们那个了?”
“唉!”老七长叹一声,摇摇头道:“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呀。”继而仰天喟叹道:“国无人莫我知兮!”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老七是否与袁可萍那个了,但从种种迹象以及老七后来这三十年的行事风格看,老七应该是没有与袁可萍那个。
在大学时,老七就喜欢下围棋,他喜欢的围棋名家是日本超一流选手藤泽秀行。说白了,他喜欢藤泽秀行超意识流的棋风,更欣赏藤泽秀行的求道派精神。老七就常常自诩为“君子求道不求名”。下棋从不在乎输赢,而在于追求棋道。老七曾跟我说,棋道讲求一个气、神、韵,下棋要体会天地之道,有时候还不能把棋走满,走死,要留有余地,有时还要留有余味。我听着就像说国画和书法似的,或许中国传统文化都是相通的吧,都归结到一个“道”字上吧。
我看过老七下围棋,他是东一下、西一下的,看似随意,但其中有气脉,有呼应,有韵味。他从不把棋走死,总是留有余地。即便是弃子,也都留有后手。就像传统文人画似的,重视气韵生动。
对女人,老七也是讲求一个气韵的,讲求一个神交。在灵与肉的问题上,老七是渴望灵肉结合、心手合一的。但如果灵与肉只能选择一样,那么,老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灵,选择那种精神层面的东西。
在这点上,老大与老七正相反。老大是在社会上混过的,当然,那不能叫混,叫历练。据说,当年在第一次高考落榜后,老大曾在货场扛过大包,在工地做过小工,在市场摆过旧货摊。这种社会大学的历练使得老大一入学就显得十分成熟,有城府,有人生规划和目标,也马上就被辅导员指定为班长。在为人处世上,老大讲求的是有用即真理,目的性极强,做事就是一击即中,不搞酸文假错的花架子。也许正是这种实用直截的做事风格,一下子就牵住了袁可萍的牛鼻子。袁可萍虽然欣赏老七的文气和才情,但浪漫的女孩本质上也是物质的,老大的现实优势还是更吸引袁可萍一些。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么何不选性价比更高的熊掌呢。
说老大是熊掌,绝非贬义。在性价比方面,好像老大并不占优势,但从发展潜力看,老大绝对是绩优股。单从人生规划和行动力、执行力而言,恐怕我们班没有人能比得上老大。老大上大学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鲤鱼跳龙门”,从农村出来,出人头地。这个目的从动机上讲,虽然不很纯粹,但确是当时农村孩子的普遍且唯一出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东北城市,农民工的概念还没有出现。作为农村孩子,要想走出务农这条路,唯有考学,最好是考上大学。再不济,考个大专也中。因此,老大上大学的动力十足,目标明确,对毕业后的人生规划也非常清晰。这也决定了他找对象的目标定位,就是绝不找农村的,一定要找个城里姑娘,将来能留在城里。
当时,我们历史专业一年就招三十多个学生,其中还有十名左右的胜利油田定向委托培养生。在剩下的学生中,男生又占了一半。而在那人数不多的女生中,纯粹城市的姑娘就显得非常稀缺。省城的姑娘只有刘馨、程亦梅两个。这两个都是心高气傲,走路鼻梁子几乎与地面平行的主儿。她们更不会看上老大这个脸上高原红还没有褪净的土包子。老大对此也颇有自知之明。于是,他暗地里早就将非省城的城市姑娘袁可萍作为自己的围猎目标,不巧的是,老七借着半拉同乡关系,已经先下手为强,与袁可萍谈起了恋爱。但老大早就看出袁可萍与老七不是一路子人,别说发生了“秦香莲”声讨“陈世美”事件,就算是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他俩也走不到一块。
在老大眼里,老七不定性,属于浮华不实的文艺青年。袁可萍单纯善良,是爱才心理使得她一时间对老七产生欣赏崇拜心理,但这种心理随着时间推移和彼此了解的深入,必然要淡化。一旦袁可萍对老七的崇拜和欣赏淡化,那么,老七自身那种自我中心、偏执倔强性格必然暴露无遗,也一定会让有些小个性的城里姑娘袁可萍不能容忍,二人分手只是个时间问题。老大不急,他喜欢守株待兔,静观其变。
在我们班,老七是最晚知道袁可萍与老大处对象这件事的。
那是大三上学期开学不久,一天早上六点钟,我们寝室哥几个还在睡懒觉,就听得咚咚咚的敲门声。虽然声不大,但觉轻的就会醒过来。老七睡下铺,就起来趿拉个鞋,去给开门。他想这么早,一定是老三对象——外语系那个长着金鱼眼的女生来给老三送早饭了。那个时代,大学生处对象,时兴女孩早上给男孩子打饭。打好饭后,女生将饭菜带到男生寝室一起吃。但这次老七猜错了,他开门一看是袁可萍拎着个网兜,兜里摞了三个大小不等的饭盆,炸黄花鱼的香味沿着盖不严的饭盆盖直往外蹿。
