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打谷场上辛劳多(散文)
镰刀、尖担、扬杈、木掀、脱粒机、打谷场,对90后00后来说,可能是闻所未闻的“远古”时期的物什,对80后,可能偶尔见过或听父辈们说起过,对60后70后,那可是妥妥的深藏脑海抹也抹不去的记忆,这记忆里有甜蜜,有苦累,更多的是回味与感叹。
一
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之前,广大农村实行的是人民公社制,在那个“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大集体年代,基本上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每个生产队就像一个大家庭。在“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方针指引下,农业生产中一切活动基本上都围绕粮食生产来安排,粮食是农业生产的中心和主线,老百姓说得很直白很透彻:“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在1983年之前,农村生产经营方式都打上了集体的烙印,除了极少的一点自留地可供社员家庭做菜园外,农田旱地由生产队组织统一耕种,耕牛也由生产队统一饲养和管理,为数不多的几口水塘也归集体所有。社员们每天出工挣工分,等到收完小麦早稻晚稻、摘完棉花,完成生产大队指派的公粮和棉花任务后,生产队根据队里一年的总收入,扣除总支出,按一个工分值多少钱跟社员家庭结算分红。
生产队为了在夏秋两季对小麦、稻谷和棉花等进行集中晾晒、堆放,一般都建有一个“打谷场”。生产队的集体资产,除去几百亩土地和水塘等外,大致还包括:仓库、牛栏、农具和打谷场。打谷场是生产队地标性场所,田地多人口多的生产队甚至建有两个打谷场。仓库(有的地方称队屋)和打谷场多数连在一起,就建在打谷场边上,打下来的农作物就存放在仓库里,加上打谷场堆放供喂养牲口的草堆和圈养耕牛的牛栏,打谷场就占了生产队集体资产除土地之外的绝大部分。我们队也有一个打谷场,它占地大约三、四亩,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两口水塘边。地势远高于庄稼地,四面通风,很适合晒谷和扬谷。
自记事起,打谷场就茕然的立在村头,至于是什么时候建起的,只能听父辈们言说。父亲告诉我,“远场近地不背工”,打谷场是第一任生产队长带着一帮老农民精挑细选的,地势高离水近,离村庄和庄稼地不能太远,这些都是基本要求。平整打谷场是一件技术含量很高的活,打谷场也不是随随便便找一块地碾平就成的,把旱地变成打谷场需要经过好几道程序。首先要把选为打谷场的土地用耕牛犁起来,然后用铁耙把泥土耙平耙碎;之后,浇上水,等泥土半干不湿能撑住脚的时候,在上面撒一些碎稻禾,青壮年赤脚轮番拉上石磙,在上边有规律地一圈一圈地碾,边碾边撒上草木灰,直到把地面压到像镜面一样平滑为至。此时,打谷场的修建才是大功告成。经过这样精心碾轧出来打谷场,地面呈青灰色,不裂缝、不起皮、不起灰,便于木掀铲、扫帚扫,晒出来的粮食干净,不含渣土石子。即使下点阵雨,也不会轻易破坏打谷场的硬度。但是,为了保持打谷场的质量,生产队长还是会安排有经验的老农撒上草木灰对打谷场重新进行碾轧。打谷场一般是固定的,轻易不会变更地址和用途,更没有谁会人为地毁损它。
二
打谷场一年四季很少有闲着的时候,既是收获庄稼的聚集地,也是劳动果实的疏散地。特别是“双抢”季节,打谷场成了生产队一百多号人工作生活的中心,也是一年中最繁忙最热闹的时候。
进入小暑,“双抢”就挂在社员的口头。“双抢”指的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是一场跟时间赛跑的艰苦劳动,它抢的是农时,抢的是夏收的喜悦和秋收的希望。水稻的生长发育对气温和光照要求极高,当早稻大片成熟的时候,必须抢着收割回来。同时,为充分利用伏天的光热,还要抢着把晚稻秧苗插下去,为晚稻的生长抢出时间。如果延误了农时,晚稻的收成将会大量减产。抢收抢种,就是社员又爱又怕的“双抢”。“双抢”的时候,几乎全村人都会聚集在打谷场,连一向不出门七老八十的老人也会前来助阵,乐呵呵地把家里蒙了一年尘灰的大茶桶洗刷干净,装上用大片茶叶煮好的茶水,送到打谷场上。
