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我十岁。北方的夏季，天气热得像蒸笼，赤脚走在大地上，像踩着火炭。我们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把家里的笨鸡蛋，土豆偷出来，放在沙堆上烤，烤不熟，就找来枯树枝，划着火柴，烧着吃。吃完了，弄得满嘴黢黑，手和胳膊也落一层黑灰。大军提议，要不去荷塘洗澡?几个人面露难色，大人早就嘱咐过屯里那口荷塘很深，塘子里淹死过人，不能去，别被冤魂抓走。我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就是一口荷塘吗？哪里有什么鬼？瞒着父母和大军也去过，在荷塘浅水区，洗过澡。让大军他奶奶喊回家了，荷塘却是一个美好的诱惑，比水果糖还诱人。有几次，母亲带着我，来荷塘洗衣服，泡澡。塘里开着几朵荷花，有蜻蜓立在花蕊上，天蓝得一尘不染。仿佛大军他奶奶的那面镜子，母亲一再叮咛，不许一个人来荷塘。家人们越是不让去的地方，越是像一块磁铁似的吸引着我。
　　 那天中午，父亲抿了一杯散篓子，就着几根自家种得水萝卜，一盘韭菜炒鸡蛋。那杯酒应该有三两重，喝了酒，父亲摇着蒲扇，躺在炕梢翻看《水浒传》，看着看着眼皮麻达，就打起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母亲呢？用玉米杆圈起一个栅栏，把母鸡与它孵出来的二十只小鸡仔关在里面，喂了小米，清水。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卸下后门板，搬到房后一棵苹果树下，从屋里抱了一只枕套出来，睡在门板上。我蹑手蹑脚，随着窗户跳下地，翻过墙头。险些摔个嘴啃泥，一溜烟窜到大军家院外，萍儿，小花，张磕巴，四眼儿都来了，就出现开头一幕，点着柴禾火烧土豆，鸡蛋吃。
　　 大军是我们的头儿，他最有发言权，因为他父亲是在乡供销社当会计，吃商品粮，铁饭碗。大军不是葛朗台，他家吃白面馍，油条啥的，都拿出来给大伙吃。那时候小，才不管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大凡有好吃的，怎么可以辜负?反正有大军在，去就去。四眼拧了一下鼻子，甩出一筒鼻涕，说，我肚子疼，不去了。大军斜着眼说，咋的?想临阵逃脱?吃我家馍的时候，怎么不肚子疼?你今天如果不去，以后就不带你玩了！
　　 四眼一听大军的话，低着头，嗫嚅着说，俺没撒谎，真的肚子疼。不信，你看看。四眼掀起蓝背心，露出褐色肚子，瘦巴巴的肚子，肋骨一根一根的很鲜明。大军挥挥手，说，得了，你不去就不去，我也不逼你。还有哪个不去?大军扫了一眼其他人，均没吱声。吃人的嘴短，那个年纪就明白。大军承诺，与他统一战线的，回去后，每人奖励五颗棉花糖，一只牛肉包子。他家晌午包的牛肉馅包子，搁在锅里，还热乎着。大军说这话时，我的口水流了一地。我家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包子，大军家却是司空见惯。
　　 一闭眼，暗暗发誓，豁出去了，大不了挨父亲的巴掌，罚我不吃晚饭！那一刻，好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豪气。
