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喜欢看月牙儿了，是那种一有机会就特意去看的喜欢。研三的我们是紧张的，社会真切地向我们逼来，我们能感觉得到它的浓稠闷涩了。室友经常整宿不归，我也经常这样。我们是在实验室里熬，熬不动了便冲着手机四处狂叫，在一阵疯响的手机铃声中集合，去酒吧去歌房将已经昏迷的思维惊醒，自己提醒自己我们不是设备里的齿轮，不是小火微炖着的液体，我们是由干湿垃圾组成的有机混合体，我们是用关节来运动用神经突来传递信息的人。提醒自己是人后便各奔东西，标准的去处是快捷酒店，相处得或长或短的情侣们一对一对，都如胶似漆一般。我也跟着疯跑，没有来由的，大家成对分散后，我便一个人回到宿舍，黑着灯坐在窗前看月牙儿，想我自己的小小的心思。一年的研三时光就这样在学业的繁重与身体的放纵下，终于的，大家都满头是汗一脸通红地挣扎到了研究生学业的终点，又一次将方帽走形式般地扔到空中后，只留下继续读博的几个可怜的小生命，其他人都只在一瞬间便消失在社会浪涛里了。
　　 研三一年的放纵我是记得的，跟室友们一样地不为婚姻而去恋爱，只是我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表达爱情，更不接受在大家群嗨后公然成对去开房。现在想来那时我的做法，是否是我被别人偷了的同时也偷了别人呢，我说不清楚对错却并不认为是错的，我自己知道那狂热的日子只是社会洪流里永不停息的人造暗流，是人作为灵物所固有的属性，哪怕是八十岁的将干涸的死水坑，它的底下贴近已经发臭的淤泥的地方也会有微生物在蠢蠢欲动呢，何况那时的我只有二十五岁。我记得靓丽男生的名字的，三个人的名字都是三个字，是很考究的三字组合，一旦放到哪本只有一个社区的人员花名册里也还是会消失不见，我不习惯去记没有具像的名词，也便经常忘记那三个名字，倒是他们总会在我们的新新群里出现。包括他们在内的新新群里的大家在不同的城市发声，我也在我就业的城市发声，大家都是真诚地邀约路过的人一定提前通知去接站，一定安排时间小聚哪怕只是车站候车厅的短暂面晤，大家都是真心诚意的，正如我一样，因为我在我就业的城市已经一年了，感觉到的孤独不是变轻，而是在加重，我知道我是诚心地需要我曾经走过相同一段人生路的朋友的，我思念伴侣群里的人，我思念新群里的人，我思念新新群里的人，思念疼彻骨，孤独有谁知？直到秀的出现。
　　
　　 四
　　 秀是晚我一年进的公司，和我一个部门，安排跟我实习。她是本城人，比我略矮的个子，嫩白的小圆脸，全身圆嘟嘟的，总爱笑，话也多，从不叫我组长，变着花样地叫我姐，最能大声地叫出月姐，使我假作生气地纠正她说你直接叫我月嫂得了，她便咯咯咯地笑，说哪天我生宝宝了，请你去照顾我，那时叫你月嫂姐。她只比我小一岁，竟如小孩子般口无遮拦，竟然如此没长大，我也只有二十六，竟然如此老于世故，她的说笑，让我呆住了，我感觉到我与她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差别，这应该就是叫代沟，我与她只相差一岁，竟然产生了二十年的代沟。代沟不是鸿沟，并不能阻止我与秀的交往，我们很快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如果要找一个在我心里占位到如此程度的，那就是曾经的我的他了。
