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七(中篇小说)
最初,老七给张县长写讲话,张县长调到市里交通局当局长后,他又给李县长写。李县长退休,他又给阚县长写。刚到县里工作的时候,学文出身的老七写材料就喜欢用典,也好用成语,但无奈张、李两任县长都体会不到用典和成语的妙处,只有阚县长尽解老七文字中典故和成语的精妙之处,并能顺势发挥,把个讲话稿读出深度和水平。说到底,这个阚县长与那两位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没有多少文化的张、李两位前任县长不同,他是读过大学的,是省政府研究室派下来挂职的。阚县长非常欣赏老七的文才,特别喜欢讲话稿中适时出现、精当无比的典故和名言。以前老七给张县长、李县长写讲话稿虽然也适当嵌入一些精妙恰当的典故和言简意赅的成语,但那二位县长往往不知所云,体会不到讲话稿中用典和成语的妙处,不仅如此,有时候还会读出错别字,出丑现眼,弄得老七浑身不自在,好像念错字出丑的是自己一样。
有一次,老七给张县长起草班子民主生活会上的讲话,其中提到要学习越王勾践薪尝胆的精神,结果张县长硬生生地把越王勾践念成了越王勾芡,惹得台下的同事想笑又不敢笑。老七在下面愁得脸都扭曲了,有了那次教训后,老七再给张县长写稿子,就不大用典了。李县长上来后,老七在起草领导讲话稿时也不敢轻易用典,但成语总是要用的吧。有一次,老七在给李县长起草一篇欢迎军民共建单位解放军某高炮团团长的祝酒词时,用了一句“高炮团长(读chang的第二音)途跋涉来到我县”云云。结果,在晚宴上,李县长站在前面慷慨激昂地念成了“高炮团长(读zhang的第三音)”,然后顿了一下又念道“途跋涉来到我县”,弄得那位高炮团的杜团长和欢迎宴会上的同志们都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杜团长一定还在纳闷,我姓杜呀,怎么改成姓涂了,名字也成了途跋涉。原来,那篇祝酒词打印稿共两页纸,第一页的最后几个字是“高炮团长”,下一页是“途跋涉来到我县”,整个把“长途跋涉”这个成语隔成了两页,那李县长之前没有见过杜团长,刚才见面时县人武部长介绍说是杜团长,李县长也没有听清,而且杜字与涂字谐音,他就想当然地把高炮团的杜团长理解成了高炮团的这位团长姓涂叫途跋涉。自从李县长那次念错“长途跋涉”的成语后,老七再给李县长写讲话稿连成语都不敢用了,而且特别注意每页的最后一个字和下一页的第一个字是否是词组被分家了,如果遇到词组被两页分隔,他就提供删减字符等形式将那个词组串到同一页上。
等到阚县长从省里派到县里挂职县长一职,还是老七给写材料。老七吸取了给前两任县长写材料时用典和成语的经验教训,最开始没敢用典,及至通过写材料接触几次后,老七觉得这个阚县长与张县长、李县长不同,肚子里还是有墨水的,于是就试探着在讲话稿的适当地方以精当的成语嵌入。他发现阚县长不仅领会到加上的那个成语的妙处,有时候还展开讲一下成语的出处,惹得那些县里干部有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之感。以后,老七又尝试着将文史典故嵌入其中,那阚县长也往往熟悉相关典故,不仅把讲话稿读得铿锵有力,气势磅礴的,而且每到用典之处,他就特意展开发挥,以显露自己的才华博学和深度深刻。这么说吧,老七的讲话稿给阚县长的儒雅形象增色不少,有一次,阚县长特意嘱咐老七给他写了一篇县里实现脱贫攻坚伟大胜利庆功会的讲话稿,其中多有用典。那次庆功会,阚县长是下了功夫的,不仅准备充分,还通过自己在省政研室工作的资源请来了省电视台、省报社等省级主流媒体的记者,不仅全程报道了县脱贫攻坚庆功会,而且还现场采访了阚县长。阚县长在记者面前旁征博引、侃侃而谈的潇洒形象得到省领导的赞赏,很快阚县长就变成了阚书记。没几年,阚书记就被提拔到省文化厅任副厅长,调回省里了。当然,阚县长的荣升更多的是他在省里的人脉和学历、能力、水平等,但老七给他写的那篇采访稿也为他增光添彩不少。
在由阚县长变为阚书记的身份变化过程中,老七也被从县政府办调到了县委办的综合科。按说老七应该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跟着阚县长步步高升,但事情的发展却并非如此。老七这个人恃才傲物,眼里瞧不起几个人,认为县里也好,市里也罢,那些当领导的都啥也不是,啥也不懂。老七的心里之所以对领导们如此鄙视,我想这与张县长读错别字、李县长瞎断句不能说没有关系。老七心里瞧不起领导,但又缺乏城府,有时候就表现出来,或者在与“知心好同事”闲聊胡侃中表达出来。结果一来二去,就传到领导耳朵里,领导对老七是持不可不用、不可重用重用的态度。就这样,老七材料写了不少,但级别却常年原地踏步。久而久之,怨望之气日增,“啥也不是”就几乎成了老七的口头禅。