　　 荷塘在屯子南面，紧挨着上百亩稻田，当初就是为浇灌稻田筑得荷塘，四四方方的，四周砌着石头，不是青石板。被水冲洗得干净透彻，纹理清晰，石壁的夹缝绽放着一朵一朵野花，五颜六色的，塘，若没有荷，就没了灵魂。荷花是谁移植在塘里?母亲说过，是那个被淹死的女孩，玲的父亲捯饬的。玲死后，父亲唯恐玲孤独，到县城多方打听，买来十几株荷花。冬天，零下摄氏的严寒，玲的父亲晚秋那会儿，把荷花移到盆里，推回家，在几口大缸内养着。阳春三月，再放归荷塘。塘有荷的陪伴，生机勃勃，荷有塘的保护，活得滋润不寂寞。铃的父亲在屯子的下街，我在上街。我管他叫德子叔，德子叔经常坐在荷塘的石头上，凝视着荷塘静静的水面，荷花出神，发呆。风一吹，荷叶晃晃悠悠，德子叔就觉得那是女儿铃在和他说话。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德子叔一家搬走了，一天夜里，一辆汽车停在他家门口，由于是晚上，又是冬天，刺骨的寒气早早把乡亲们推进被窝，躺下了。汽车什么时候离开的，没人知道。第二天，德子叔家烟囱没冒烟，大铁门上了一把铁锁。德子叔一走，连荷花也搬走了。第二年，桃花朵朵开时，塘没有荷的点缀，憔悴了许多。自那以后，没见德子叔。他像在人间蒸发掉了，但铃偷偷去塘里洗澡被淹死，成了大人教育孩子的教科书，动不动就拎起来，训斥我们一顿。
　　 那个午后，没有一丝风，蝉叫得天地一片空灵。荷塘旁的杨树，住着两窝喜鹊，这阵儿，喜鹊站在枝头，练几下嗓子，和另一只喜鹊交流着什么？大概是没商量好，其中一只喜鹊气呼呼飞走了，它一振翅膀，一扑棱，落下两三片叶子，一根枯枝。
　　 荷塘的水被阳光炙烤过，脚探下去，水热，适合坐在水里，泡澡。大军是男生，他像一只大青蛙，噗通，一个猛子扎进塘里。游了几分钟，从水里钻出来，朝我们招手，下来啊？！好凉快！四个男生，全在塘中戏耍。我也沉不住气，向大军在的位置，游去。我仅仅学过狗刨式游泳，仰泳，蛙泳没学过。小花，萍儿，脱了上衣，我看到萍儿胸前的两颗桑枣，像两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我与小花一马平川，像一对小纽扣排在那儿。几个人像水鸭子，在塘里你追我赶，嬉笑打闹。后来，我鬼使神差的，朝塘子中央游去，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认为，大军他们能像一条鱼似的，自由自在的游弋，还玩出各种花样游泳，我也不逊色。游到距离岸边十米处，我的左腿突然抽筋，我使不上劲儿，酸痛感困扰着我，大军他们在靠岸的水面逮蝲蛄，我拼力往岸边扑腾，越扑腾浮力越小，整个身体在下沉，我又呛了一口水，我想，这次完了，我后悔没听父亲母亲的话，不该到荷塘嘚瑟。在呛第二口水时，我被一只胳膊拦腰箍住，接着，身子钻出水面，晃悠悠的到了岸畔，对方将我头朝下放在平地上，我哇的吐出一口水，胸口不憋闷了，人慢慢清醒过来。定睛一看，救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德子叔！
　　 德子叔愤怒的吼道，你们不要命了?！啊?小青，今儿不是遇到我，你的小命就交代了！铃儿，玲儿，你们不知道?我的闺女，她不就是自己偷摸跑来洗澡，淹死在塘子里吗?！赶紧给我回家，以后，没大人陪着，都不许来！
　　 德子叔那天为户口的事，回的屯子，他们搬到县城后，生了一个儿子。丧女之疼怎能说忘就忘?处理完事情，德子叔没惊扰老邻居，旧街坊。独自来到荷塘，却碰到我落到水深处一幕，出手相救，否则，铃有伴了。
