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七(中篇小说)
如果说从县委办调到广播电台落差还不算大,那么,从广播电台调到配种站则被老七看作人生路上的滑铁卢。遭遇人生的滑铁卢,老七那是相当郁闷呀,心里也是颇为不忿的,不忿就喝酒,喝酒就骂人。
所谓石压笋斜出,岸悬花倒生。既然仕途走不通了,老七就开始琢磨别的道道儿。毕竟老七在读大学时那也是佼佼者,虽然工作后这二十多年来,与专业渐行渐远,但那些大学时期学习的知识和工作后读的大量书籍还是在他头脑中生根发芽。于是,他一转身,全身心地投入到学术研究中。为了转到学术这条道上,他专程来省城找我,毕竟当年我们班就我一个人留校了。
那天我作为答辩委员会主席,正在师范大学文学院主持2015年博士生毕业答辩。老七来电话时,我正在就一位博士生所作的《渤海国文学资料大系研究》提出一些学术性的质询。尽管手机在桌子上一个劲儿地像憋得慌的老牛一样哞儿哞儿地震动,我只是扫了一眼,一看陌生号码,就置之不理,继续我的提问,并认真倾听那位长着雀斑和青春痘的女生非常努力认真但思维有些支离的回应和阐析。这边答辩学生回答问题还没有结束,我的手机就又嗡嗡地震动起来,我又习惯性地扫了一眼,还是刚才那个区号显示为省内某地级市的陌生号码。
因为前几年买房和装修时,我这个手机号接打过房屋中介、售楼员、装修公司等一些营销性质的电话,此后,我就总接到大量的骚扰电话。虽然骚扰电话比较多,但这个号码是我从2003年以来有手机后就一直在用的,而且银行卡等也都是绑定这个手机号的,所以我轻易也不能改号。因此,一般来电如果没有显示我曾备注过的熟人姓名,我是一概不接的。可刚才这个陌生电话很执着。就在那女博士生回答完所有评委的问题并退出答辩房间后,我的手机又如一头不知疲倦、躁狂无比的公牛拱圈儿一般,嗡嗡地震动个没完,连桌子上那盖着杯盖的茶杯都因为这强力的震动而发出杯盖与杯口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响。当时,作为答辩委员会主席的我刚说了半句话:“现在,我们开始对某某同学的博士论文答辩进行评议。首先,请……”我的手机就是在这当口震响的。
“老甄,你就先接电话吧。好像都响了好几次了,别是嫂夫人找你呀。”作为这场答辩东道主的师范大学文学院刘院长笑呵呵地示意我先处理电话。
“咳!一个陌生电话,弄不好又是骚扰电话。”我还是没有打算接。
“没准有啥急事呢?骚扰电话一般是不连打三遍的。”社科院的巫溱洧研究员慢条斯理地说道。
想想也是,骚扰电话哪有这么执着的,一个人不接,早就打下一个了。就算是连着打同一个号码,也顶多是连打两遍。这好像都响三四次了。
喂?
五哥呀,你咋还不接电话了呢。咋的,当了大博导就不接人电话了。
我一听这不是老七嘛,听着说话声音还有点沙哑,好像昨晚又喝多了,声音的背景好像还挺嘈杂的。
老七呀,我当是谁呢。你咋改号了?陌生电话我是基本不接的。
改啥号呀?我他妈的昨晚上喝酒把手机掉火锅里了,差点没炸了。今天临出门,这不带你弟妹的手机出来的。
噢,噢。你这是在哪呀?怎么这么乱哄哄的。
在火车上呢。奔你那去呢。我下午到省城,晚上咱俩整点。
你在省城待几天?我今晚有安排,明天行不?我张罗咱们班在H市的同学一起聚聚。
明天不行,必须今晚!别人都不找,就咱哥俩。
老七说得斩钉截铁的,我知道他一定有事商量。老七性格敏感而高傲,如果我再推脱,他恐怕就会觉得我特意不想见他。于是,我瞅了一眼刘院长,对电话里说:好!好!你到H市后联系我。
撂下电话,我歉意地笑笑:“我们大学同学,我们寝室的老七。”
手机并不拢音,刘院长已经听出我晚上要与老七见面,但院里也安排了答谢宴,一般来说,组织博士毕业论文答辩后,主办方都会安排一个晚宴的。“老甄呀,你同学也不是外人,晚上请他一起参加吧。”
“那可不行。他也不是学术体制内的人,对咱们的领域一窍不通。参加晚宴恐怕不妥,也不合适。放心,刘院长,晚宴我一定参加,不过恐怕要早退一会。咳!我和老七也是年巴的见不上一次面。”
刘院长果然是细心的人,他硬是将晚宴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但就算是这样,刘院长刚发表完祝酒词,老七的电话就又打进来了。他告诉我他到H市了,刚下火车。我告诉他直接打车去学府路的H大,住在H大旁边的学府宾馆,我这边很快就回去。
在作为东道主的刘院长祝酒词后,他带领院里参加答辩的几位老师和博士生对我和巫研究员这两位外请的答辩专家进行敬酒。我马上起身站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罢杯中酒,我并没有直接坐下,而是就势向刘院长、师范大学的各位老师和同学以及巫研究员表达歉意,说自己必须请个假,要先行告退,我也敬杯酒以表歉意。刘院长一众又是一再挽留,但见我去意已决,在表示遗憾且约定不久再聚后让院里的科研秘书开车送我回H大。巫研究员也顺势提出要跟我一起走。老巫的理由很充分,他有严重的心脏病,滴酒不沾,而且今天一天答辩,也很疲惫了。再说他也住在学府路,跟我一起走,正好顺道。刘院长初时哪肯放他,但见他态度也很坚决,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刘院长带领一众人一直把我和老巫送上车,看着科研秘书载着我和老巫绝尘而去,才转身上楼,添酒回灯重开宴。