对于阚县长,最初老七是比较敬重的,觉得阚县长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比那些土老帽的县领导强多了,到底是省里来的干部,有知识,有水平。但后来,他对那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阚书记,竟然也不放在眼里,背后说阚书记不学无术,欺世盗名。所谓阚书记“不学无术”的由来,还得从2006年老七陪阚书记到江西参加革命老区一个会议说起。
老七所在的县是抗联活动非常活跃的地区,被国家列入革命老区。有一年,国家老区办组织革命老区的县领导在江西开会。阚书记看老七平日写材料很辛苦,就把他也带上一起开会,算是给老七的犒劳,毕竟县里的一般干部很少有机会跨地市开会,像这样的跨省参加全国会那是绝无仅有的事。当然,阚书记带老七开会也并非单纯是想给老七一个放松游玩的机会,而是要用老七这支笔。一来,参会的发言稿是老七写的,大会交流时如果有人提出问题,他可以现场问老七。二来他安排老七参会回来写个材料,将来发在省报上,为县里更是为自己做点形象宣传工作。
在江西上杭县开完会后,主办方组织大家到当地的一个景区游览。其中,经过一个景点,据说那是古代一个道教修炼的山洞。远远地就看到山洞洞口的上方有一个石头凿的横匾,匾额的黑底白字,写着四个大字“别有洞天”。但这四个字是按照古代书写习惯从右往左写的。当参会一行人走到那里时,阚县长也许是中午喝了点酒的缘故,稍微有点兴奋,隔着老远就抑扬顿挫念出了“天-洞-有-别”,惊得导游都不知咋往下讲了。本来此处的“别有洞天”是有典故的,导游琢磨半天,觉得对这种规格较高的领导考察旅游团不好纠正,就跳过了这个环节的讲解。而阚书记这边并没有发现自己读错了字,还饶有兴味地进洞参观,一味地让老七给他拍照留念。老七对阚书记的误读感到丢人,他分明听到来自其他参会同仁的嗤笑。他觉得这阚书记也太能显摆了,显摆不说,你倒是别念错别字呀。念错别字也行,你就别那么大声嘛,唯恐人家听不见似的。老七自己都觉得脸臊得慌,于是给阚书记照相时就有些心不在焉,马马虎虎。等到回到县里,宣传部拿去洗印出来的照片呈给阚书记,这给阚书记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些照片不是“斩脚”就是“长角”的。嗨,说白了,就是老七不会照相,加上心不在焉,就把阚书记照的不是下面截到脚踝骨,就是把人的脑袋与后面的塔尖一类的建筑物浑然一体,弄得既无美感,也不吉利。这阚书记虽然台上一套一套地马列主义,但实际上内心里是非常迷信的。这次老区游览时,阚书记见道观就进,见庙宇就拜。进得里面,不管那座上的是佛祖还是天师,纳头倒地就拜,口中还念念有词,大约是保佑自己仕途顺利、不断升迁一类的祈祷。
阚书记对老七的摄影技术不满意,自然就表现出来。但阚书记也没有过多地批评老七,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他还要用老七给写篇通讯报道稿,自己已经找关系联系了省级主流媒体的主编,给预留了版面。也就是说江西旅游的不愉快虽然让阚书记对老七有点看法,但从心里,阚书记还是非常认可老七的文字功底的,也还是打算提拔老七的。
事情坏就坏在老七这张嘴上。老七的嘴没有把门儿的,而且他还好喝酒,恋酒,贪酒,而且一喝就兴奋,兴奋起来就喜欢臧否人物,指点江山。尽管阚书记对老七照相技术并没有太过批评,但老七还是察觉到阚书记的不悦。老七心说,你还不高兴,老子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老七这个人始终是恃才傲物的,即便对于领导,自己心底里也从没有仰视的感觉,甚至内心还常常以“老子”自居。这老七也是,人家领导偶尔念个错别字,他却觉得好像让自己多没面子似的。本来老七肚子里就装不住事,再加上酒精作用,就在与县里哥们喝酒时把阚书记读错字闹笑话的事抖搂出来。这还瞒得住嘛,早有别有用心者添油加醋传到阚书记耳朵里。在县里,县委书记就是天,就是爷。县里这些人都是他的衙役。小小衙役敢于笑话天,那真是大逆不道。阚书记那个气呀,心说:你再能写,不就是个秘书嘛。一身的臭毛病,酸腐气,连伺候两任县长,都没有人提拔你。要不是我提拔你当个副科长,你现在还是一个小科员。咋的,不感恩不道谢不说,还敢目无领导,妄议领导。这回阚书记是真的动了怒,任凭老七多能写,多有能耐,也不惯菜儿。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能写材料的人有的是。于是,老七被一纸调令发配到县广播电台做了副台长。
广播电台这单位听着好听,在县里体制内那是一个很边缘的部门,归县委宣传部管。这阚书记虽然生老七的气,给他踢出了县委办这样的核心要害部门,但毕竟阚书记不是小气和挟私报复的人,他考虑到老七是个人才,觉得还是到电台这样的部门能人尽其才。阚书记甚至想,如果老七能够收敛自己张扬的个性,改掉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狂妄傲气,能够真心诚意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过来低个头,认个错,将来还考虑调他回县委办,毕竟新调来的秘书写材料照老七比起来,那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老七倒是没有吹牛,别说一个小小的县里,就是到了市里,老七这支笔写起来,也是无人能够匹敌的。那号称市委办第一支笔的张明河也得被老七落下不止半条街。