　　 秀家离公司十华里，紧靠中央公园的高级社区三居室，她的爸妈都是公务员，不错的收入与较浓的书香气，这与我家乡小城的我的家很相似。秀喜欢住在公司安排给我的宿舍里，她直接将她的物件搬了一大半来，在我的床里直接铺好一个被筒，摆上她的巨大的狗娃娃，我由她安排去，只是提醒她别想挤到我的被窝里，因为我不习惯两个人挤着睡，她说她是一身痒痒肉，才不挤你身边呢。我们一起完成公司的任务，一起做女孩子喜欢的化妆与购物，一起去运动，一起约同事朋友吃饭唱歌近游远游，一起核计每月的花费，一起相互监督着省钱好为了坚持到下次发工资，实在坚持不下去时，我们便饿着肚子赶工，然后厚着脸赶到秀家去吃她爸妈已经等了两个小时的晚饭，顺带着将明天的早饭也打包带上。我们一起来去，惹得她爸妈直接朝我们俩叫嚷，说至少得一周住家里两次吧，哪怕一次也行，否则我们要不让月月上门了，我笑，她也笑，说不行，我们是好姐妹，又不是同性恋，我住月姐那，你们丢不了女儿。她爸妈说，那我们的女婿呢，她说，少不了你们的，真是的，皇帝不急太……刹住口，便要出门。她爸妈直接拦住门，笑着说好好好，让你们一起在家住，哪怕就是这一晚。秀兴奋地说行，又看看我说月姐行不行？我说不行也得行了，否则，我又赔不出个女婿给叔和姨。
　　 秀的爸妈，我叫叔和姨，对我好，应该是和对秀一样的好。我爸妈来看我时，与叔和姨很处得来，开玩笑说感觉一下子是有了两个女儿，叔和姨说也有同感。其实我心里也是一样的感觉，好象这个家也是我的家，秀就是我的亲妹妹。日子就这样很不错地平静地过着，天空总是蔚蓝的，月牙儿总是那样的洁白。我将我喜欢看月牙儿的事告诉秀，她说那是你的前世的影子，她说任何人都有前世的影子的，只是没有多少人能找得到它。我问她的前世的影子是什么，她说是风。我说怪不得你整天就知道疯，原来你本身就是个疯！她笑着说对的我就是自由来去的风。
　　 我和秀都被一拔拔的男青年追求着，主动的，介绍来的，本单位的，外单位的，我们几乎到了疲于奔命的程度，这是不夸张的。很多时候我们腰酸背疼地躺在宿舍的床上，感觉我们在完成上司指派的任务似的，不同之处是虽然没有激情却充满轻松快乐，不记得与男青年相处时谈论的内容，也不记得到底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只知道上班以外的时间是充实与快乐的，将我们共同喜欢的游泳与打羽毛球这两项运动都挤没了。我和秀没有压力，在各种场合下与各种人一起坐着，或听，或说，我和秀大多是一起行动。我陪她，或她陪我，经常让来人不知道哪位是他的目标，我们也察觉出来了，便经常存心以此为乐。我们事后也分析，好象做研究一样，在纸上画出表格曲线坐标系，写上年龄身高体重肤色容颜及单位及家乡等等等等，密密麻麻的，开始排三六九，却总是没有结果。我们一致的结论是太抢手的货是要惜售的，除非碰到知音，到那时，白送。我们躺在床上一起跺着床板大笑，笑后便将表格里的名字一一划去，一个都没留。
　　 记不清楚是我们父母开始催在先，还是我和秀突然都收获了爱情在先，很可能是在父母假作轻松地提到年龄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突然都决定将自己白送出去。我先来说说秀吧，她比我白送出去早一个月，而且她的白送是惊乍乍的搞得满世界都知道。这是一个只隔一道围墙的外单位的小青年，已过三十，在过去得称壮年现在都称小青年，于是他的外表与内心，便天生具有小青年不成熟的特质，这与肯定还没有长成熟的秀是绝对的良配。他们俩能相互共震，而且，这两个人都是共震源，没有拾音叉。他俩在一起时，我左耳右耳是不同音调相同分贝的一片嗡嗡嗡，轰隆轰隆，哈哈哈哈。当然，这是他们在他或我的宿舍时，在人稀的公园角落，在喧闹的酒吧，在歌厅或他的车内，公共场合还是注意行为举止的。