在车上,老巫告诉我,他觉得我们走了,刘院长他们会更放得开的,毕竟我和老巫是外校来的。这时候开车的科研秘书小李接过话茬说:“哪里?哪里?您二位给我们学院蓬荜生辉了,您们这一走,刘院长少了酒友,也不尽兴呀。”这小李多次送我回家,他知道我和刘院长经常一起小酌。这时,老七的电话又来了,他说他已经办理了入住,问我啥时到。我让他直接到宾馆地下室的酒店,就说是我的客人,其他就不用管了,在那里等我。撂下电话,我又给宾馆酒店打了个电话,安排了一下菜品。
到酒店时,老七已经自己喝上了。我说你小子不讲究,咋不等我就自己开喝了呢?他说昨晚喝多了,先透一透。
闲话少叙,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七打开了话匣子。别说,老七这次真的是专程来找我的。他现在有了新想法了,他觉得自己也四十好几、奔五十的人,他不甘心于就在这么一个小小的配种站当个享受副科级待遇的小站长,他说不能就此碌碌无为,虚度此生。说白了,他想搞搞学术研究,让我给参谋参谋。我说好哇,你原来基础就非常好,如果当年你留校的话,现在不仅早就是博导了,而且一定是全国著名的大专家,大学者。他说:五哥,你就别寒碜老弟了。不过,咱也不是吹牛,如果我毕业后一直做学问,全国著名的大学者、大专家那咱可不敢说,但当个大学教授那是绰绰有余的。老七又恢复了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豪情壮志。
我问老七有什么方向吗?老七说想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说他上大学时就对那一段的文学史感兴趣,也读了不少书,积累了一些资料和卡片。我先肯定他这个想法很好,他的基础做这一段的文学研究肯定没有问题,但考虑到国内这方面的研究很多,成果也不少,如果想在这个领域做出点名堂,搞点创新性研究,做出出人头地的成就,不是说完全没有可能,但也实在是希望渺茫。我心里话,别说你荒废多年的业余学者,就是体制内天天搞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的,都不见得能做出啥惊天动地的成果来。我建议他往地域文学上靠一靠,他开始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想让他搞东北或H省的现当代文学研究。老七对现当代文学是持有很深的偏见的。在大学读书时,他就说中国文学在近代以后“无取焉”,特别认为H省在现当代是文学的荒漠,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称得上文学家的,即便是萧红,他也评价不高。在大学时,我虽然表示非常地不赞同,但因为辩不过他,也就不跟他纠缠。而现在他还持这种偏见,但我也不打算跟他辩驳,毕竟他虽然是中文系毕业的,但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文学研究早已经日新月异,改天换日了,他对学术界研究现状知之甚少,对于这样一个知道点皮毛的“民科”(意指没有经过学术训练的体制外爱好者),我如果跟他较真掰扯,我就跌份了。
见他有些不开窍,我就直接说了,我建议他可以将眼光放在H省古代文学领域,比如渤海文学、金代文学什么的。他这回仔细倾听了我的建议,也认真琢磨了一会,表示可以考虑。我说这只是一个建议,就是想让你把视野拓宽,别总盯着全国性的断代文学史研究那种人人都可以做的领域,还是结合本地区情况会更好些,比如在非遗文学方面,看看有什么地方资源可以挖掘。我知道省社科院老巫的团队正在做伊玛堪的收集和整理。我一提伊玛堪,老七眼睛一亮,他说我那个县就有很多赫哲族人,确实有老一辈的人会唱那种古代史诗歌曲。尽管老七对这方面没有做什么功课,但却巴拉巴拉地讲了一大通设想。我见老七对这个这么感兴趣,就想老七来一次省城不容易,要不让他和巫研究员见一面?想到这,我给老巫打了个电话,死说活说地把老巫从家里提溜出来,约到酒店。