“双抢”必在“三伏天”,从开镰到插完晚秧,前后不到二十天时间,这期间,犹如工厂里的生产流水线,那一环节都容不得闪失,如果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会耽误农时农事。“双抢”还没有开始,各家各户都会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把镰刀磨得锃亮锃亮的,真可谓磨刀“霍霍”。开镰那天不到五更,生产队长就扯开喉咙,从村东头喊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喊到村东头,“起床喽,割谷喽,起床喽,割谷喽……”生产队长体格壮硕,中气十足,喊声雷响,喊声所到之处,家家户户开灯开门,不一会,陆陆续续往稻田走去。
睡眼惺忪,我被父亲一把拉起,父亲迅速递给我一把镰刀,一边催促着快走快走。姐姐紧随父亲身后,悄悄地塞给我一只棉布手套,我不明就里,正准备询问,姐姐悄悄地举了举她的左手,只见她的手上也戴着一只手套,一下子,我就明白了她的用心。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向那片金黄的稻田,男劳力在前,女劳力在后,弯下腰飞快地割起稻禾来。他们知道,在太阳出来之前,必须把这片稻禾割完,以让火辣辣的太阳把稻禾晒个通透。他们在拼着命收获自己汗水浇灌的果实,他们在和时间和天公赛跑,他们要在老天落雨之前把所有早稻全部撂倒,运到打谷场堆码起来,才能放下心来。
第一次割谷,我笨手笨脚地跟在队伍的最后边,用左手握住几棵稻禾的腰杆,右手握住镰刀,用力向右后方拉,一次就割上了一小把,然后,学着前面社员的样子,把稻禾小心翼翼地放在右边的谷桩上。前面社员把割好的稻禾平平整整摆放得像一条线一样,而我却摆得歪歪斜斜。社员们动作娴熟轻松,我憨脚憨手,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甩在队伍的最后面。队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临时指定妇女队长带着我们几个学生伢到另一片田里练手,让我们慢慢地去学习熟悉割谷的技巧。
太阳升到几丈高,一大片稻禾全被撂倒,整整齐齐地平铺在谷桩上,看着几个小时的收获,队长一声令下:收工,大家有说有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三
火辣辣的太阳把铺在谷桩的稻谷晒得滚烫,正午时分,队长安排一部分妇女去把稻禾翻个身,以让稻禾晒得更加通透。六七个小时的暴晒,稻禾俨然成了一把干草。太阳刚刚偏西,又听队长一声喊叫:“捆谷了,捆谷了”。按照队长的事先安排,人员已经被均分成几组,青壮年妇女负责抱谷,老年男劳动力负责把一抱一抱的稻谷捆成五六十斤的草头。捆谷是一项技术活,捆得不好,尖担难得插不进,在上肩时或者在路途中间容易垮掉,返工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并且会导致谷粒洒落,那是社员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捉个蚂蚁当兵,十多岁的中小学生也被派上了用场,全部下田捡拾遗漏的谷穗。青壮年男劳动力则负责把草头由田埂挑回打谷场,这一百多斤的草头挑在肩上,拼的是体力与耐力,从田埂到打谷场,距离短的百十米,距离远的里把路,半天挑下来,肩上磨破一层皮。我带着草帽,坐在打谷场的入口,拿着一个小本子,记着每个男劳动力挑的数量,他们需要凭借挑草头数量换算相应的工分。记工是一份轻松简单的事情,就是在小本子上给每个挑草头的人划“正”字。
大捆大捆的草头,被经验丰富的老农码放成大大小小的稻谷推,只等“双抢”完毕,再脱粒成一颗颗的谷粒。码稻禾更是一项颇含技术的活,它要求既要码得牢固(一般会堆放十天半月),又要能够遮挡雨水侵入,一旦雨水灌入,谷粒闷在稻谷堆容易变质发霉,有时甚至会发芽,这是最让社员痛心的事。从凌晨四点到晚上十点,每一项工作既繁琐又沉重,考验的是意志品格体力耐力,依靠的是经验与智慧和协作。稻谷堆的大小和多少成了一个生产队半年丰收或歉收的象征。
小队长是生产队这个大家庭的家长,大到生产生活,小到鸡毛蒜皮,他都得操心。每天干什么,有多少劳动力可以调度,谁适合干什么,他都了然于胸。他属于兵头将尾的角色,必须身先士卒,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有担当,能受气。男女老少齐上阵,前有男女青壮年劳动力一马当先,后有老弱病残端茶递水,即使是放暑假回村的青少年学生,也被精明的生产队长安排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双抢”时节,放暑假回家的孩子们虽然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但可以拾谷穗,可以帮忙看晒场,可以送茶水,可以插秧……孩子们在稻禾和秧苗的清香浸染之下,身体和灵魂得到同步成长。