我与秀有准确的情报来源，小青年姓柳，国外知名大学硕士，大学时谈过恋爱，留学时也谈过，倒是回国进了单位的这几年，经介绍与不少女孩见过面却没有恋爱过。他的家庭算中上产，柳的爷爷是独子，生了柳的父亲和柳的四个姑姑，柳的父亲也算独子，因国家政策柳也是独生子，这就是三代单传了。南方小城观念仍然保守，因此，柳找对象竟然暗自看相的。秀肥嘟嘟的，浑圆的乳和浑圆的屁股，是生男孩的标准相，这是柳后来说给秀秀转述给我听的，那么孩子气的文静的喝过洋墨水的柳竟然有这心思，我与秀都算是吃了一惊。
　　 就在秀开始经常夜不归宿时，我也开始恋爱了。他是我部门长的内侄，是东边那个城市的公务员，离我工作的城市很近，只有高铁十五分钟的路程。他三十三岁，大我四岁，姓郭，几乎每周末都来看我，晚上住他姑姑家，他带我出去吃饭，我去，秀有空我便也带上秀，他带我去他姑姑家吃饭，我不去，我还不习惯，于是有几次，是他姑姑一家在饭店招待我们，秀就是有空也不跟我去。我们的认识是介绍的，很平淡，我们愿意交往，没感觉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吸引了对方，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很平淡地只是愿意交往而已。他个子高、英俊、待人洒脱、前卫，如果在我与秀编的表格坐标上，应该能合到八十分以上，真可能是我的潜意识里给他打了分，才那么自然地接受了他。交往三四个月后，每一二个月我会在周末去他的城市看他一次，算是他一月四次看我的回访。他是家里的独生子，普通的工薪家庭，与我家算是门当户对。最让我喜欢的是他那白胡子的爷爷，养了一只黑八哥，郭爷爷第一次见到我便喜欢我，便开始逼着八哥叫“月月”，惹得我直笑。郭的爸妈有些矜持，陪着微笑着，说大众的话与家常的问候，客气地让我转请我爸妈得空一定来做客。我感觉到这个家庭是我能适应的。第一次来他家的晚上，他们不让我住外面宾馆，将郭的房间让给我，新铺了整套的新的床上用品，让郭在客厅睡沙发。或许是环境太陌生了，也或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整宿地睡男人的房间男人的床，那一晚我一夜无眠。后来我去看郭，都是早上去晚上赶回来，或者一个人住宾馆，因为我强调睡他床我真的会一夜睡不着，郭也不强求我住他家，也不强求陪我在宾馆过夜，他听我的，好象他什么都听我的。我父母每年都来我的城市看我四五次，郭也特意来，与我父母见面，大家处得不坏。有一次郭的父母爷爷一起来了，郭的姑姑特意安排了高级酒店招待我们，算是两家人见了面。郭爷爷还特意带上他的八哥，被他的女儿也就是郭的姑姑笑话，说晚上你得看好了，别被我邻居家的猫捉了去，郭爷爷搂紧他的鸟笼真的显得很紧张，追问了好多细节，郭姑姑最后才说住二十一楼，哪有邻居的猫来得了，郭爷爷才放心。郭爷爷带八哥来就是为了在我爸妈面前表演，中心内容是八哥说“月月，欢迎，欢迎，月月，就住我家，就住我家。”这黑八哥说的很不赖，大家都快乐地笑。
　　 秀与我晚上几乎见不上面。下班后，我们略一交流便各寻去处。她没有回家，也不经常在我宿舍出现，她是陪他的柳在柳的单身宿舍里过小日子去了，她竟然会做两个人的晚餐了。我听说后要去蹭饭，她不同意，她说她做的太差，不好意思招待人，我坚持，她便说改天。果然，改天她请我，原来她提前在外定了成品菜提了回来，我边吃边说这不算，我下次会在不提前通知的情况下搞突然袭击。秀笑，很认真地点头，说行，只要你能吃得下。