闲话少叙!老七与老巫见面的细节,我这里就不再絮叨了。反正,我相信人与人之间冥冥之中是有缘分的。你别看老七傲气冲天的,老巫则是那种内敛得很,对谁都冷冷的不大亲近,但两人一见面却十分投机,老巫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大谈特谈他曾在老七那个县里住了小半年,搜集整理伊玛堪的经历和趣事。两个人聊到兴头上,竟然频频举杯。老七喝酒那是司空见怪毫不奇怪的,老巫喝酒真是稀奇事,反正我是头一回见老巫喝酒,而且喝得那么多,那么豪爽,那么畅快。我过去一直听社科院的人说,老巫这个人不好接近,滴酒不沾,看来老巫分对谁了。那天老七和老巫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两个人天南海北地,就像多年不见的故交一样,勾肩搭背,觥筹交错。我这个牵线搭桥的,虽然受到冷落,但也不十分落寞,反倒有几分高兴,毕竟老巫表态要邀请老七一起做伊玛堪的项目,要知道这个项目可是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方面的重点项目,老七如果能够参与,做出点名堂,就完全可以摆脱当年在县里被歧视打击的境遇,甚至可以调到他当地的地方性学院专门做研究。我为老七与老巫的一见如故而高兴,也为自己促成了一段友谊,为老七打开了一个新的领域而由衷的高兴。
后面的事我是断断续续知道的,有些是老七讲给我的,有些是从老巫那里听到的,更多的是从学报、项目评审等渠道得知的。从那以后,老七一门心思做伊玛堪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当地赫哲人的居住地。这些带有抢救性质的田野调查有时老七与老巫的团队一起做,更多的时候,老巫他们下不来,主要还是老七一个人在做。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来,老七在伊玛堪研究方面成果斐然,已经以老巫他们省社科院团队名义出版了个人专著两部,发表学术论文十余篇,其中有的还发表在CSSCI这样的核心期刊上。
老七有时间还会来省城,有时也忙里抽闲地见我一面,但更多的时候是去省社科院与老巫他们商量事,或者参加学术会议,要不就是泡在图书馆里。我原来以为老七是一个没有什么情商、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但我发现其实蛮不是那么回事,他每次来都给老巫带来自己县里的土特产,什么林蛙油、大马哈鱼籽等。老七也曾信誓旦旦地说要给我带点土特产,我这个人对佛教所说的护生慈悲心有戚戚,每次他提到要送我些与生命屠戮有关的土特产,我都坚决拒绝。他说那就送我蘑菇、木耳、松茸等土特产,但我连毛也没有看到,好在我并不在乎这些。
老七在一头扎进伊玛堪非遗研究期间,也积极在运作自己的工作调动。尽管经过老巫的运作,他被省社科院聘为特邀研究员,但那毕竟是一个虚名,不是实际上的工作关系调入。于是,他积极寻求关系,想调入当地的一所地方性学院。但现在调动都要走招聘程序,而且对学历都有一定要求。尽管老七所在地级市的那所学院很一般,但要进来也得至少硕士毕业,或者有一定的职称。老七毕业后就一直混迹于县里机关,哪有时间和精力考研究生呀,在机关工作也不能评职称呀。所以老七是不具备条件的,等于被卡住了。但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那就是他把学问做大,在学术界有一定影响后,可以考虑破格。但以当时老七的学术成果,虽然比较可观,但还达不到能够让一个地方院校破格录用的门槛。
虽然调动工作的事阻力很大,但这并没有影响到老七投身伊玛堪研究的热情,也没有影响到老七的每日豪饮。据说,老七这几年酒喝得更甚了。听老八说,有一次老七到老八所在县去考察走访鄂伦春猎人,曾与老八在一起喝了场大酒,据说醉得一塌糊涂,他和老八都大睡了一天一夜。老八就是我们寝室那个由父亲送来到校、眼镜像酒瓶子底一样厚厚的憨厚小伙子。但现在的老八可今非昔比了,他是当地的一个镇长,憨厚的样子已经被一种基层官员的狡黠和霸道取代,长得也是脑满肠肥的。平时对下级也是颐指气使的,不过对老同学还是那样真挚热情,毕竟大学同寝的情谊是一生都无法淡忘的,是任凭世俗熏染也不会改变的纯真。所以,那天老八也是喝得失态了,两个人都在酒精的作用下,晕晕乎乎地回到了当年的大学校园,回到了那个青葱年代。至于他们说了哪些酒话,两个人过后都不记得了,我想他们一定说到了那次“秦香莲”声讨“陈世美”的闹剧,说到了袁可萍的爱情,等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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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三万三千多字的中篇小说,断断续续读了一天,小说故事性很强,尤其是对同一时代的有同样经历的人读,又身临其境之感,共鸣多多。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小说精品,名副其实。
佳作阅读。感谢作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