立秋之前,大片大片的水田插上了晚稻秧苗。遇到晴天,不到五更,生产队长就吹响哨子或者扯开喉咙直接喊话,把男女劳力们喊到打谷场。男女社员在队长的组织调度下,分工明确,他们都穿着厚厚的长袖衣服和长裤,纷纷聚集在脱粒机的周围,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我爬上高达6米稻禾堆的顶端,掀开堆顶,一阵热气喷涌而出,站在烫脚的稻禾堆上,不停地往地面丢着发烫的草头,这是打谷的第一道程序。
随着脱粒机“隆隆”的声音响彻云霄,脱粒机的铁嘴里被塞进一把把稻禾。那滚筒上几排锋利的铁齿奋力地把稻禾撕扯一番,脱粒机的肚子将这些谷粒与稻草分离,金黄的谷粒一颗一颗掉在脱粒机的肚子底下,稻草被带动着从脱粒机的尾部喷出来。我甩下的草头有人负责拖到打谷机前,有人解草绳,有人把稻禾传递带喂谷人手上,有人朝机器里喂稻禾……待稻草从打谷机尾部凌乱无章地堆在地上时,便有人持着杨杈将稻草反反复复抖上几抖,把夹杂在稻草之间的谷粒抖落出来,更有人用木掀铲走谷粒,有人捆扎并运走稻草,所有人都配合默契,没有一个人会顾及稻禾稻草是不是扎人刺眼。
四
人们听出脱粒机的传送皮带声音有点异样,突然“嘎”的一声,脱粒机的皮带滑落下来,脱粒机罢工了。这时,大队的机车师傅走过来,他关掉发动机,手忙脚乱地将脱粒机铁嘴里稻禾一把一把抠出来,然后掀开脱粒机的上盖,慢慢地把脱粒机肚子里的稻草清理出来。这样一番操作下来,没有十来分钟,是不可能修好的。他在清理稻禾时,嘴里不停地骂咧着:这是那个“苕”货,喂那么多稻禾干什么?是不是想让机器坏了自己好趁机偷懒,休息一下。是的,确实是该休息一下了。三个小时的连续作战,社员们一个个黑脸黑眼珠,甚至鼻孔都是黑乎乎的。他们正好借这个的间隙,在水塘里舀一捧水洗一把脸,擦一把汗,喝一口水,顺便,找一处僻静处休息了片刻。机声再次响起,社员又投入到紧张的脱粒工作中。
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头顶,稻禾堆平了,脱粒机发热了,人也累了饿了。停机后,脱粒机被移到边上,社员们慢慢地松弛下来,一边说笑,一边收拾整理谷堆草堆。看着几个小山般的谷堆堆放在打谷场中间,他们开心地笑了。
“会扬的一条线,不会扬的一大片”。接下来就该扬谷能手悉数上场了。扬谷必须选择适合的时机,风不能太大,风太大,谷粒会被吹走;风太小,谷粒与秕谷或其他杂物分不开,扬谷能手会看好风向,选择在二三级风力时开工。两人一组,一左一右,木掀挥动,一起一落,一道道金黄色的线条有条不紊地在打谷场上空起起伏伏。借助风势,谷粒纷纷落下,碎草叶、秕谷灰尘等杂物被刮向了一边。很快,在两人中间就堆起了一座金黄色的小山。
晒稻,烈日把谷粒晒得滚烫。翻稻。穿着布鞋拖着木耙在一寸厚的晒谷场上来回走,谷粒自动翻身接受太阳的炙烤。打谷场的四周阴凉处,分别坐着几个十多岁的学生,他们的任务就是照看晒谷场,翻晒、驱赶鸡鸟啄食谷粒。太阳落山,一大群男女社员开始收谷。先用木掀把四周的稻谷往中间赶,达到一定厚度后,再用压刮拉,反反复复地用压刮往上拉,很快形成一座稻山。保管在谷堆上盖上白石灰写的丰收或者其他字样,然后盖上帆布或者塑料布,安顿守夜人值守。一连几天,直到把稻谷晒得干透,才算完事。
半个月亮爬上天空,打谷场上忙碌的身影越来越多。小孩子们认认真真抓紧麻袋的两只角,妇女们拿着筲箕仔细地往麻袋里装粮食,老人给麻袋打着封口,队长记工员保管员忙着一袋袋地过称,男劳动力则把一袋袋稻谷扛进仓库。留足该上交的公粮,其余的分给社员,算作大半年的口粮与分红。
分粮是男女老少最期待的,也是最热闹的。生产队长主持,记工员根据各家各户的人口和所挣工分,计算出每家应分的谷子。家家户户都挑来箩筐,形状各异的箩筐把打谷场占得满满当当。一大家子分到手的谷子,几箩筐就挑回家了,父母走在前面,孩子叽叽喳喳跟在后面,那是一家子最开心的时刻。虽然,粮食产量不高,大部分都充作公粮上交给国家了,还要预留一部分作种子,分到社员家里的粮食少得可怜。但是,社员们都很朴实,也很容易满足,无论分得多还是少,吃得好还是坏,他们都是荣誉感满满,幸福感满满。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石磙,碾压过祖辈父辈艰难困苦的峥嵘岁月;稻谷堆,珍藏着兄弟姐妹酸甜苦辣的辛勤故事;打谷场,铺展开黑汁白汗颗粒归仓的美好图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吟诵这些流传千古的诗句,对我而言,绝不是附庸风雅,更不是抽象的空洞说教,而是具象的深沉慨叹。有人说那是战天斗地的壮美诗篇,有人说那是美丽乡愁的特殊符号,有人说那是乡情乡味的故土情结,有人说那是青葱岁月的美好历练……
是的,这些汗水甩八瓣的劳动场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并且融化在我的血脉中……