　　 我与秀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的恋爱生活，一切很平静很明朗。我们应该是到了论嫁的时间点了。可是，生活正如故事，必须有曲折，必须有波澜，必须有不尽如人意来获得旁观者的惋惜与眼泪。事实上却是，现实生活中的我和秀，是多么希望自然而正常地走进婚姻，过白天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晚上和休息日相夫教子的日子啊。
　　 秀又开始在我的宿舍出现了，甚至也经常回家过夜了。工作时间的秀和以前一样，只有我看出秀有了巨大的变化，她工作更加刻苦尽力，会盯着电脑屏幕目不转睛一二十分钟，她不是在入神，她是在走神，她有了心思。我疑难了很久，终于还是在一个晚上，在我的宿舍的床上，她睡在她的被筒里，我问她原因，她哭了，她钻到我的被筒里，抱着我哭，哭湿了一堆面巾纸。哭够了，她笑了，说月姐，没事，就是他跟我提分手了。柳跟秀提分手，我听了后怔住了，虽然我内心隐约感觉到，却还是不愿意相信。秀说，我将一切都给了他，我从来没有给任何男人抱过，我坚持了这么多年，我都坚持到二十八岁，将一切给他，他当时是多么不相信，他抓住床单认真地看，又认真地看我，他疯了一般地亲我，他对我发了那么多的誓，一生只对我好。我一个月除了例假，除了不得不去的活动，除了加班，除了必须的一月只有一二次的去陪爸妈和月姐你，其它时间都是去陪他，为他做一切，可是，三个月前，他说单位有要求，不让外人在宿舍过夜了，我知道这是他找的借口，因为他的同事仍带女朋友来过夜，整个宿舍区没有变化的。我认真地检讨过，找不出我做错过什么，我也没有发现其他女孩出现，一切都是正常的。后来，我小心眼地去偷看他的东西，终于看到一张医院检查单，那是他做的男检报告，精子活力精子数量什么的，上面清楚地标明他是正常的。我突然明白了，我与他一起快一年了，什么措施都没有的，可是我竟然没有怀孕，快一年了，我没有怀孕。他是担心生育的事。我追问他是不是这个原因，他默认了。我便背着他也去做了检查，是我有问题，两侧输卵管都不通，我什么人都不告诉，包括爸妈和你。我背着人去做了导通手术，痛得我湿透了全身的衣服，我不哭，我必须坚强必须坚持。导通手术后一周，我便厚着脸去他那，我躲在黑夜里向他提要求，他做了。次日我还去，每天都去，大多时候他也完成了我提的要求。我感觉那段时间我是多么的厚颜无耻啊，我就像一个坏女人，我害怕他也这么认为，可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都不敢正眼看人了。可是，我得抓紧，因为医生说导通后一般六个月内或许有效，六个月后大多数人还是会又堵住的。我坚持了三个月，我放弃了。因为我还是没有怀孕，我也没有去复查。我不想向他提试管婴儿的事，因为他多次说过他就希望能自然生孩子，我有意放在我包里的报告和做试管婴儿的广告宣传，我知道他偷看了，我知道他是不想在这事上太费神，太担风险，因为他是三代单传，他退缩了，他的内心已经撤退了几千里远了，我就是拿命去追也是追不上了。我抱着秀，说没什么，这没什么，不是你的错，何况试管婴儿也是你们自己的孩子，只是费一点事而已，可他不认可这方法，随他去，我们不强求。秀说我已经主动与他挑明了，分手了。秀说我不想结婚了，一个人过算了，何况有月姐呢，哪天，月姐生孩子了，我去侍候你，我做月嫂，说完秀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