老七到广播电台任副台长后,也没有吸取教训,还是那么没有城府,好酒任性,贡高我慢的。但就是这么一个迂腐执拗的老七,在广播电台工作期间却闹过不大不小的绯闻。
这老七毕竟是有点墨水的文化人,平时喜欢拽个文,吟个诗啥的。而且在广播电台任副台长,那是个闲差,空闲时间多,于是,他就又捡起好久没有写的书法,把个赵孟頫的字临摹得惟妙惟肖,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要么说,才气这个东西是自带光环的,任啥也遮盖不住的。老七的才气也吸引了广播电台一帮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但老七这个人是属于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他不像老大那样成熟。当年,都曾跟袁可萍有过那么一段,而且老七与袁可萍处对象的时间不仅早于老大,时间也长过老大,但老大多成熟多鬼道呀,他深谙懵懂初开女孩子的心理,把个袁可萍哄得什么似的,没处多久三下两下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了。老大的这个本领是一身文青稚气和高傲自大的老七所不能及的。即使在广博电台当副台长,面对那几个嗲嗲的女主持人和女播音员,老七仍绷着在那里坐而论道,希望通过日久生情而渐入佳境。老七有一套慢火咕嘟炖的泡妞理论,但结果还没等他与那位叫艾晓莹的女主持人之间爱情之火咕嘟起来,就被好事者偷偷告诉了他媳妇。他媳妇半夜闯进办公室捉奸,看到的是老七正襟危坐在那里大侃什么叔本华、弗洛伊德。我想他一定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在H大与林子墨辩论海德格尔、尼采时的情景,也一定恍惚着回到当年与刘鑫一起大谈弗洛伊德性理论的场景中。或许,老七幻想通过炫耀自己的博学,通过大谈叔本华和弗洛伊德而将艾晓莹一步步地诱敌深入,引到自己的情感包围圈中,然后一举擒获,直捣黄龙。其实,我觉得老七还是太理想化,太文质化,太过幼稚了,艾晓莹那样的少妇是虚荣而轻浮的,过多地停留在西方哲学和玄奥空洞的性学理论上,只会使这位头脑中只有名牌的虚荣女孩昏昏欲睡、兴味索然,而永远也抵达不了其心理防线,更无从破防。当然,我们都没有长前后眼,无法判断如果没有老七媳妇的横空杀入,在老七和艾晓莹之间会不会真的发生点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这点不得而知,也难以推断,但事实上是,当老七媳妇破门而入时,老七正像一位定力十足的老僧或满腹经纶的教授那样,端身正坐,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本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为桌子对面直打瞌睡的艾晓莹,慢条斯理地解读着叔本华的表象概念。
最终,老七的好事被媳妇给搅了,而且闹得满城风雨。但是面对媳妇咄咄逼人的责问,老七嘴里嗫嚅着,一再说自己是坐而论道。面对组织的谈话,老七也一再信誓旦旦地剖白说自己就是在与艾晓莹探讨哲学,同时也一再说这是小人设套,被人构陷。但最后,组织上还是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并将他调离广播电视台,将他发配到畜牧局下面的配种站办当主任。发配是老七的说法,组织上的表述是出于工作需要。其实,那算什么工作需要呀,老七一个学文学出身的,在县里舞文弄墨的,要说放在广播电台还算是工作需要,到配种站算哪门子工作需要。不过,县里人不这么看。当时,县里对于老七的工作调动流传这么一句话:这回广播电台副台长不配人了,改成配牛了。有位曾与老七不对付的县政府办同僚还故意给老七发来个搞笑视频,来成心恶心老七。那个搞笑视频说的是一个汽车配件商店的“件”字少了单立人,变成配牛了,以此暗讽老七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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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一篇三万三千多字的中篇小说,断断续续读了一天,小说故事性很强,尤其是对同一时代的有同样经历的人读,又身临其境之感,共鸣多多。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小说精品,名副其实。
佳作阅读。感谢作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