　　 这个事件很严重，德子叔出于对我安全的考虑，将我押送回家，当着德子叔的面儿，父亲没扬起五指山，待德子叔走后。父亲拿起炕上的扫帚，照着我劈头盖脸挥来，母亲见这架势，冲我使了个眼色，我挤出母亲的咯吱窝，夹着尾巴蹽出堂屋，向大块大块的玉米地扑去。我在玉米地猫了一下午，黄昏来临，日头隐匿西山后，玉米棵上挂着不少蜘蛛网，网上悬着彩色身体的大蜘蛛，以及什么鸟的叫声，都令我恐惧，还是母亲沿途青儿，青儿的喊，我瑟缩着身子，跟在母亲身后，进了堂屋。对父亲保证，再不踏进荷塘半步。
　　 除了这个荷塘，我们屯里的男女老少，基本在南河洗澡。南河是我，我父亲，我祖父，祖父的祖父，几代代人的母亲河。南河的上游在步云山脉，河流浩浩荡荡，几经波折，最后流入黄海。在我们屯转了个六十度的弯，九十年代初期，队长梁楠带领一帮劳力，建了好几公里长的拦河坝，延伸到邻村的地界。河上架了两座石桥，一座在屯子南，一座在屯子北。桥下旋起一个几米深的水潭，大姑娘小媳妇，青皮蛋子们经常在深潭里洗澡，一洗就是一下午，或者一上午。夜里，月光皎洁，石桥两边生长着清秀挺拔的柳树，月亮挂在树梢上，屯子静悄悄的，白昼的炎热在慢慢消退。黄花闺女们，一个一个走出闺房，搭伴在南河洗澡。互相说着心里话，你猜我恋着谁家后生，我猜你喜欢哪个青皮蛋子。说着说着，就闹起来，扯起一河银铃般的笑声。有调皮的后生，往河里扔一块石头，引起一阵泼骂。老吴家的二小子，胆子大，脸皮厚。他看上马贵家的大姑娘，春景。春景也有意，春景来南河洗澡，吴家二小子就不远不近的跟着，春景自己洗完了，上了岸，和吴家二小子坐在桥上，守着南河，守着明月，守着一份乡村版的爱情，偎依着，夜露重了，两个人恋恋不舍，回各自的家。
　　 在南河洗澡，母亲和父亲不反对，南河不深，石桥深潭处不过一米左右深，不至于淹死人。南河的水也清澈，干净。荷塘没法比，荷塘死过人，水是固定在一个坑里，不流动，死猫死狗的在塘里，也没人清理，天一热，那臭味熏人一跟斗。早先德子叔的荷花庇护这口塘子，荷花一撤，塘子就是塘子，一湾死水，不活跃。那次灌了一大口水后，我再也没去荷塘。我去县城读高中，月末坐返程车回屯子，发现稻田改成旱田，种着一大片绿油油的玉米，高粱，大豆。那口塘子也几乎干涸了，石头上长满厚厚的苔藓，风一来，一股子腥臭味扑进鼻孔。塘子废了，当年的十里稻花香，已经成了沉船往事。
　　 南河却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即使我迁徙城里十年，直至今日，南河涛声依旧。活得洒脱且沉稳，想起曾在南河洗澡的情景，内心涌上无限酸楚。我和母亲，邻家嫂子，吃过晚饭，肩上搭条毛巾，一边说笑，一边呼吸着乡野的新鲜空气，来到南河，把自己剥笋一样，一层一层剥开，白面饺子似的，咕咚，咕咚下了河。仰躺在水里，月色碎银般铺在水上，身上，远山如黛，宁谧的村落，充满神性的力量。那种悠哉悠哉，无忧无虑的日子，一辈子只有在村庄找得到。
　　 南河，原生态的浴场，它活成我灵魂中的一束光，多少夜阑人静的时候，打开南河，所有经历过的人生悲喜，一波一波，我们来一个双向奔赴。于南河，于生命深处。累了，倦了，开车回南河，洗一次澡，与昨天的自己，握手言和。
　　 人在南河在，人不在，南河还在。现在，南河不复往昔的丰腴，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借文字，给南河疗伤，也给我的心补一补伤口。并在文学的世界，投进南河，扎一个猛子，回味和体验一下路过我生命的天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