老七当时就是一愣,怔怔地杵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自从上学期开学初,袁可萍提出与自己分手,这都过去半年多了。连暑假回家和返校,两人都是各走各的,而没有像往常那样结伴同行。这怎么刚开学就来给自己送饭,莫非袁可萍回心转意了?老七当时心情非常复杂,谈不上兴奋,因为他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人,春天时袁可萍提出与自己分手,确实痛苦一阵,但痛苦过后,就释然了。毕竟他是文青,感情丰沛,抱定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想法,对袁可萍很快就淡了。毕竟袁可萍也不是什么不可多得、摄人心魄的尤物,而只是在男孩子刚上大学、情窦初开时适时出现的女子。这段时间,老七把注意力投向了哲学系的一个喜欢谈萨特和海德格尔的女生。袁可萍的出现,让老七懵在那里,不知道是接纳还是婉拒。
袁可萍莞尔一笑:你起的真早。
嗯,哦,你起的也蛮早的。
大哥起来了吗?袁可萍往屋里努努嘴,眨眨眼。
大哥?大哥还没起。老七一脸的懵逼。
那我叫起他,要不菜就凉了。袁可萍举了举手中一网兜的饭盆,那菜香中除了炸黄花鱼,分明还有滑溜肉片的诱人香味。这个老七很熟悉,那也是他和袁可萍在食堂最爱吃的。
这个时候,老七的脑袋里飞速旋转起来,他似乎明白了,袁可萍的早餐好像与自己无关。他这么想着,袁可萍已经像一个泥鳅鱼一般,灵巧地侧身从他身边挤了进去。这老七脑子还在那里转轴子呢,都忘了给袁可萍闪身让一下。
过后,老大曾单独找老七谈了一次,也是在校园西边角门外的小酒馆。据说,双方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坦诚地交换了意见,彼此取得了谅解,达成了共识。老大解释说他没有翘行,是老七与袁可萍分手后,他才与袁可萍好上的。按照老大的说法,当时,袁可萍提出与老七分手后,心里也很痛苦,就找自己谈心。后来,两个人逐渐走近了。老七也表示自己在与袁可萍黄了后,就对那段感情释然了,现在自己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他说的新女朋友就是哲学系的林子墨。
其实,老大和老七当时都没有说实话。老七出于爱面子,不想说自己现在还处于空窗期,于是就说自己正与哲学系女生谈恋爱,而实际情况是当时他与林子墨只是在一次学校的辩论赛上遇到过,双方甚至还没有说过话呢,但老七确实已经开始注意林子墨了。不过,经过袁可萍给老大送早餐这事的刺激,老七真就对林子墨发起了爱情攻势,只是这场攻势推进得极其艰难,颇不顺利。其间,老七把从《孙子兵法》和毛泽东游击战里学来的经典战术都用上了,比如什么围魏救赵呀,声东击西呀,围点打援呀,背水一战呀,反正是能想到的招数都试了一遍,但都没有有效突破林子墨的坚强堡垒,甚至连外围工事都没有突破。直至大学毕业前的送别毕业生的演唱会上,两个人的关系才最终尘埃落定。当时,各专业的毕业生都聚到大礼堂搞毕业大联欢,虽然有主持人,但大家可以随意上台表演和发言。老七带着微醺蹦到台上,从主持人手里抢过麦克风,激动地表示要为他心仪的哲学系女生献上一曲《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老七深情地、时不时跑调地唱完那首歌后,林子墨也登台回应了他一首《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之后,两个人之间猫与老鼠的爱情追逐才彻底落幕,画上了句号,从此天各一方,再无联系。
其实,林子墨也不是对老七一点感觉没有,如果是那样,她早就与老七断了联系。她似乎更喜欢与老七辩论,喜欢与老七辩论海德格尔的“此在”(Dasein),喜欢谈尼采的超人哲学,喜欢在与老七辩论中激发出的思想火花。在毕业离校、各奔前程的前夜,在西门小酒馆,林子墨告诉老七,其实她只是喜欢与老七做思想上的碰撞,喜欢在与老七思想交锋中所迸现出的灵感和哲思,但她认为生活是很现实的,理智告诉她:两个能一起讨论问题的男女很大程度上并不适合一起生活。所以,在提到老大与老七交心那一幕,我觉得有必要在此先把老七在大学里的爱情生活全部交代一下。下面,我们还是说说老大与老七之间围绕袁可萍的感情纠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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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三万三千多字的中篇小说,断断续续读了一天,小说故事性很强,尤其是对同一时代的有同样经历的人读,又身临其境之感,共鸣多多。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小说精品,名副其实。
佳作阅读。感谢作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